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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托爾斯泰圍巾

她的城 池莉 55064 2018-03-18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話說得是真狠,每次默默讀過,心口必定一陣堵,眼睛緩緩掃過天空大地古今人寰,人卻只會久久無言;原來一句話,幾個字,也是一種大世面。 少年時候,心與日光,都有翅膀,且直通通地長在外面,看不見自己居住地,一心一意要出門,遠方是理想,外面才有風雨和知識,出門才叫見世面。想我十七歲出門,那派乾脆利落,那副冷面無情,頭不回,心思也不回,一點牽連,半點離情,都是沒有的。從此出門,千里萬里地遠走,一次又一次。只是在遠走的過程中,許多疑惑,也就漸漸叢生。釋迦說: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這句話,是要人悟的。多年之後,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城市的雨,是最狠的,那是1995年夏天的雨,狠得你終生難忘。想我少年狷傲,野心勃勃,要做一個不平凡的人;奔跑了萬千里,驀然覺出,自己還是走在自己的小路上,絆倒自己的,都是自己的無知。不過,若與這無知有了一次邂逅,人也就會平添一次無言之省:原來語和言、文和字,與真實的風雨雪霜相比,風雨雪霜更是一種大世面。

1995年,我居住在漢口,一個叫做花橋苑的生活小區。那生活小區只有四棟公寓樓,樓高八層,中間圍成一塊廣場。在廣場上游弋的,主要是帶孫子的老人、學齡前小孩子,胖丫和狗。上班的人們,經過廣場,大多都是匆匆忙忙的,間或扯扯衣角,正正領帶,也有人忽然發現皮鞋沾了灰,便提起腳,往另一隻褲腿上蹭蹭——灰塵還是在自己身上。 小區南面,通向大街,院子大門口砌了間平房,作為門房傳達;有很久以前的來信,無人領取,別在窗戶的防盜網上,風吹雨打,一任字跡漸漸模糊了去。 小區北面,借接了圍牆的一面,建造了一個闊大的自行車棚。棚內間隔了一間房子,山守棚的寡婦張華和她的女兒胖丫居住。張華的丈夫是建築工人,在這個小區建築的時候,建材倉庫失火,他英勇扑救,犧牲了自己。據說全靠了張華的跑,她死去的丈夫才獲得烈士稱號;張華自己,也就得到了烈士遺孀的待遇,民政局安排她在花橋苑工作:管理自行車棚兼管理小區衛生環境。胖丫幫母親做事,修剪和維護花橋苑的花壇。胖丫有病,無名肥胖,人也憨憨糊糊,十六歲大姑娘,只是和小孩子追逐玩耍。張華是一個極能幹嘹亮的女人,把人家的舊沙發桌子撿來,棚內擺了一套,棚外也擺了一套;她們母女,春秋坐在棚外,冬夏坐在棚內,擇萊,洗衣,吃飯,晚上看電視。午後常常也有婦女來,與張華打麻將,或者說閒話。她們的閒話,說得無比喧鬧,鐵皮的棚頂震動嗡嗡,一個個哈哈打過了河。張華不僅能說會笑,還敢穿戴,耳垂上掛金耳環,手指上戴金戒指,口唇塗得紅嘟嘟,長年都穿花褲子;條條褲子都鮮亮明艷,五彩斑斕,又酷愛吃辣,動輒辣得咬牙切齒,口紅便殘缺污濁,叫人慘不忍睹。每逢下午下班回家的高峰時間,卻正是張華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的自行車紛紛進棚,個個看見張華都想躲閃;這張華卻偏是要迎上去打招呼,因為這是她的工:作。張華端著飯碗,一邊大肆咀嚼,一邊安排每輛白行車的位置。自行車放妥之後,人們逃回家裡,與家人吃飯說笑,都少不得說到剛剛看見的張華,便牙癢癢,說:“這個張花褲子啊!”

這個張華,將打氣筒擺在大路邊,旁邊丟一隻搪瓷碗,人們給自行車打一次氣,就扔一毛錢進碗裡;扔的多是鎳幣,哐哨哨的一聲響,張華看也不看;一天到晚,天黑透了,胖丫就去收了碗裡的錢,倒進一隻布手袋裡;這只布手袋,晝夜都掛在自行車棚大門的框上,張華依然也不去看,也不去數,三日五日,只管摸出一把,去買小菜,金錢無論多少,都看它是過眼雲煙,真正有一種大氣。還有,對於女兒胖丫,若是別的女人養了這樣的孩子,不知道會愁成什麼模樣;這胖丫,正面看,是四掛肉:兩隻碩大的臉蛋和兩隻碩大的乳房;背後看:是兩隻碩大的屁股;走來走去,單單見這六掛肉在激烈彈動。花橋苑的女人,沒有不憐憫胖丫的,看她走過來,女人眼睛裡都要漫起一層愁霧,惟有張華例外。張華與女兒胖丫相處,好比多年老同事,眼睛裡根本沒有了對方的長相模樣,無論怎樣,一概都是沒有挑剔的。她既不逢人訴苦,也不打聽醫方良藥,更不嫌棄呵責女兒,還不自怨自艾命不好,她就是這樣:自己的骨肉自己的人,一派天成,決不大驚小怪。她吩咐胖丫剪花壇,掃廣場,呼喚吃飯與喝茶,都是直來直去,對事不對人。胖丫身上沾了灰塵草屑,張華也不管,斷然不作慈母狀去替女兒拍打撣除。惟有從張華給胖丫設計的衣著穿戴上,可以窺見做母親的何等精心。張華給胖丫穿肥大的T卹,孕婦的大腰褲,工裝褲的款式,又孩童又大方又便於活動,又還在胸脯地方嚴實地遮掩了一層,因此胖丫是胖,身體卻從來沒有露出不雅來。大城市的生活小區,家家戶戶都是習慣關在自家房子裡頭,偶然時刻,忽然襲來一陣寂靜,彷彿頓時人煙荒蕪,人就有一陣驚悸,瞬間手足發涼,倍感孤零;幸好有了張華的自然、敞亮與花哨,人倫道德、飲食穿戴都在天地間;她一熱鬧,便驅走了荒蕪,人也回過神來了。

小區的四周,由鐵柵欄圍了一個院子;鐵柵欄早已失去原來的顏色,只有斑斑鏽跡;斑斑鏽跡點滴地剝落著,原本也只會透出荒蕪冷意,卻又幸好柵欄裡面,盡是雜草樹木,皆生得格外葳蕤。一對白頭翁,每年早春都要來;先是雄鳥,大清早的,立在雜草樹木的一端,響亮地啼叫,要求戀愛;稍後,雌鳥現身,矜持地立在雜草樹木的另一端,審慎端詳戀人,再嬌聲回應;只見一顆潔白的圓圓頭頂,敏感機警地彈動,這番生動,便春光濃艷蓋過了荒蕪冷意。樹叢底下,張華的自行車棚,人來人往;一牆之隔,便是鬧市;車水馬龍,嘈雜噪音川流不息;白頭翁們卻不以為是騷擾,仍自啾唧私語,銜草結巢,生兒育女,當僥倖存在的雜草樹叢為繁茂森林,就是要這樣歡喜地過日子,就是要這樣光明正大地繁衍生息,就是要這樣地勤勞與歡樂。我家居住在八樓,正好與這些鳥兒為鄰,日日面對這樣的鄰居,真是如見天倫。我居住在頂樓,沒有電梯,樓頂隔熱板極薄,統統破損,瀝青蜿蜒進屋,與漏雨的痕跡一起,垂掛在室內牆壁上,像一條條僵死的蛇,看著心裡就硌。這樣的頂樓房屋,自然就是夏季酷熱,冬季酷冷,有風灌風,有雨漏雨。便是這樣的住房,也都還是政府給予我的獎勵,到哪裡喊冤?最初住進來,心裡要說有多麼委屈就有多麼委屈。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花橋苑的一切,就有了熟稔感。覺得花橋苑的人們,對於自己分得的住房,就是一種認命,好與歹,都不會去真的計較;因為是命,計較也無用;人不瞎操心,比什麼都好;還是中國人老話:無禍是福。乍看起來,我們花橋苑,竟是這樣一團和氣,竟是這樣稀里糊塗;細一分辨,其實誰都不傻,這稀里糊塗是一種世事洞明的稀里糊塗。於是,我便也隨著我們花橋苑的人家,漸漸地糊塗起來了,學會往好處看:看我們花橋苑到底是在漢口的城區,看附近有很好的學校,看孩子上學近便,看家中畢竟有三間房了。偏偏你是誰?就不能受委屈?天下多少大小委屈,雨點一樣落下來,誰身上都有,只是不要把委屈當委屈,心裡就平和了。就這樣,我在花橋苑日復一日地居住了下來,心裡漸漸地靜靜地明白著:這也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世面了。

