下雪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潔白的雪花羞羞答答、揚揚灑灑從高遠的夜空投入了大地的懷抱。一會兒工夫,大地便被鬆軟的積雪遮嚴了。一些地勢低凹的地方,積雪約莫有半尺厚。一時間,這個灰濛蒙的小鎮也變得潔靜高雅起來,彷彿一個素衣姑娘,頗有幾分嫵媚之色。路燈亮了,明亮的燈光下,那沉重的、鉛一樣的灰暗,那無所不在的粗俗,全消失在一片白皚皚的雪景之中。
樊福林家,八仙桌上的洋河酒啟封了,小小的斗室裡聚齊了這棟房第三世界的三首腦。桌子上首,坐著歲數最大的劉福壽,左邊,是主人樊福林,右首,是錢書呆子,他是被樊華硬拖來的。空手做客總不好意思,且為小鎮俗成的禮節所不容,劉福壽的老伴兒為宴會供奉了滿滿一碗炒雞蛋,錢書呆子也夾了一瓶紅葡萄酒來。
每人面前的杯子裡都倒上了酒,誘人的酒香開始在空氣中瀰漫。樊福林紅光滿面,以主人的身分舉起了杯子。
“眼見著要過年了,大夥兒都沒啥事,請你們來敘道、敘道,開開心。來,幹,幹完再說話!”
酒杯送到唇邊,未及倒入口中,至少樊福林手中的那杯沒倒入口中,門響了,有人砰砰敲門。
“老樊在家麼?”
樊福林放下酒杯開開門。
門外立著一個高高的雪人。
“你找誰?”
“我找老樊,樊福林!”
“你是——”
“我姓趙,趙雙!”
“什麼?你……你是趙……趙書記?”
“咋?不認識了?咱們還是難友哩!一塊兒在牛棚里呆過三個月,忘了麼?唵?”
不太可能。樊福林使勁擠了擠眼,又把麵前的雪人打量了一番。雪人高高的個子,身寬體胖,左臉頰上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褐色傷疤,兩隻凸凸的眼睛裡躲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光亮,寬厚的嘴角掛著一絲嘲弄的微笑。
是的,恍惚是他。可他到這兒來幹什麼?難道這個剛上任的小鎮父母官,會對他治下的一個小小的臣民這麼多情麼?樊福林心裡很有些疑慮。
“嘿嘿,屋裡坐!屋裡坐!”
趙雙抖抖身上的雪,走進了屋。
對門坐著的劉福壽慌忙站了起來,瘦腿在慌亂中撞到了桌腿上,他顧不得痛,在咧嘴吸氣的同時,把一個熱情的笑及時推上了臉頰。
“哎呀,趙書記,快,這裡坐!這裡坐!”
“哦,老劉,劉師傅,你也在這裡?咋?身子骨還硬朗麼?”
“還好!還好!虧您書記想著!我正說哩,趕明兒過了年,夥著老樊去看看您!”
說著,劉福壽殷勤地把趙雙往上首的座位上拉,彷彿他是這裡的主人。
趙雙立著沒動。
“趙書記,嘿嘿,您,嘿嘿,您還喝點麼?”
“還喝些?啥意思?來到這個小鎮,我可是連一滴酒都沒撈著喝!”
樊福林有點窘。
“您……您不是從阮……阮部長家來麼?”
“我到他家去幹什麼?拜土地?我這個書記不是替他當的!”
樊福林一怔,馬上便反應過來,臉上的笑益發動人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趁他難得的下凡,得把房子的事提提。他娘的,有棗沒棗揍一桿子再說。
“嘿嘿,我了解您趙書記,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你從來不吃姓阮的那一套!您,咂咂……大夥兒……嘿嘿,都敬著您呢!所以,我一聽說您又回咱這兒工作了,馬上便到鎮委找您,心裡揣摸著,咱鎮上可來個青天大人了!哎,老劉哥,我可是這麼說過不?”
“是的!是的!您直誇咱趙書記清明哩!”
劉福壽給樊福林一個順水人情。
趙雙笑了,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動。
“想來纏我的吧?唵?!老樊呵,你現今可是咱劉窪鎮的聞名人物嘍!”
