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莊嚴的毀滅

第21章 第十章

莊嚴的毀滅 周梅森 5264 2018-03-18
五月十六日,日軍完成對徐州的大包圍,隴海、津浦東西南北四面鐵路全被切斷,參加會戰的近五十萬國軍被圍困在徐州近郊。徐州陷入空前混亂,堆積如山的彈藥、糧秣、器材被放火焚燒,硝煙滾滾,火光沖天,爆炸聲晝夜不停。 五月十七日,五十萬大軍相繼奪路逃命,自相踐踏,潰不成軍…… 五月十八日,戰區長官部撤離徐州。 五月十九日,日軍再陷肖縣,炮火逼近徐州西郊。 司令長官李宗仁撤離徐州時,下達最後一道命令,令六十軍留守徐州,並將徐州中央銀行未及撤走的小額鈔票撥出二十二萬,做三個月的軍餉,並令軍長盧漢於徐州不守時進行游擊戰。 五月二十日,日軍攻陷徐州,西關一片大火,未及撤出的傷兵、百姓慘遭槍殺,橫屍遍地……

至此,顯赫一時的台兒莊會戰以國民黨軍的慘敗而告結束,戰略重鎮徐州淪入敵手。 在這段時間裡,西嚴礦區日軍屢次向中國公司挑釁,搶奪煤場存煤,襲擊公司礦警隊,槍殺公司留守職員,公然提出,要霍夫曼交出礦產,日德合辦。 五月二十二日,日本有關當局在德國方面的協助下,查清禮和洋行在華總資產,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和禮和洋行簽訂的假契約露出破綻。 五月二十四日,高橋再次會見趙民權,聲稱:如中國公司懸崖勒馬,驅走霍夫曼,日方既往不咎,可考慮將中國公司產業定為民產,日華合辦。 五月二十五日,霍夫曼藉口到漢口洋行請示工作,率隨員悄悄逃離公司。 當日,山本太郎令屬下日軍做攻占西嚴及田屯煤礦的準備。 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五日午夜,漢口,一幢緊靠江漢關面江而立的小閣樓上,一個野心勃勃被譽為猛獅的中國實業家,在昏暗的燈光下,在商業電台的發報聲中,默默走完了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道路……

實業界的一顆明星即將殞落…… 沒有比這再痛苦的事了。明明知道一步邁下去就要墜入萬丈深淵,卻不得不邁這一步;明明知道被扼死的是自己用畢生精力養育的寵兒,卻不得不親手扼死它。他在那塊土地上發跡,氣勢磅礴地走進實業界;又在那塊土地上敗落,無可奈何地退下來。他沒輸給那塊土地,沒輸給任何實業界的對手,而是輸給了戰爭。個人的掙扎、反抗,在戰爭巨人的狂暴鐵拳面前顯得那麼渺小,那麼軟弱,那麼微不足道。戰爭,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服從自己意志的一種暴力行動,是擴大了的搏鬥,在這場搏鬥中,政府輸給了日本人,他是被鬥輸了的政府拖進了絕境。 他沒有輸,沒有! 是那個標榜代表四萬萬五千萬人民的政府輸了,輸掉了半壁江山,也輸掉了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這是命,天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古代的先哲早就告訴過他:人,抗不過天,現在,他才承認了。

頭上的電燈因電壓不足,變得發紅發暗,像一團火,彷彿隨時可能點著天花板,使這幢小樓燃燒起來。熱,真熱,五月的天氣,熱到這種程度,實屬反常。章達人煩躁地鬆了松脖子上的領帶,解開襯衣上的鈕扣,在臨江的窗前站住了。 窗上罩著黑絲絨窗簾,兩扇窗子緊緊閉著,從風窗口探到外面的電台天線在江面刮來的潮濕的風中微微晃動。從窗簾的夾縫中可以看到江面上停泊的許多家公司的輪船。這些輪船很多因為沒有煤燒而停止了營業,民用煤也實行了配給…… 而在這時候,他卻要被迫炸掉一個煤礦公司。 從今夜二十二時開始,礦區連續發來兩份電報,請求章達人下達炸礦命令。章達人一直遲疑不決,陰沉著臉,一支接一支地抽著雪茄在報務員身旁來回踱步。紅漆剝落的地板上,摔滿了煙頭,口腔被雪茄熏得又苦又澀。在這最後時刻,他還幻想著出現奇蹟。