1995年,酷暑的一天,我們花橋苑下雨了。 我自然是見過各種雨的,但沒有見過這樣的雨。湖北人發狠了,是這麼說話:“要叫你認得我!”這場雨,就是那種要叫你認得什麼是雨的雨。 那天的氣溫,高溫攝氏四十度,低溫三十三攝氏度,濕度百分之九十五,晴空萬里,風平浪靜。關鍵是濕度,到了這麼高的濕度,人體散熱十分困難了,呼吸也就變成了短促的喘息與哈氣。這樣的氣溫已經持續了八天,城市的老弱病殘開始倒斃。市場已經有家用空調出售,但是價格昂貴,還須找有關部門申辦使用證書,又得交費,一般人家,皆望塵莫及。我則抄錄了一句地理理論,送給孩子,貼在她的房間。如是:武漢屬於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四季分明,雨量充沛,年均氣溫十六攝氏度。我自己在無法工作的下午,就蜷縮在水泥地板上,手邊放一隻灌滿涼水的花灑,片刻就用花灑噴灑自己一周,以此熬過太陽最後的餘燼。

那天,首先是我家皮皮發現異常的。皮皮當然也是仰天八叉躺在地板上的,它一身長長的背毛,想必更熱。忽然,它警覺了起來,一個翻身,耳朵抖動,疑惑地搖晃尾巴。再一會兒,它偏起腦袋,側耳諦聽,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聲。 “怎麼哪?”我問。我也豎起耳朵,凝神細聽,卻沒有聽見任何異常動靜。皮皮卻——刻刻緊張起來,它虎虎游動,護衛著我,堅決要把危險拒之門外。我爬起來,來到陽台上,手扶欄杆,極目所望,只看見夕陽之下,大地燃燒著無色的烈焰,烈焰顫抖著升騰,整個城市萬人萬物都在烈焰中呈現一種變形的形態。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這就是炎夏的武漢。然而,皮皮的態度越來越激烈,它衝到陽台上,挺身而出,怒吼,刨地,抖擻背毛,踞地作勢,吠聲已是戰鬥的吶喊。我相信皮皮甚於相信自己。因此,我也呆在陽台上,盲目但是非常警惕地註視著整個世界。

一會兒,世界果然起了變化。忽然地,藍天就變得渾濁昏黃了。風來了,風像野馬,失去方向,從各個方面亂躥出來,呼嘯,奔突,倉倉惶惶。隨著風狂,大朵的雲也失去常態,翻捲著,撕扯著,痛苦萬狀。天際有閃電,悶雷隱隱嗡響。這是暴風雨來了。是一場大的暴風雨。皮皮雖然只有兩歲,卻也是經歷過了兩個春夏秋冬,對暴風雨應該不陌生,然而它還是異乎尋常的不安和激烈。還會有什麼呢? 白頭翁與麻雀們帶著它們的孩子急急回巢,張華在樓下大聲叫喚:“收衣裳了!收衣裳了!”話音未落,黃沙平地驟升,頓時遮天蔽口,黑暗中,一陣腥氣撲鼻,緊接著的是一陣地動天搖,我家一隻玻璃水杯被晃倒了,哐當一聲,驚心動魄,我想這是地震了。再回頭,整個城市已經完全不見,翻江倒海飛舞的,皆是塵土、樹葉、禽類的羽毛、廢舊塑料袋和紙片。濃重的腥氣,陣陣撲鼻而過,噁心惡肺的窒息人。人正傻著,臉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鴻溝般無比闊大的閃電,眼睛白花花地瞎了;倉惶地蹲下,本能地抱住頭,皮皮奮不顧身地一撲,萬鈞雷霆居然就從頭頂直直劈落下來。家裡那面有著蛇蹟的牆面,轟然剝落,簌簌垮下;窗櫺上的風勾,神秘無聲就被扯脫,窗扇被猛烈推擊,玻璃嘩嘩地破碎。緊接著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黑與靜,黑如洞穴,靜如失聰。我帶皮皮正要奔下樓去,遠方飛響起了鼓聲,酷似我在舞台上聽到過的非洲叢林鼓,彷彿有千軍萬馬的黑人隊伍過來了。萬千疑惑,不知所以;何去何從,猶豫不決,滿心裡都是驚嚇;驚嚇於這無知的一切。鼓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辨,不容置疑,天空隨著亮了起來,循聲可見天地間豎立著一堵牆壁,所向披靡地移動過來,是灰白的顏色。在這一刻,無知叫人萬念俱灰,惟有束手待斃了;只有皮皮仍英勇頑強,不住地跳將起來,朝這堵牆壁拚死吠叫;就在牆壁臨頭橫壓過來的那一刻,我遍體被擊打、燒灼而後冰涼——才發現,這堵牆壁原來卻是雨,大雨,鼓聲是大雨行進的腳步聲。

我在大雨裡看望許久,用巴掌接雨,碾磨成湯。好幾番回味,才知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磅礴壯烈的雨,也才知道,雨也是可以給人絕頂驚嚇的。 再以後,無數的風雨,也不再有這天的症候與氣勢,也不再有這天的驚嚇;再大的雨,也嚇不住我了。 大雨下了五個晝夜,武漢變成了汪洋大海,我家也變成了澤國。開始我動用所有容器,到處接漏;很快,接漏變得幼稚可笑;因為家裡與戶外沒有多少區別,屋頂不是漏雨而是下雨,我必須趕緊疏通廚房與衛生間的下水道,以便雨水順暢地流走;任何對於這房子的抱怨以及對於武漢氣候的抱怨,都變得幼稚可笑;現實就是現實,再抱怨,現實還是現實;最要緊的是行動,是要採取應對措施,我得選擇雨水稀疏的地方,支起塑料雨棚,抬過床鋪,讓孩子得以安睡,再讓自己得以安睡;人不能睡覺,這才是真正的損失。

大雨過後,我家是一片斷壁殘牆。 隔壁聶文彥家也是——片斷壁殘牆。 我們這棟公寓一樓的饒慶德教授家,也是一片斷壁殘牆。 花橋苑四棟公寓樓的八戶頂樓人家,八戶——樓人家,一共十六家,家家戶戶,皆是斷壁殘牆。居住一樓的人家,惟有張華沒有損失,只是一隻沙發與一隻竹床,被大雨衝到了小區院子門口,兩個門衛,一會兒就替她抬回自行車棚了;竹床用毛巾擦一擦,晚上照樣睡覺。大家都說:“張華,這次你得了便宜,就不得偷懶,要幫幫大家的忙了。” 張華連忙應承,說:“我幫我幫。”好像她果然得了天大的便宜。 因此我們十六家,頓時都面臨了一個室內裝修的問題。室內裝修是時髦風氣,從廣東傳來,先富起來的一批人,住過了星級酒店,便渴望把自己家裡也變成星級酒店。本來家庭是家庭,酒店是酒店,兩者本質上完全不同,沒有任何可以類比的地方;但是金錢就是有自己的霸道,廣東有錢人就是要這麼裝修;不幸的是,這股風氣還迅速地傳染,蔓延到了全國。像我們這樣,房子年久失修又被大雨沖壞,想要裝修得恢復功能,樸素好用,造價合理,居然沒有裝修公司理解和接受。大雨來得突然,僅有的幾家裝修公司又行跡可疑,還一律極不爽利,瞪了眼睛反問:“怎麼裝?怎麼裝?”大家便都摸不著頭腦了。