趙雙在錢書呆子身邊的床上坐下了。劉福壽強忍著腿上的疼痛為他擺上了酒杯、筷子,那酒杯還當著趙雙的面,特意用熱開水燙了兩遍,以暗示自己的虔誠。在他看來,樊家來了這麼一位天子般的貴賓,自然也是他的光榮。
錢書呆子卻有些麻木,淡漠的臉上沒有多少表情,激動,自然更談不上了。趙雙在床沿上坐下時,他連屁股也沒挪一挪。
不料,趙雙偏偏認識他。
“你是小錢吧?打火機廠的技術員?”
“是的,你咋知道的?”
“許多人向我談起過你,說你為了不使打火機廠關門,正研究改造現有設備,搞轉產哩!好,小伙子,有能耐!”
書呆子眼皮一翻。
“有能耐有啥用?在咱這兒可是奴才比人才吃香!”
“哎,哎,小錢,可甭這麼說,眼下可是趙書記來掌舵了,您等著吧,有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來,我們喝酒!”
“喝酒,喝酒!”樊福林也跟著嚷,“趙書記,嘿嘿,您看,咋喝?”
趙雙看了樊福林一眼,立刻在他瘦削的臉上發現了許多虛假的東西,這種虛假的東西也同時共存於劉福壽的臉上。他感到一陣陣難堪難受。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小鎮的世風墮落成這個樣子,人們對權力的敬畏達到了這種刻骨銘心的程度!幾天來,當他以一個鎮委書記的身分出現在這個小鎮社會上時,幾乎處處看得到這種虔誠的虛偽,做作的熱情,硬性擠壓出來的笑臉。
他點燃了一支煙,把酒杯往邊上推了推:
“老樊,甭喊我書記,你還把我看做在牛棚裡,咱們是平起平坐的!”
“嘿嘿,書記,您,嘿嘿,您開玩笑了。我也知道當時您是冤枉的,嘿嘿,您,千萬甭誤會,當初,我可沒打過您的小報告。打您小報告的是豬頭!他娘的,現在我還不理他哩!”
趙雙想哭一場,想好好哭一場!我們的人民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為什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
上任僅僅三天,他心里便象塞了一塊鉛。三天來,他走遍了小鎮的每一個角落,看到的聽到的,都使他觸目驚心。粉碎“四人幫”幾年了,這塊土地的上空依然籠罩著濃重的陰雲。打砸搶分子,造反分子,依然掌握著這個小鎮上的一部分權力,他們自恃有阮士傑這個樹大根深的靠山,甚至敢在公開場合明目張膽地攻擊三中全會而不受處理。在郵局門口的撲克攤前,在大窪子裡的說書場,粗俗,依然象無形的君主,統治著這塊土地。望著那些風燭殘年的退休老工人坐在太陽底下捉蝨子、頂鞋底,他眼圈紅了,他覺著內心有愧。
他搖搖頭,端起杯,一飲而盡。
“老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其實,十年前他們就知道搞錯了,至少知道你不是什麼上校,從那張照片上是看得出軍銜的。可他們出於政治需要,硬是將錯就錯,冤枉了你這麼多年!”
“哦?有這事?”
“三中全會後,他們抗不住上面的壓力,給你平了反,可生活上卻沒給你任何幫助。這是不對的,我今天下午已正式通知房管所,重新給你分配住房。你是個建築工人,七級瓦工,為咱們小鎮蓋了一輩子房子,就憑這一點,也該分給你一套像樣的房子!”
樊福林愣住了,一口菜含在嘴裡竟忘記了咀嚼。這……這是真的麼?這是共產黨的鎮委書記說的?難道這個世界真的要變變樣子了?難道這個小鎮要有真人出世了?他半信半疑,將信將疑,他把眼睛微微抬起,緊緊盯住趙雙的臉,試圖從那張臉上找出一些破綻。然而,沒有,那張臉上充滿真摯、深情。
“趙書記,不,老趙,這是真的?”
趙雙點點頭。
他心裡一陣潮熱,象竄過一團火,滾過一股電。眼眶有點發濕,眼睫毛有點發粘,視覺漸漸模糊起來,趙雙的面孔一時間分化成兩個,兩個趙雙都在平等地向他微笑。
“老樊,我的老同志呵,別這麼瞅著我,我心裡也難受!”
趙雙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嘴角有些抖。
“不讓你正正經經、堂堂正正做人的,不是共產黨,至少不是真共產黨!'四人幫'被粉碎了,可他們的基礎還沒有徹底消亡,我們可要把咱們的黨和他們划划開,甭把自己的腦袋攪糊塗了!”
兩滴老淚,不知不覺從眼眶裡滾了出來,順著鼻根,緩緩向嘴角淌。樊福林一把揩去了,使勁點了點頭。他覺著自己在做夢,在做一個期待已久的夢。
“我也要批評你!”