奇蹟沒有出現。 劃破夜空的電波,把一個個越來越糟的信息傳到他面前。 二十二時四十分,礦警大隊隊長龔毅潛逃,部分隊員將佩刀、槍支投入鍋爐裡燒毀,從西小門逃跑。 二十二時五十五分,大門口兩座炮樓上的護礦礦警集體潛逃。 二十三時,留守職員要求趙民權緊急應變,在天亮前放下吊橋,迎接日軍進礦。部分職員已將暗中做好的日本旗找出,準備歡迎日軍。 二十三時三十分,漢陽李雄飛掛來電話,詢問炸礦情況,並再次以查封章達人在漢資產相威脅。 “總經理,電報!” 章達人看看腕子上的金表,此時正是二十五日二十四時——二十六日零時。江漢關的鐘聲響了,一聲聲如炸雷貫耳,像從恆古傳來的神的聲音,莊嚴、神秘、驚心動魄!

喪鐘。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喪鐘。 在餘音繚繞的鐘聲中,章達人默默讀著礦區最新發來的電報: “漢口,總經理章,已和在礦區活動的礦工游擊隊取得聯繫,章秀清率游擊隊爆炸隊從西斜井進礦,並作好掩護撤退之準備,最後一次請示……” 章達人將電報紙緊緊攥在手中,像一頭髮怒的獅子,狠狠在桌上擂了一拳,陰沉沉地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炸!” 彷彿聽到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彷彿看到了一座座鋼鐵井架在滾滾硝煙中倒塌,大地震顫了,小樓震顫了……一個世界毀滅了。章達人覺著眼前一陣金花亂閃,象無端挨了一陣亂拳,一頭栽倒在身後的長沙發上,再也不想起來了…… 一頭猛獅死於午夜。 在猛獅死去的同一時刻,一個具有七情六欲的人,恢復了本來面目。

章達人不再是猛獅,而是人。 最痛苦的一剎那過去之後,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說不出來的輕鬆感,彷彿一下子卸掉了身上山一般沉重的負擔,得以超脫。他不必再為那原本就帶不進棺材的龐大產業而心驚肉跳,也不必為應有的民族自尊心不得保全而羞愧不已,更不必擔心李雄飛之流的明槍暗箭。他已不是猛獅,而僅僅是個人,狩獵者的槍口不會再正對著他。 他發現自己在逝去的歲月裡失去了許多、許多,這許多,都是做為一個中國富人應該享受的,他未好好享受。尤其是這一年裡,幾乎天天在愚蠢的忙亂中度過,勞心傷神,腦汁絞盡,搞得三姨太也整日抱怨。 他突然覺得需要很多、很多,女人,鮮花,美酒,麻將…… 他決定,洗個澡,好好睡一覺,過幾天陪三姨太飛重慶,然後順流而下,好好玩一玩三峽……

臨睡之前,章達人向漢陽掛了個電話,告訴李雄飛,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已經不存在了,一個叫章達人的民族實業家,在國家危難的時候,沒有背叛國家,最終奉命炸毀了自己的產業,為民族實業家們爭得了一份應有的光榮…… 他邀請李雄飛偕太太明天晚上來搓搓麻將。 爆炸,…… 爆炸,…… 爆炸,…… 一塊古老的土地在震顫,在怒吼,在咆哮,一陣陣,一聲聲,如千萬個炸雷驟然轟響,沖天火光撕開了重重夜幕,滾滾濃煙遮掩了一鉤殘月半天星斗。一噸噸採礦炸藥在電的作用下,勢不可擋地向四面八方猛烈擴張,彷彿狂暴無形的凶神,用千萬條金鞭抽打著這塊苦難的土地。 這是轟轟烈烈的毀滅。 這是莊嚴壯觀的毀滅。 一座座井架在拔地而起的火光中癱軟下來,倒臥下來,彷彿一個個精疲力盡的巨人,在爆炸創造出的美麗而壯觀的花環中皈依大地,——它們來源於大地,屬於大地,大地是人類的母親,也是它們的母親,它們倒下了,回到了久違的母親懷中。它們被強大的作用力扭曲了,毀壞了,卻沒有被消滅,任何偉大的力量都無法消滅永恆的物質,就像任何人都不能消滅大地一樣。