雨後天晴,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廣場上,交流了各家的情況,只聽得一片笑罵與嘆氣。有男人罵:“狗日的這叫下雨?這叫下子彈!”女人們就無可奈何地搖頭。忽見一樓饒慶德饒教授跑出家門,面色蒼白,仰天長嘆一聲,便棉條扭扭地癱在地上;教授夫人趕了出來,驚惶失措抱起丈夫,大叫張華張華。張華應聲衝了過去,手腳麻利地張羅,打了120急救電話,急救車便很快趕來,載走了饒教授和夫人。 饒慶德饒教授這一次的損失是最大的,他有著和大家同樣的損失,即家具被泡壞、家用電器和寢俱全部受潮、牆面千瘡百孔;另外還有一樁損失,是別人沒有的,那就是,饒慶德教授花了半年時間整理的重要材料全部被浸泡和散失,這就直接導致了他的高血壓病發作。

饒慶德教授的重要材料,是對於我家八樓鄰居王鴻圖的揭發與控訴。 去年春天,饒慶德教授寫了一封公開信,致花橋苑全體鄰居,塞到每戶人家門縫裡;公開信的大致內容是這樣的:饒慶德,男,現年五十九歲,國家一級教授,國務院專家津貼享受者,省市社科聯理事,家住花橋苑四號樓一樓二號,與該樓八樓二號的王鴻圖系同事,同在社會主義教育學院教書。饒慶德教授幾十年如一日,埋頭研究與教授社會體制研究,發表專著若干,帶出研究生無數,平日謙虛謹慎,戒驕戒躁,德高望重,與花橋苑鄰居們共住三年,相信大家有目共睹。然,王鴻圖這個人,當年曾是饒慶德的學生,為了入黨和留校,每天都跑到老師家裡,買煤炭換煤氣修理桌椅板凳,兒子一樣孝敬;其後來如願以償地入黨、留校,還當了行政科長,立刻就不再跑老師家了。不僅如此,還在學院的幾次分配住房中,搗老師的鬼,致使饒慶德教授在三年前才分配到住房,且是最差的樓層:一樓。近年來,眼看知識分子一天天吃香了,王鴻圖搖身一變,又做起了教師,並且連連發表論文,破格評上副教授,居然也得到了花橋苑的住房。如今饒慶德教授要揭穿他的:王鴻圖所謂的論文,都是從饒慶德教授的學術專著上抄襲與剽竊的,論點一樣,論據一樣,結論還是一樣,只不過加了一些流行與時髦的學術用語。饒慶德教授發現王鴻圖的醜惡行徑之後,立即向各級組織和有關部門檢舉揭發,無奈現在物慾橫流,人人都在搞經濟賺大錢,根本懶得為學術的清白主持公道。而王鴻圖這個跳梁小丑,不僅在學院對饒慶德教授置之不理,最近還在花橋苑小區散佈謠言,顛倒是非,混淆黑白;其妻聶文彥,也厚顏無恥,巧言令色,在花橋苑自行車棚等公共場合,惡毒攻擊饒慶德教授。饒慶德教授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特向各位鄰居坦然告白,以求澄清事實,還個公道。 在公開信的最後,饒慶德教授寫道:饒慶德教授堅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堅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堅信有朝一日,王鴻圖必將原形畢露,得到他應得的可恥下場。 我們花橋苑人家,都覺得饒慶德教授的公開信寫得好玩。由於自行車棚被饒慶德教授譽為花橋苑的公共場所,大家都來打趣張華。張華只是一無所知的樣子,與饒慶德教授和王鴻圖聶文彥兩家人,都同樣熱情,一碗水端得很平。也有不認識王鴻圖聶文彥夫婦的人,不停詢問張華,誰是王鴻圖?誰是聶文彥?漂亮不漂亮?至於他們之間的是非曲直,大家倒沒有去分辨;現在社會信息量太大,人心野,報紙多,還有互聯網,罵人和攻擊人的熱浪一陣一陣掀起,此起彼伏,無淪有道理沒有道理,總歸都不善。這樣的不善之舉多了,叫人疲乏與厭惡。我們小區的大家,正是這樣的心理與態度,熱鬧還是喜歡看的,尤其是本小區的鄰居,真人就在面前,也還是十分有趣;而去辨清黑白真相,那就無聊了,等於吃飽了撐的。這也就是眾人的明智與超然:誰與你去瑣瑣碎碎?誰與你糾纏不清?原來日常生活是這樣的浩淼,無論沉渣泛起,還是浪浮塵屑,都是一旋而不見了,依然白清白淨。 倒是矛盾公開以後,從此極不自在的人,便是饒慶德教授一家與工鴻圖聶文彥一家了。我隔壁鄰居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一定要假裝不知情的模樣,但又每天增添了面部的笑容,特為向眾人表示他們的不在乎與清白。饒慶德教授,由於年紀大了,又患有高血壓,平日是不騎自行車的;這會兒,又特意把家裡的一輛舊自行車找了出來,修整鼓搗一番,三天兩頭騎騎,以便自然接近自行車棚;電要把自行車存放在張華那裡,電要每月交給張華五元錢保管費;因此就可以親切問候張華,對胖丫和藹可親,還會弓身看看餐桌,也不管餐桌上是什麼萊餚,一律都噴噴讚美:“好香好香!”聶文彥居住八樓,饒慶德教授居住一樓,聶文彥上班下班,上樓下樓,必須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本米不足太注意修飾自己的聶文彥,此後必定打扮停當才出門,皆足時髦且莊重的職業套裝,高跟皮鞋,口紅胭脂,昂首挺胸,得得邁步,一步一步經過饒慶德教授的家門,一步也不肯鬆氣。偏是饒慶德教授夫人長相顯得比丈夫還要老邁,頭髮稀稀,眼袋垂垂,顴骨盡是老年斑,衣服也大都撿媳婦的舊,穿在她身上,總是不倫不類。面對這樣的情形,饒慶德教授更加悲憤難訴;他怒而發狠,決心求助法律嚴懲王鴻圖這個市儈小人,便開始夙興夜寐,埋頭整理材料,將王鴻圖的論文與自己專著逐字逐句兩相比照,再加註釋評點與抨擊,要鐵證如山地證明王鴻圖抄襲與剽竊。饒慶德教授花了大半年的心血,寫了厚厚一大摞材料,還沒有來得及向法院起訴,結果遇上了1995年夏天的潑天大雨,大雨毫不留情地衝進了饒慶德教授家的門窗,毀掉了他書桌上幾萬字的檄文與匕首。 好在搶救及時,饒慶德教授沒有出大的問題,在醫院治療了半個多月,精神抖擻地回來了。那天是星期天,人們都在家裡。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伏在自家陽台上。我也伏在自家陽台上。許多人都伏在自家陽台上。饒慶德教授走進花橋苑,走過廣場,慈祥地喚一聲“胖丫你好啊”,又緊緊握住張華的手,使勁搖,感謝她的救命之恩。饒慶德教授夫人也在一邊夾門夾舌,噦裡噦嗦,感謝張華在這一段時間裡,照看他們家門戶,每天料理他們家花草。老太婆將一網兜奶粉和水果,送給張華。這是人家看望病人時候送的禮物,奶粉牌子蕪雜,水果也乾癟了。張華說:“夫人你不要客氣,近鄰勝遠親,再說我是一個閒人,也沒有幫你們做什麼事情,饒教授還需要補養身體。”老太婆堅決不肯,要哭的樣子,一番推讓,熟透的香蕉也斷了根,掉一支地上,不知被誰踩了,地上狼藉難看。 王鴻圖聶文彥夫婦對視一眼,想笑,克制住了,臉上盡量無表情。 最要緊的事情,便是我們十六戶人家的集體裝修。我們已經委託張華,找了張華以前的熟人,進行集體裝修;因為這樣,裝修材料可以互相取長補短,費用也會大大降低,工期也可以大大縮短,十六戶人家又可以團結一致,家家都是監工,便都不是太受累了。張華趕緊徵求饒慶德教授夫婦的意見,問他們家是否同意這個方案?張華說她已經代表饒慶德教授家表示同意,因為工程預算要事先做出來;是按十六戶人家預算的,為的是預算出來,好讓各家各戶都掂量一下,看看划算不划算?眼下十五戶人家都覺得非常划算,就等著饒慶德教授家作出決定,如果不參加裝修,就趕快表態;如果參加裝修,就馬上在合同上簽字;工程亟待開工。饒慶德教授夫婦愣住了。顯而易見,從感情上,他們實在接受不了與王鴻圖家一起裝修。