“你說,老趙,你說!我……我聽著哩!”
“過去,社會待你是不公平的,可這不應該是你自暴自棄,玩弄社會的理由哇!咱們靜下心想想,這幾年咱是怎麼過來的,愧不愧?咱自己就一點責任也沒有麼?做人就那麼容易?!”
樊福林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住趙雙的手。
“老趙,你……你……你罵吧,揍吧,揍我一頓吧!你看我這個樣子,哪還像個人!連一個好端端的兒子都讓我教瞎了!我……我……我也悔呀!”
趙雙嘆了口氣,又道:
“是呀,咱們的生活再也不能這麼繼續下去了,咱們該為昨天那不死不活的日子劃個句號了。這回重到鎮上主持工作,我有個打算,要把咱這塊地方根治一下,把歷史遺留下來的所有粗俗不堪的東西,通通掃到垃圾堆去!咱要為這小鎮的編年史寫下值得驕傲的一頁,讓後人知道,咱沒白活著,咱乾了些事情!老樊呵,你這個七級瓦工也站出來貢獻點力量吧,帶著咱上百口待業青年搞個建築隊,為咱劉窪鎮蓋座像模像樣的俱樂部,再也不能眼見著我們的老前輩在大街上光著脊梁捉蝨子、頂臭鞋了。我已和團委講了,團員青年業餘時間也來工地打突擊!”
“這可太好了!”劉福壽道:“真這樣的話,我也算一個。”
“老樊,你幹不干?”
“這……這還用問麼?老趙,只要是你說的,我……我都乾!”
“好!我們喝酒,來,舉杯,這叫同心酒!”
幾隻裝滿酒的杯子同時舉了起來……
幾杯酒下肚,樊福林有點昏昏然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恍恍惚惚。可他的心還是極清醒的,他又想到了阮士傑,善良的心裡不由的有些擔心,替趙雙擔心:不買阮士傑的賬,他在小鎮上能站住腳麼? ……替別人著想,不太符合馬虎哲學,馬虎哲學的基本定義是以自我為軸心的。而今天,他卻想到了別人,這又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進步。
“老趙,你真不去看看阮士傑麼?他就在這棟房的頭一個門!”
“改天再去吧!我手頭接到不少告他的群眾來信,得找他好好談談哩!”
“咋?有人敢告他?”
“不信麼?你們這裡就有一位!”
“誰?”
“小錢!”
樊福林激動了:“來,小錢,我敬你一杯,你比我老樊強,都學我這個樣,咱大夥兒永輩兒成不了人!”
錢書呆子接過酒一飲而盡:“我早就說了麼,要有信心!我就不信咱們黨不能收拾他。對他拉幫結派,反三中全會的言行,我早就注意了,心裡記下了一筆帳!”
“好!好!早該和他們這幫人結結帳了!”樊福林帶著三分醉意,搖搖晃晃站起來大喊,“樊華,放炮!放炮!咱們提前過年了!”
“叭!叭!叭……”
炮竹在夜空中炸響。一串火光,一串笑。帶著火藥味的紙屑伴著飛舞的雪花,在空中飄蕩……
炮竹的響聲,驚動了這棟房子的所有居民,劉福壽的老伴,錢書呆子的老婆,都從自己的家門探出頭來。
阮士傑也推開門看了一下,他的臉依然那麼威嚴,只是多了點疑慮和困惑。猛然,他在爆響著的火光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龐,一個今晚應該出現在他家裡的面龐,他心中一陣緊縮,恍惚感到,這個小鎮似乎要發生點什麼變化,不,已經發生了點什麼變化……
“老阮,到這邊坐坐!”
似乎是那個面龐在說話。他沒理睬,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他多想把這變化永遠關在門外呵!炮竹的爆炸聲消失了,一時間靜得嚇人,他歪倒在沙發上再也不想起來了。一絲淡淡的哀傷襲上他蒼老而可憐的心頭,他覺著自己老了,真的老了,甚至眼睛一閉就會死過去。
不!他掙扎著坐了起來,把威嚴重新擺到臉上,以不容反駁的口氣,向老伴兒命令道:“去,給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我要到市裡去!”
…………
雪還在飄,從深遠的高空往堅實的大地上飄,紛紛揚揚,悄無聲息,彷彿給安睡中的小鎮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小鎮安睡了,它在做著一個關於明天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