爆炸,…… 爆炸,…… 爆炸,…… 顯赫一時的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象它轟轟烈烈誕生時一樣,轟轟烈烈地死去。民國十年冬,那個陽光燦爛的早晨,三箱黑色炸藥,炸開了腳下這塊封凍的土地,宣告了一個巨人的誕生。從此,這個巨人便和炸藥結下了不解之緣。炸藥轟開了千萬年前的古老岩石,扒開了大地的胸膛,把一座座煤山托出地面,為公司換來了數以萬計的財富。這巨人從未想到要用它來自殺,它還年輕,它腳下是個無限煤田,它能活上八百年! 然而…… 爆炸,…… 爆炸,…… 爆炸,…… 只有這天翻地覆的爆炸能夠殺死它,也只有它配在這有聲有色的爆炸聲中走向永恆。沒有必要傷心,沒有必要惋惜,有生則有死,寧死也不屈服,這才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的氣魄!一個民族必須有千千萬萬不屈服的男子漢!一個中國公司垮了,會有另一個中國公司來取代它,一個巨人倒下了,會有另一個巨人跟上來;歷史,決不會出現一頁一行的空白,大地,也不會從人類的腳下漂走。

那麼,就沉默吧! 沉默比喧囂更有力量! 好靜呀。這是在哪裡?那轟隆隆的爆炸聲呢?那沖天的大火,刺鼻的硝煙呢?自己怎麼來到這裡?踩踩腳下,腳下是掛著露珠的茅草,是濕潤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黃色土地,面前是一道小河,河水緩緩流著,河面波動著點點星光。手裡攥著什麼?一支槍?是槍。想起來了,是龔毅逃跑時摔下來的。 身邊有兩個背長槍的男人,一身礦工裝束,頭上戴著破爛的柳條帽,腰間扎著藍布帶,有一個看上去蠻小的,充其量不過十七八歲,脖子上還繫著個哨子。再看看,身後還有幾個熟悉的面孔…… 他覺著很累,很乏,想倒在地上睡一覺。真的,他完全可以安然躺下,好好睡一覺,礦井現在已化作廢墟,他提心吊膽的日子結束了,他應該緩口氣了。