然而,客觀上的各種好處與優惠又顯而易見,他們也實在無法放棄。 張華見狀,乖巧地搭了一個橋,對饒慶德教授夫婦說:“如果你們身體不好,忙不過來,只是看看合同,委託我簽字也可以。” 半晌,饒慶德教授才艱難地作出了抉擇,他說:“罷了!我們委託你簽字吧。”一語既出,饒慶德教授淚下涕零,好不屈辱。 八樓上,王鴻圖聶文彥夫婦也愣了。聶文彥轉頭看我,眼神如被人誤會闖了禍的孩童,百口莫辯不知如何是好。我愛惜這眼神,望著她,也不知道說什麼才是一個安慰。人傷人,就怕自私冷酷到鐵石心腸疼痛不知,到底還是有那麼一刻,可以超越仇恨,懂得感知別人的痛,卻也算得人性慈悲了。 轉念卻又發覺自己還識得人性慈悲,又是一喜;1995年夏天的這場大雨啊! 我們花橋苑十六戶人家的裝修,如期開工。張華是我們的總設計師。 一切都是機緣巧合。正當我們接洽不到裝修公司的時候,張華在大街上遇到一個熟人,與她故去的丈夫,原是市建築公司的同事。兩人立在街頭聊起來,熟人早已經離開建築公司,自己在做裝修公司,並掏出一張名片給張華,上面寫的是某某裝修公司總經理,電話、傳真、手機號碼,一應俱全,名頭堂皇響亮。張華多了一個心眼,詢問:“你有什麼裝修業績?”熟人說:“我怎麼沒有?說出來要嚇死你。”熟人拉她走了幾步,給她指新建的報社大樓,電視台大樓,銀行大樓,這幢樓造價多少,那幢樓用的是哪國進口的玻璃幕牆,他都瞭如指掌,因為都是他做的室內裝修啊!張華再問:“你願意不願意做小生意?簡單的家庭裝修。”熟人說:做啊!為什麼不做呢?他現在有很好的隊伍,也有很好的裝修業績,但是老百姓對他公司卻知道得不多,因此他現在關鍵是做人氣和口碑,不做家裝,哪裡有人氣和口碑?其實做家裝並不賺錢,也不會考慮賺錢,主要做質量和信譽,做廣告。張華這才告訴熟人,說我們花橋苑有十六家想聯合起來,一起裝修。熟人說:太好了!你們真是太聰明了!熟人說:如果真的是你介紹的業務,價格上還可以優惠。兩人越談越合拍,乾脆就一起來到了我們花橋苑。張華把大家叫了出來,與裝修經理見面。就在自行車棚,裝修經理與我們又說了一遍質量信譽人氣口碑之類的話,當下眾人相談甚歡。裝修經理又主動提出到每家每戶看看房子損壞的程度,一口氣上上下下,爬了四個八層樓,衣服後背濕透了也不顧,只顧為家家戶戶提了建議,所有建議,皆是又專業又實惠又體貼,讓我們感到,我們十六家一起集體裝修,就如批發價買大宗昂貴商品,低廉得賣方幾乎要賠本了。張華歡歡地跟在後面,因是她的熟人,臉面很有光彩,竟比我們大家還要興奮,這麼設想,那麼設想,向裝修經理提出這種要求那種要求,裝修經理一一地答應,並且顯得很怕張華,向我們告白道:張華太精明了,什麼事情一點瞞不過她的;他認識張華十幾年了,當年做姑娘,與她丈夫談戀愛,天天都來建築公司,就看中她的精明,想追求她卻又沒有這個膽子;你們看,我們建築公司,前前後後,因公死了多少工人,就是張華把她丈夫跑成了烈士。 張華說:“胡說。我們本來就是烈士!” 大家哄然一笑。說話說到這裡,時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氣氛也是一起吃飯的氣氛了,裝修經理一定要請大家吃飯。大家婉言謝絕。裝修經理說:“裝修是一個很大很複雜的事情,一邊吃飯還可以一邊繼續談談。”大家一聽又覺得有道理。張華自然是積極要求大家一起吃飯,她儼然已經身負重任了。於是,很快就簽定了裝修合同。 開工了,頭三天熱火朝天,攜帶各種傢伙的工人,在我們花橋苑進進出出,敲敲打打,從日出忙乎到日落;經理急急要錢款,說是好讓他及時購買裝修材料,我們大家立刻付錢。然後,經理不再出現,接著,許多工人也不再出現。我們拔腿就跑自行車棚,急急向張華投訴,說:總設計師,我們家木匠今天沒有來;我們家管工沒有來;我們家電工沒有來;等等。張華二話沒有,抓起電話就打給經理。頭一次電話,經理萬分歉意,說是他老娘突然腦中風,現在正在醫院搶救,他就守候在他老娘身邊,心裡亂得一塌糊塗。經理這麼一說,我們再不便說什麼,也就算了。第二次電話,經理焦急地說他手機沒有電了,便關了手機,再也找不到人。再一次電話,經理還是在醫院照顧他的老娘,他老娘卻是去年突然腦中風,住院一年了,久病無孝子,身邊無人,他得照顧她。我們家家戶戶牆壁鑿開,正在佈線;地上挖開,正在埋水管;卻再沒有工人按時上班,工地上一片混亂。電話打得多了,前言不搭後語,謊言就露出來了。原來所謂裝修公司,也還是皮包公司,只是停留在名片上的。泥工、電工、木匠等各種工人,皆都經理臨時召集組合,絕大多數都是農民工。我們這裡,好多農民工嫌經理太過奸詐,拖欠和剋扣工錢,就隨時跳了槽,去做另外的活去了。 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頭,再沒有什麼設計師出現,所謂電腦出的設計圖,被農民工扔在屋子里當廢紙一樣。我們責問他們。大多數農民工埋頭不睬。有喜歡說話的農民工便忍不住說了:這是什麼圖?哄你們的啊,就在路邊打字店隨便出的圖啊,都知道你們城里人好時髦,講檔次,就拿什麼電腦設計圖哄你們,其實你們這就是修理房屋嘛。又說:我們做自己的手藝,是不要看圖的,也看不懂這鳥圖。我們設想我們的房屋,應該是有統一的風格,細節上有和諧的搭配,等等。農民工說:鳥!然後,現場工頭又賒賬拖欠工錢,工人立刻偷工減料,消極怠工,與工頭相罵爭吵,頸脖上的血管怒張好像可以隨時破裂,使用他們的家鄉話,我們都聽不懂;寡言少語的農民工,搖身一變,好像頃刻變成了一堆上海人,又好像變成一堆洋人,嘰里咕嚕,話多得又快又急,我們在一旁乾著急;最恐怖的,是當場砸掉正在做的護牆板,背起工具走人。興高采烈以為用批發價買了貴東西的我們,在大雨之後,重又淪為災區。我們樓上樓下地亂跑,個個成了沒頭的蒼蠅。我的身體本來不健壯,自然是焦頭爛額,口角赤紅,寢食不安,感冒連綿,衣著打扮一概懈怠,簡直就沒有個人模樣了。 張華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成這個樣子;成天皺著眉,苦著臉,每家每戶安撫道歉。她與經理跳腳爭吵,說:“你怎麼是這種人!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經理哪裡怕這樣的威脅,嬉笑說:“嫂子啊,裝修都是這樣的啊。!這些農民工素質太差了,只認錢不認人,叫我有什麼辦法?” 張華說:“你不能不找這些農民工?” 經理說:“不找農民工找誰?現在城市裡的人,誰還吃得這種苦?” 泥工做地面瓷磚,忘記塞住地漏;待我們發現,又要敲掉瓷磚;則水泥、瓷磚、工錢等等,又得支付一次。我們找張華,張華再找經理,便只有聲嘶力竭地叫囂了:“伙計啊!你別忘記是有合同的啊,我們要去法院告你!” 經理起初還勉強承受,到了被張華指上鼻子指上臉,騰地叉了腰,說:“好吧好吧,去告吧。我好怕。我的卵蛋都已經嚇破了。” 張華說:“你這個婊子養的東西!” 張華到底是女人,粗話說不過男人;便拔腳跑回自行車棚,一屁股坐下,想想,覺得她從熱心快腸做好事開始,落得現在是一身狗屎一身腥,也不知道怎麼收場,便舉了巴掌,把自己臉一打,嗷嗷地哭了。我們又只好趕緊寬慰張華。自然也有人,不願意安慰張華,氣鼓鼓地離開自行車棚,還留下帶刺的話,說誰知道是不是有人暗地裡得了好處,才鼓搗了這麼一個拆爛污的裝修公司。張華又只好打自己的臉,打得面紅耳赤,哭得腸斷氣絕。 好在時間就是時間,它總是不會停頓。自行車棚裡掛著一隻圓型的石英鐘,不管人間多少事,也不管張華怎樣痛哭流涕,它從容不迫地走著,走著,這是一種鐵定;裝修工程,卻也隨著鐵定的時間,在這亂七八糟的混戰之中,漸漸完工。 電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管道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泥工做完了活,拿了錢,走了。木工的活路多一些,要做的長一點,長長短短,也是陸陸續續地走了。最後是油漆工,在日日的抱怨與爭吵中,也還是要走的。這樣一些農民工,來的時候,是陌生靦腆面孔;走的時候,卻千人一面,個個都是要錢的鐵面孔。花橋苑的大家,竟如送走了瘟神一般。有一些工人,也還是吃過人家的許多香煙和酒菜,連我都幾次燉了肉湯送給我家工人,不知怎麼,好意沒有留下一點點;幾乎所有的農民工,都麻木不仁,都無一點熟面的熱絡,也無打過交道的客氣與尊重,這比裝修本身的麻煩更讓我暗自心驚。我小時候,吃夜宵,拿了搪瓷碗,跑半條街,特為要買王麻子的豆漿;那王麻子把做生意當作做生活,為人十分小意,凡吃他豆漿的人皆是他的客,回頭再買豆漿便都要多給一勺;把你的碗裝得滿滿的,還叮囑小孩子當心,不要撒潑了,不要盯著碗走路,要看著前面的道走路。我們小女孩,盼過年,主要原因之一是有新衣服穿。進了臘月,我外公家總是要把裁縫請來家裡,住下,為一家老少翻舊裁新,孩子們都得新棉襖花罩衣,年年請的都是去年的裁縫。進門雙方都歡喜,互相作揖打躬,我外婆必定要說:“又要辛苦你了!” 裁縫師傅也必定要回禮,說:“哪裡哪裡,是我又要沾您家的光了。” 我兒時的中國,就像一位家道中落,流落民間的大家閨秀,儘管此前多少年青春歲月,都是兵荒馬亂饔飧不繼的日子,卻依然敦厚蘊藉,舉手投足,皆見生活的美意。要人見了人,有親切;要人與人之間,有信義;做買賣是討生活的手段,只是一個銀錢的進出,沒有更多意義的,更要緊更長遠的,便是要把事情做出喜氣與吉利來。所以民間百姓,都懂得這麼一句話,說是:買賣不成仁義在。 卻說現在我們花橋苑,十六家的裝修如同打了一場人民戰爭。其實到頭來,房子也還是裝修了,農民工也還是賺錢了,結果卻是兩敗俱傷,人人都噁心厭世。這是我在裝修之前,沒有料想到的,以為裝修就是麻煩和累人。通過裝修,對於現在的社會現實,才有了一個切身的感受,知道現在的人,起碼的臉面都不顧了,和氣生財也不懂了,只要淺淺的一點點眼皮利益。回頭遙望,我們的河山,還是山高水遠;座座城市,也是重巒疊嶂,卻不知昔日美人今何在了? 不過,還有一個老扁擔,他這個人,卻是一眼沒有讓人看穿的。 老扁擔也是一個農民工,沒有什麼手藝,專門做扁擔,出苦力,搬運重物上樓;從一個騙局裡出現在我們裝修過程中。 那天,水泥黃沙磚瓦來了,卸在一樓的馬路上,再無人管。 我們好奇地問工頭:“怎麼不把材料運上樓?” 工頭反而驚訝地問我們:“你們怎麼還不運材料上樓?我的工人正等著材料好做活呢。” 我們找經理質問,經理也是反而比我們訝異,說:“頭幾天的材料,都是我看在熟人的面子上,給你們搬運上樓了,我以為你們自己馬上就會找搬運的,哪裡還會老讓我貼本做生意?” 我們生氣了,說:“你在簽合同的時候怎麼不寫清楚材料由我方搬運?” 經理說:“合同上也沒有寫由我方搬運啊?我只是裝修公司,又不是搬運公司!” 一般說來,既然裝修公司是包工包料,自然就包括了把材料買到裝修工地了,怎麼又冒出需要一個搬運公司?經理的強詞奪理把我們氣得兩眼望天。工頭趕緊出面做和事佬,說:“好解決好解決,現在外面大街上,扁擔多的是,價錢也不貴,我馬上給你們叫一個扁擔隊來就是了。” 工頭當即用他半塊磚頭那麼大的手提電話,給他表弟打了一個電話。他的表弟很快就帶領一個扁擔隊趕到了,十餘個農民工,個個懷抱一支扁擔,扁擔頭上挽著一副麻繩。隊伍很整齊,顯然已經糾合好了,單單等在那裡。而扁擔隊好像是來替我們排憂解難的,表弟理直氣壯,向我們宣布,他會每日調配派工,保證及時把各種裝修材料送進人家,並會以每擔記工,到時候與各家結算,也歡迎各家記工,到時候與他核對,而每擔材料的勞資,皆是市面價打九折,他哥哥在這裡做工頭嘛,他自然要給優惠價。扁擔們齊齊地站在表弟身後,沉默地看著我們。我們十六戶人家的裝修主持者,面面相覷之後,忽然發出一陣激烈的議論,明白我們又挨宰了,除了裝修款之外,我們還要額外支付一筆扁擔們的費用。 表弟並不著急,也不聽我們的議論,他吸著香煙,抖著單腿,拎著的,也是與哥哥一樣粗壯的手提電話,夏日的熱風,把他的絲質T恤衫,吹得飄飄颯颯。表弟等了一會兒,說:“諸位老闆,利索一點,他們都是靠賣力氣吃飯的農民工,一天不做一天沒得吃,請盡快決斷不要耽誤他們到別處找工。”這個年輕人,已然是老江湖,流氣十足,學會了拿話打人,很是遭人厭惡。扁擔們仍舊沉默著,眼睛轉到別處,顯然有一些看不起我們的不利索了。 結局是沉痛的。我們—卜六戶人家都毫無辦法。自己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前又已經開工,耽誤一天還要付出一天的工錢。所有的慷慨激昂,在表弟的脅迫下,都歸於沉寂。我們只好接受這個扁擔隊。但是這並不表示我們就不可以厭惡表弟,連同厭惡表弟身後的扁擔們。 我們對錶弟的姓名毫無興趣,需要的時候,就叫他表弟。我們對扁擔們的姓名也毫無興趣,一律地叫他們扁擔。其區別與標識,便是個人特徵。矮個子的,叫矮扁擔;高個子的,叫長扁擔;年輕小伙,叫小扁擔。其中有一個男人年紀比較大,看起來介乎中年與老年之間,動作也遲緩與沈穩一些,大家暗忖,或許他挑貴重的東西和容易破碎的東西比較合適;這個男人,便是老扁擔了。老扁擔最不愛說話,幾乎就是一個啞巴。老扁擔也最老實,叫一聲老扁擔,他便應聲過來,等候吩咐,沒有一點故意推搪,也不挑肥拈瘦。 便是這樣,不到一天,表弟又有了新花招。表弟說:“各位老闆,發現了一個新情況。我是救你們的急趕來的,沒有事先考察,這次的十六家,哪裡曉得就有八家是八樓,又沒有電梯。各位老闆,請你們設身處地為扁擔們想一想,每天挑重擔一趟趟爬八樓,這活怎麼受得了?我派誰谁愿意去?” 我們已經十分厭惡這個汕腔滑調的年輕人,便說:你直截了當地說,你要叫幹什麼? 表弟不在乎我們的厭惡,繼續他的油腔滑調,說:“諸位老闆,上八樓加樓層費,按搬家公司的例再給八折優惠,每層樓每擔加五毛錢。” 我的計算能力很差,也不知道一共共又要付出多少錢;我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說加錢就加錢,還能夠怎麼樣?工鴻圖聶文彥夫婦計算能力很強,且習慣於精打細算過日子,洗衣粉與快餐面,多重的包裝最划算,也都是他們告訴我。他們兩口子只是對了對眼神,心裡就有數了,聶文彥就小聲提醒我,說裝修成本因此又提高了百分之幾。 八戶八樓的人家,面對錶弟的精明,又氣惱又覺得自己是佔不住道理:八樓的確是太高了,用的力氣與一樓的確完全不能相提並論。