向山本太郎交出在公司避難的同胞,他的良心受到了強烈譴責,孫三歪的死,更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他覺著自己比劉人傑還壞,證據確鑿地做了漢奸,常常在夜裡被惡夢驚醒。早知礦井非炸不可,他真不如不理睬章達人的命令,在那時就把它炸掉。這樣,他還能保持一個中國人的名節。令人合閘爆炸時,他是不准備走的。他希望和礦井同歸於盡。可後來,不知咋的,竟被礦工游擊隊引出了礦,引到了這裡!是他自己走出來的麼?是什麼人抬出來的麼?不知道。 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見大後方的父老兄弟,也不知到漢口後,該和章達人講些什麼。他沒替章達人保住公司,他對章達人來說,已成了一個新的包袱…… 脖子上掛哨子的小傢伙在招呼他: “趙先生,快走,這裡還危險,四處都有鬼子!” 趙民權定了定神,向前疾走兩步,跟在小傢伙後面。 響起一陣激烈的槍聲,章秀清的游擊隊和發狂的日軍接上火了。礦區淪陷以後,礦工游擊隊顯示了自己頑強的適應能力,竟在日軍眼皮底下頻繁活動,並把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地方武裝收攏到自己旗下,壯大了抗日隊伍。今天若是沒有游擊隊的協助,爆炸是無法完成的。但是,對這麼一支土生土長的游擊隊能夠生存多久,趙民權是十分懷疑的。 果然,在日軍的強大攻勢下,游擊隊未能堅持多久,便敗退下來。日軍騎兵奔殺過來。 他們一行迅速躲進河堤旁成熟的麥田裡,不料,被追來的日軍發現了,兩名游擊隊員和幾個有槍的礦警開始抵抗,子彈在頭上飛。 趙民權麻木地向前跑,沒跑幾步,氣就喘不勻了,他想回頭看看敵人在哪裡,一轉身,一粒流彈射中了他的腦門,他未及明白是怎麼回事,便撲倒在地上,猝然死去。死時,手裡還牢牢攥著那支壓滿了子彈的二號手槍。儘管他未放一槍,但,他是握著槍死去的,是以一種參戰者的姿態死去的,這或許能多多少少彌補一下他內心的愧疚。 他死的不壯烈,如同他活得平平庸庸一樣,死也死得平平庸庸。十五年前,在上海,一個號稱小神仙的瞎子給他算命,說他日後死於火。不對了,他分明死在異族侵略者的槍口下。 ——對的,他死於戰火。 望著這具唯一的著西裝的遺體,高橋不禁肅然起敬。假如他活著,他一定不會饒恕他,因為他炸毀了一個應該屬於大日本帝國的煤礦公司。然而,也正因為他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勇於炸毀一個煤礦公司,並因此獻身,他敬佩他。高橋又不無惋惜,在他看來,趙民權完全可以和他好好合作,為大東亞的繁榮,為明日的新中國奉獻出自己的聰明才智。 他不是被大日本皇軍殺死的,而是被欺騙他的那個國民政府殺死的,是被自己的愚蠢殺死的。高橋堅信,他為之服務的帝國政府,是要解救苦難的中國民眾的。他想:假若趙民權不死,也許會回心轉意,趙民權將會馬上看到,從滿洲國運來的大豆高粱。公司尚未接收,帝國方面已為恢復生產做好了充分準備,中國民眾是應該為之感動的。 高橋搖搖頭,對身邊的劉人傑感嘆道: “可惜!趙先生不了解帝國政府,不了解我們的政策,一味愚忠,落得如此下場!” 劉人傑神色黯然,嘴角抽動了兩下,想說點什麼,終未說出,默默別過臉去。 “劉先生,恢復這個煤礦,要多長時間呢?” 劉人傑不想回答,可又不得不回答,愣了一下,猶猶豫豫地道: “兩年……也許兩年吧!” 高橋手一揮: “三個月!我要讓這座煤礦三個月內恢復生產!大東亞聖戰需要能源!” 劉人傑突然想哭一場,好好哭一場,可是他得笑,得討好地笑: “對!高橋先生,您是專家!” 高橋又問: “怎麼處理您這位老同事呢?” 劉人傑委實進步了,開化了,毫不遲疑地答: “拉去餵山本大佐的狼狗吧!” 高橋搖搖頭: “找個地方單獨埋掉吧,給他做個棺材!” 劉人傑十分感動,日本人也是人,也有人的感情,他覺著他日後能和高橋好好共事的。今天,對趙民權,對章達人,對中國公司來說,是一段歷史的結束;對他,則是開始,一個不算太壞的開始。 一面太陽旗在公司大門口的旗桿上升了起來,這塊古老土地上的又一個煤礦公司在侵略者的槍砲下滅絕了。 徐州淪陷,開封不守。六月,蔣介石下令掘開鄭州花園口黃河大堤,黃水洶湧南流,淹沒了豫、皖、蘇三省大片平原,使幾千萬人流離失所,九十萬人死亡,寫下了抗戰史上最慘痛的一頁。 同年八月,日軍以二十四個師團的兵力會攻武漢,十月二十六日,武漢失守。其時,另一部日軍在廣東惠陽大亞灣登陸,十月二十一日攻陷廣州。 翌年十一月三日,章達人在重慶沙坪壩吞食鴉片自殺,時年五十三歲。參加其喪禮的僅至親八人,偏安一方的實業界已將此人遺忘了。各大報均未刊登任何消息,僅有一家小報在社會新聞欄里報道說:原中國煤礦股份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章達人翁,昨日在渝過世,詳情待查。以後,也未見該報再有詳情登出。大約這詳情實在平平,不具備桃色新聞的魅力,故爾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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