有人也就笑笑,說:再優惠一點好不好?表弟為難了半天,吃了天大的虧一般,咬了牙,說:“好,我不賺錢算了!四毛五。” 我們忽而又感到好笑,四毛五分與五毛又有多大區別?還承了表弟這麼大人情,實在無趣;於是也就忍氣吞聲,各自訕訕散去。聶文彥卻再也忍耐不住,嘴皮咬了又咬,咬得通紅,道:“街頭一個小混混,還把我們當把戲玩,真是搞邪了!我得和他談談!” 王鴻圖喝了一聲,表弟過來,站住。聶文彥說:“你不要賣嘴皮上的乖,你真的不賺我們的錢,就少收一點扁擔的管理費。每擔兩毛五分。怎麼樣?” 表弟說:“這怎麼說呢?八戶人家,剛才都說好了,都點頭了。” 聶文彥說:“我們沒有點頭。我不管別人,只管我們八樓的兩家,每擔兩毛五!” 表弟說:“老闆,那我要得罪你們了。我要一碗水端平,都是四毛五。” 聶文彥說:“表弟,我告訴你,做事情不要太黑。你在這一帶做扁擔生意,是不是?告訴你,我一個弟弟在城管部門,一個弟弟在派出所;你信不信?” 表弟馬上做出舉手投降狀,冷冷地說:“我信!我絕對信!我怕你。你們要宰我,那是小菜一碟,請高抬貴手。只是這裡有八家,依你的價,我做不起,我也派不出這個工。” 聶文彥說:“我自己派工。我自己找扁擔淡。你不許背後搗鬼就是。我告訴你,我們就是不信邪,就是不信屠戶死了要吃整豬肉!” 王鴻圖走過來,狠狠地盯著表弟。在他們夫婦倆嚴厲的注目之下,表弟再次舉手投降,表示默許。聶文彥拉住我,馬上去找老扁擔。老扁擔不說話,雙方談不起來,單是聶文彥說。聶文彥對老扁擔說:“我和表弟談好了,你和他沒有關係了,他不再派你的工了,以後你就專門負責挑我們這兩家的材料,完工以後,我們兩家與你單獨結算,你聽懂了沒有?” 老扁擔好像沒有聽懂,一點態度都沒有。聶文彥把同樣話,又強調性地重複了一遍,老扁擔好像有一點明白了,他拿眼睛去搜尋表弟,好像還是不放心,要得到表弟的親許。聶文彥立刻搬出了她的兩個弟弟,告訴老扁擔不要怕表弟,不要有顧慮,表弟答應過了,他肯定不敢為難老扁擔的。好說歹說老半天,最後,老扁擔終於點了一個頭。我們幾乎是感恩戴德的。聶文彥給了老扁擔一個蘋果。王鴻圖點燃了香煙送老扁擔一支,又在他左右耳朵上,各夾了一支。 此後,我們兩家的材料,果然都是老扁擔一個人挑上來。即便發現水泥袋破了,我們也不說重話。雙飛粉沿樓梯一路潑撒上來,老扁擔還沒有知覺;磚頭與瓷磚挑上來,破碎的不少。聶文彥很是心疼,又要發脾氣,又怕再也找不到扁擔,只好忍氣吞聲地懇求老扁擔。聶文彥正正地捕捉住老扁擔的眼睛,委委屈屈地說:“老扁擔,請你當心一點好不好?我們都是普通工薪階層,上有老下有小,實在是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不知道?”老扁擔只是躲著眼睛,不言語。在一旁做活的農民工,就哧哧笑。聶文彥惱了,轉過去吼那個農民工:“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調皮的農民工不肯認輸,說:“我又不是笑你,我是笑老扁擔,笑他像一個啞巴,像一塊木頭,像一個大苕。”調皮的農民工話裡有話,聽起來是在貶老扁擔,其實還是在護老扁擔。聶文彥急,卻又覺得自己的身份,不合適與一個農民工爭口爭嘴;何況就算聶文彥口頭上贏了,農民工做活的時候,整蠱你家,那是現成的,少用一把釘子,你家地板,不久就可能鬆動起翹。聶文彥便放過了農民工,捂了自己的嘴,過來我家,立在陽台上,用力點著自己的心臟部位,篤篤響,說:“我這裡難受!心裡窩啊!” 下一回,老扁擔挑上來玻璃與鏡子,卻還是碎了邊角。聶文彥說:“老扁擔哪老扁擔,我叫你老祖宗好不好?我敬請你當心一點好不好?”老扁擔總是沒有言語的,低著頭,抱著扁擔,僵直地站著。聶文彥圍著老扁擔抓他的視線,一定要對著老扁擔眼睛說話。她說:“你看你,頭髮也都花白了,做人的艱辛,也該懂一點了,人情世故,心裡也該有一點譜的,我們對你這麼好,又是香煙又是水果,你還知道不知道?你為什麼擔擔都有破損?這麼的不當心不體恤人?玻璃與鏡子,都是多貴的東西啊!”聶文彥千說萬說,急得臉也煞白,嘴角也冒白沫,要求老扁擔給她一句話。老扁擔就說了一句話:“我當心了。” 我們去找了張華。看看她有沒有辦法,再在外面馬路上找一個扁擔。張華說:“外面的扁擔隨便進來接活?他敢?不通過表弟認可和安排,他不要命了?”我們一聽,便再沒有力氣堅持與計較了。張華帶了我們,到別的人家看了看。發現凡爬高樓的扁擔,無不常有材料的破損。因為按每擔計算工錢,都急,都巴不得多挑幾擔上樓,挑到後來,力氣沒有了,腿都打顫了,哪裡還穩得住擔子?相比之下,老扁擔並不是最糟糕的,我們更是無言了。張華說:“你們看看這些農民工吃的什麼?餐餐都是大饅頭就醃菜,湯就是龍頭里面的自來水,哪裡有力氣挑重啊,也是在拚命了。”大家都無話可說。回去,硬著頭皮,把裝修進行到底。聶文彥的心勁也終於耗盡了,每當看著老扁擔卸下破磚爛瓦,只是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欲哭無淚。王鴻圖也默著臉,不再給老扁擔香煙了。 卻不料,裝修竣工,老扁擔來結賬,遞過一張皺巴巴的記工單。我已經在掏錢了,聶文彥說:“慢!”聶文彥王鴻圖夫婦一算,老扁擔卻還是按四毛五收費的。 好一陣子,是憤怒的沉默。聶文彥眼睛睜得雞蛋大,特別的吃驚與懵懂,好像一個突然撞上了考試的女學生。王鴻圖到底是男人,心理承受能力強得多。王鴻圖試圖與老扁擔說通道理,他說:“當初就是因為表弟要高價,我們才找你的,是不是?你同意了,是不是?到頭來怎麼還是要高價?既然你也要要高價,我們何必特意找你,誰挑不都是一樣?是不是?既然表弟不收你的管理費了,你何必還要我們高價呢,是不是?” 要工錢的關鍵時候,老扁擔也說話,說得也還是簡單。老扁擔說:“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你們非得要我挑,你們沒有說不是這個價,家家戶戶都是這個價。” 現在是我們沒有話說了。無須回憶,都是眼前的事情。聶文彥確實沒有明確告訴老扁擔是什麼價格,因為一切都是明擺著的。 聶文彥說:“可惡!實在太可惡了!” 老扁擔再不說話,就只是抱了他的扁擔,站在我們兩家門口,一動不動,單是伸手要錢。 王鴻圖說:“兩毛五。” 老扁擔堅決搖頭。 王鴻圖說:“好吧,三角!” 老扁擔還是堅決搖頭。 這一下子把聶文彥恨得,再也無法保持平日的端莊,兩手胡亂揮舞,面部糾扯歪斜,一開口,聲音也是劈的了,她叫道:“真是不知好歹!你們這些鄉下人,真是不知好歹!那麼,被你損壞的東西呢?損壞東西要賠償,這也是天經地義的吧?如果按照物價賠償,你全部的工錢都是不夠的,你知道不知道?” 老扁擔絕對不睬聶文彥,人也絕對不離開。入夜了,老扁擔兀自僵直地守候在我們的門口,我們無法安心。王鴻圖出來幾次,吼道:“你走啊!”老扁擔也不走。王鴻圖只好架起老扁擔的胳膊,把他拽下樓去了。我趕緊與聶文彥商量,建議把工錢給老扁擔算了。聶文彥一听就火了,說:“不!決不!”聶文彥認為這不僅僅是錢的問題了,是他們在做籠子,在騙人;整個裝修都是一個籠子;籠子裡頭還套小籠子;連一個老扁擔,都跟著欺負人,實在是叫人無法忍受;再忍受,她覺得一點自尊都沒有了。根本沒有我說話的餘地,聶文彥怒火萬丈,滔滔不絕。她說:“是的,按道理,張華是在幫助我們,我們不能怪張華,也不能無憑無據懷疑張華,但是,現在事情到這種地步,誰又能肯定張華不是暗中吃了回扣呢?現在這是什麼世道啊!怎麼良心都叫狗吃了啊!你的事業有了一點成績,別人也容忍不了,造謠中傷,死打爛纏,一定要置你於死地而後快;房子壞了,要修整—下,個個都來騙你,處處都搞巧要錢;連大街上小混混和農民工,都欺負到頭上來了。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可以這麼坑蒙拐騙?他們以為我們是誰?就這麼輕易好欺負?這一次,我是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的了!” 聶文彥請我不要管這件事了,事情由他們夫婦交涉擺平;而我,則必須要與他們步調一致,千萬不能單獨把工:錢付給老扁擔。聶文彥高度緊張,嚴陣以待,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她說:“清你答應我,一定不能出賣我們。現在我們誰都不敢相信,也就相信你了。我要清你一定答應。” 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除了說聲“我答應”。 我答應了聶文彥,我無法不答應;聽到自己答應的聲音,心裡到底不是滋味,這種情形與場面,叫我難堪;我覺得我們所有的人,皆是又可笑,又可氣,又可憐,皆沒有保住自己的體面與尊重。 翌日清早,門外傳來驚聲尖叫。原來還是老扁擔。老扁擔又來了,還是立在我們兩家門口,懷裡抱著扁擔,破衣爛衫,汗臭熏天。身穿睡衣的聶文彥嚇壞了,驚聲尖叫著,掩住低低的胸口,飛身進屋,抵緊房門,歇斯底里發作了。 “你走啊!走啊!走啊!”聶文彥喊叫著。 王鴻圖衝出來,短褲背心,睡眼猩紅,一句話沒有,上來就是一拳,打在老扁擔肩膀上。這是一個星期天,王鴻圖的兒子女兒都回家過週末,兩個年輕人也趕緊出來了,都來驅趕老扁擔。老扁擔受了王鴻圖的拳打,不反抗,也還是不言語,卻頑強地立在那裡,不肯離開。王鴻圖的兒子人高馬大,對老扁擔吼道:“你還不走?找死啊!”王鴻圖的女兒說:“你們這些鄉下人,真是煩死人了!騷擾民宅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啊?”這女孩子說話和她母親一模一樣,腔調居高臨下,語氣蔑視。 我只好去叫張華。開始張華不肯來,說:“裝修已經結束了,我作了這次孽,好不容易轉胎託生了,莫再煩我。人家聶文彥,教授太太,比誰都精明能幹,我煩不起的。” 一會兒,張華自己又說:“好吧好吧,我好事做到底,送佛到西天吧。” 張華上來以後,老扁擔突然清晰地說:“老闆打人。” 王鴻圖說:“我打人?我打你還是客氣的,我還沒有報警呢!你這樣騷擾民宅,看警察給你什麼待遇。” 老扁擔說:“我只要我的工錢。” 聶文彥忽然衝出來了,卻還是沒有換掉睡衣,依然用手揪住胸口衣襟,眼睛發直,叫道:“沒有錢!沒有錢!沒有錢!” 張華說:“哎呀算了算了,以後再說吧。什麼事情,頂牛了總是沒有說頭了。王老師聶老師,你們進去吧。孩子們,把你們爸媽勸進屋。梳洗一下,換了衣服,一家人吃早餐,清清爽爽過星期天。老扁擔,來來來,跟我下樓,喝點綠豆湯,又沒有什麼大事,都好說好商量。” 聶文彥用手指點著張華,說:“你是什麼人?你算老幾?你不覺得你閒事管多了嗎?你這麼喜歡管閒事,是不是有什麼想頭?” 聶文彥失態了,她管束不了自己了,她惡語一出,自己也捧臉哭了;大家頓時都十分難堪。王鴻圖連忙對張華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是有意的。” 張華橫了聶文彥一眼,語氣平靜,說:“我是什麼人,你不認得?我是照看自行車棚的窮寡婦。我什麼想頭都沒有。我也不要什麼想頭。我只要自己為人坦蕩,不會為幾個小錢就得失心瘋,我就很體面了。我們走!” 張華立刻就下樓;老扁擔倒也跟在她身後下樓了。 一到自行車棚,張華就甩起手指頭,高聲罵老扁擔:“這是你害我了!就怨不得我要罵你們!不是城里人不把你們當人,是你們自己先也沒有把自己當人!眼皮里就盯著錢,錢,錢!事情還不好好做,那還不招打的命?真是挨打活該!四毛五分錢,與兩毛五分錢,與三毛錢,隔了多遠?要到就發財了?要不到就窮死了?外面的扁擔,一層樓也就是兩毛到三毛;為什麼你就死也不鬆鑿眼?你這不是害人害已!” 老扁擔半天也沒有吭聲,半天以後,還是頑固地說:“家家戶戶都是這個價嘛。” 張華眼皮抹下不言語,臉繃著,盛綠豆湯盛得鍋碗叮哨響。大家喝綠豆湯的時候,都不出聲。張華終於抬起眼皮,咒了一句:“這個婊子養的!”不遠處,胖丫在廣場上玩耍,與一個小女孩打羽毛球,一臉無人間煙火的神仙表情。張華看著她的胖丫,再一句“這個婊子養的啊——”便出口如吟詩,聲音裡竟有感嘆人世艱險之意了;聽得我心意懸懸,不知如何是好。 矛盾果然進一步激化,一日午後,老扁擔又出現在我們八樓,這次手裡不是拿的扁擔,竟是一把斧頭。斧頭是利器,是帶血光的傢伙,骨棱棱的一個男人,破衣爛衫,頭髮鬍子拉拉雜雜,埋著腦袋,手提斧頭,這是很凶神惡煞的。人人一看就緊張起來,花橋苑的兩個門衛跑前跑後,跟著老扁擔,好言好語勸解。張華從外面回來,停好自行車,跑上樓,徑直上前,一把就奪下了老扁擔的斧頭。 張華說:“這哪裡還是一個事情?這不是一個事情了!” 張華對我說:“你去找聶文彥,只要她一句話:付錢還是不付錢。她不付,我來付。” 老扁擔聽張華這麼說,頭抬了抬,又低下,斧頭也沒有要,轉身離開了花橋苑。我沒有找聶文彥,找了王鴻圖,建議我們兩家把老扁擔的工錢付了算了,各家也就是一百五十塊錢。王鴻圖說:“好。”王鴻圖說:“其實聶文彥不是為錢,她這個人就是疾惡如仇。也是她們家的遺傳,沒有辦法的。你們不要怪她。” 可是,就在我和王鴻圖商量好的這天下午,他們家被襲擊了。沒有人看見老扁擔,也沒有人發現行跡可疑者,大家下班回來,發現聶文彥家靠過道的窗玻璃被統統砸碎,防盜門也被砍壞。本來王鴻圖說好今天下班回來,就把錢給我,我們兩家的工錢,一起交給張華,請她轉交老扁擔。一看家裡情形,王鴻圖氣壞了,不談工錢的事情了,夫婦倆忙於報警去了。 很快,一輛警車開進我們花橋苑,嗚嗚地鳴著警笛,大張聲勢,驚動了所有住戶。幾個警察跳下車來,有的去偵察現場,有的找兩個門衛調查情況,還做筆錄,筆錄最後還要門衛簽名。原來聶文彥果真有弟弟在我們這裡的派出所,只不過不是親弟弟,是一個表弟。 幾天之後,派出所通知聶文彥和我去接受調解。我覺得事情已經演變得十分荒誕,很不願意去派出所,便死活拉上了張華。到了派出所,眼前的情景還是超過了我們的想像。老扁擔躺在派出所的地上,赤膊上身,僅穿著一條破舊骯髒的大褲衩子,眼睛緊閉,有氣無力地呻吟著。老扁擔挨打了。一個警察,不是聶文彥的弟弟,態度是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很尋常地用腳尖捅了捅老扁擔,說:“人來了,起來,當面道個歉認個錯!” 老扁擔沒有起來。警察大為光火,又用力踢踢。 老扁擔這才哼哼著說:“老闆哪,我真的沒有砸你家啊!” 警察朝老扁擔猛踢一腳,喝道:“怎麼承認了又反悔?法律跟你是鬧著玩的?” 老扁擔“哎呀”叫了一聲,蜷縮起來,只顧哼哼去了。 我們三個女人,都慌忙地說好了好了,趕快說事情吧,趕快說事情吧。 警察把我們帶過一邊,對我們說:“一點辦法都沒有啊!這些鄉里人農民工,又沒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會耍賴,難纏得很。這是裁定書,他的道歉與賠償,他都認了,蓋了手印;現在你們簽字蓋印就行了。他的工錢就算是賠償了,作為賠償,那點工錢肯定是不夠的,但是大姐們,我勸你們算了,這些人殺無肉剮無皮,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不過我可以保證,這個人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 聶文彥說:“好吧好吧,謝謝你們!辛苦你們了。” 一紙裁定書,很莊嚴,由於有國家的大紅印,的確給人很有保障的感覺。手續很快辦完,我們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竄的風一樣。回到花橋苑,聶文彥自己上樓回家,我留在自行車棚裡。張華提過電風扇,對著我吹涼;一時都無話;惟獨一群白頭翁鳥兒,老老小小,嘰嘰喳喳,在樹叢裡嬉戲;蟬在樹葉後面,忽而尖叫一聲,忽而又尖叫一聲;天空鋼藍,白雲朵朵,太陽如火如荼;真是歲月悠悠,不管人間滄桑;好像這麼一坐就是百年,過去的事情,從秦皇漢武到今日裝修,想說也說不清,說不清也想說;其實說也無奈,不說也無奈。 到底,我還是忍不住要說,我說:“我是沒有打算不給老扁擔工錢的。” 張華說:“這我知道。” 我說:“那就好,那我心裡就好受一點。”我拿出兩張百元的鈔票,說:“張華,我還是要麻煩你一趟。” 張華接過鈔票看了看,無意識地用手指捻了幾捻,彎腰扎進絲襪裡,還留意扎在沒有跳絲的地方,怕錢無意掉了出來,當即就去推了自行車,說:“我現在就去。” 張華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出了花橋苑大門,穿著一條牡丹花的七分褲,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亂七八糟的花瓣,我卻感到親切,想必也是看慣了。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心漸漸安定下來。事情終於有了一個徹底的了結。聶文彥到底還是贏了,不用付工錢了。我的工錢現在也付出去了。現在付工錢,聶文彥不會再認為我是出賣他們了。鄰里之間,非親非故,卻也不能莽撞行事。世上的事情,有時候,烹小鮮也如治大國,也有千鈞的重量;如此,如釋重負也就是一種實在的幸福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戰爭也就八年,解放戰爭也就三年,卻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換代,萬象更新,人人都有機會,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與壯烈;而這平常的歲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樣光景,卻暗中盡是綿里藏針;疼痛錐心,也雞零狗碎訴說不出一個名堂來,生生就磨滅了多少人的志氣與驕傲——還是庸常的日子長,還是庸常的日子多,還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還是庸常的日子更難過,還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與骨氣! 我正要上樓,張華回來了。張華的自行車攔住我,扯開她的絲襪,掏出五十元錢來,說:“我看他人還好,一點皮肉傷,派出所也給了藥了,我就自作主張,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錢付了。一是一,二是二,他的價錢已經是喊高了的,不能壞了規矩。再說你也不富有,就不要無謂的慷慨施捨了,慷慨施捨了也討不到好,就像我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純粹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我說:“好吧。” 張華說:“真的不是老扁擔砸的。我猜是表弟使壞,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覺?” 我說:“我當然相信你的感覺。” 張華又鬼祟地一笑,問我:“哎,聽說你是一個作家?” 我毫無心理準備,忽然就臉熱了,我這是生平第一次為自己喜愛的職業感到害羞與慚愧,卻又不知道害羞什麼?慚愧什麼?張華卻趕緊安慰我,悄聲說:“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不會告訴大家的。”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麼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個奸細,現在被張華髮現了。 我童年好福氣,出生是頭胎孩子,母親的青春、健康、熱情、求知慾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養了我。當年父親又還在官,享受共產黨的配給制,我便有進口的聽裝丹麥奶粉餵養。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與內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雲端上,腳踏的是風火輪。一日三餐,從無多想,以為飯食皆可從食堂得來。而後,還未成年便離家遠行,三百六十行里頭也做過幾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一直以來,我眼睛是長在額頭上的,胸中是一顆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絞盡腦汁的事情,都是寫作與讀書。年紀輕輕,卻以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發表,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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