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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城

她的城

池莉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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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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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的城

她的城 池莉 41938 2018-03-18
這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 這還是逢春的手,在擦皮鞋,十五分鐘過去了。 蜜姐瞥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鐘,瘦溜的手指伸過去,摸來香煙與打火機,取出一支煙,叼在唇間,噗地點燃,湊近火苗,用力拔一口,讓煙霧五臟六腑繞場一周,才臉一側,嘴一歪,往旁邊一籲,一口氣吹得長長的不管不顧,旁若無人。 蜜姐眼睛是覷的,倆手指是黃的,臉是暗的,唇是紫的,口紅基本算是白塗了,只是她喜歡塗,覺得自己是女人。就這,一口香煙吞吐的吸相,蜜姐當兵的底子就出來了。要論長相模樣,蜜姐也算文靜秀氣,但再文靜秀氣的女子,軍隊一呆八年,這輩子就任何時候往民間一坐,總是與百姓不同,總有女生男相氣派。蜜姐說話嘹亮豪爽,笑呵呵地理直氣壯;待一急起來便又立刻有一股兵氣伐人。蜜姐後來又在漢正街窗簾大世界十年,做窗簾布藝生意,批零兼營。漢正街是最早復甦的小商品市場,絕望而敏感的勞改釋放犯等社會閒雜人等在這裡嗅到改革開放氣息甩開膀子大干,因此這裡最是五花八門魚龍混雜,針尖大小的生意也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這就又把蜜姐塑造了一番。這回塑造的方向是革命樣板戲裡頭的阿慶嫂,一個茶館老闆娘。現在的蜜姐,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膽大心細、遇事不慌,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活活成了人精;臉面上自然就是一副見慣塵世的神情,大有與這個世界兩不找的撇脫與不屑。這樣的女人做小生意好像也很大,不求人的。路人來來往往,有心的,不免要猜度和擔憂這巴掌大一擦鞋店,在漢口繁華鬧市,怎的過日子?蜜姐自是每一天都過下來了,分分秒秒都從她心尖尖上過,不是人能曉得的,也沒可說。

蜜姐又瞟了一眼收銀台上的鐘:二十分鐘過去了! 逢春還撅著屁股,陀螺一樣勤奮地旋轉,擦著那雙已經被她擦出了面目的皮鞋。 “他媽的!”這三個字,無聲卻狠狠地掀動了一下蜜姐的嘴唇。許多時刻,人總得有一句解恨的口語,不代表什麼,就代表解恨。也不知道心恨誰,就只是恨。武漢人慣說“個巴媽!”蜜姐十六歲就當兵去了,在部隊就慣說了“他媽的!” 就逢春擦出來的皮鞋來說,的確,是一雙頂尖好皮鞋,蜜姐看得出來這貨色不是意大利的就是英國的,可那又怎麼樣?他媽的,這單生意也還是做得時間太長了! “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是蜜姐的警句格言之一。警句格言與粗口國罵,都是部隊生活培養出來的。蜜姐自己很喜歡。時間就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真的沒錯,比如愛情。又比如擦鞋。擦鞋比愛情更容易說明問題:五年以前擦皮鞋,都要替顧客解鞋帶的,角角落落和縫縫隙隙,都是要一一擦到的,手腳再麻利也得七八分鐘上十分鐘。隨著物價飛漲,從前進一路拿的最普通鞋油,就這兩三年時間,從三角錢漲到了三塊錢。沒道理的是,市面萬物都漲價,擦鞋店卻不能漲。六渡橋那邊的瀚皇店想漲到五元,就有顧客憤憤地說:“你不是那個瀋陽一圓擦鞋服務公司的連鎖店嗎?在武漢本來就兩元了,還漲?!”連不擦皮鞋的路人,看見瀚皇店門口的告示,也抱不平,說:“嗬!如今連擦皮鞋都漲價啊!”好像擦皮鞋就該盡義務似的。他媽的,這就是民意。民意許多事情上就是蠻橫。那麼就憑你蠻橫吧,蜜姐懂得順應。蜜姐不漲價了,她堅持兩元不動搖。她傻呀?她不傻。天底下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明不漲暗漲可以吧?擦皮鞋不漲擦其他鞋漲可以吧?頓時,皮靴涼鞋類不叫擦皮鞋了,叫“美容”;休閒鞋旅遊鞋類也不叫擦,叫“養護”。只兩三條細細皮草勾連的涼鞋,蜜姐一見就可以拍案驚奇:“哇好精彩的鞋,滿大街就你一人穿好個性化哦!”就這一句,肯定搞定。一番“美容”之後,你說五元她也付,你說八元她也付。若不付,那她自己都要面孔漲紅下不來台的。時尚概念是一個店大欺客的東西,大凡喜歡在繁華鬧市逛街的人,最怕別人看自己老土,不怕多付三五塊錢。現在做生意發展到根本是玩概念了。概念就是金錢。除了玩概念,再就是玩時間。以前擦三雙的時間現在堅決變成擦六雙。並且一旦顧客周轉更快,進出店子的人更多,人氣就會愈高。人都是人來瘋,把人搞瘋就賺錢,這一點絕對!蜜姐唯一的問題在於:她是老闆,她不親手擦鞋的,時間不掌握在她手裡,要靠全體工人的靈活機動。

“餵!必須時時刻刻掌握時間啊!”每天開門之前,蜜姐都要兇一句,再一笑倆酒窩,“拜託了!”又會打又會摸,蜜姐深諳其道。幾個擦鞋女,被她盤得熟熟的,要怎麼捏怎麼捏。蜜姐什麼人?是在漢正街做成了百萬富翁的人! 逢春也來了三個多月了,她應該懂。她當然懂。逢春如果是個不懂事的,蜜姐最多容忍她三天。三天的容忍夠長的了,這也就是給街坊鄰居的面子。蜜姐信奉兔子不吃窩邊草,部隊管“兔子不吃窩邊草”叫做“軍民共建”,這是非常重要的人際關係,就算蝕本也得賺笑臉。不過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底線:我蝕本讓你玩玩,三天夠厚道了。真的來見工的,試用只一天。一天都是蜜姐厚道。就憑蜜姐的眼睛,一顧客進店,一皮鞋伸過來,一工人上去擦皮鞋,就幾個動作,是不是一個擦鞋的料,蜜姐心裡已有八九分。蜜姐沒有要她當即走人,還是留一天,送正餐兩頓,菊花茶隨便喝,這不是厚道是什麼?來做擦鞋女的多是農民工家眷,蜜姐全當扶貧。

逢春可不是什麼農民工家眷。她是水塔街聯保裡超級帥哥周源的妻子,婚前是漢口最豪華新世界國貿寫字樓的白領麗人。那天逢春跑來說要打工,蜜姐說:“你嚇我?你和我開國際玩笑!” 哪裡知道逢春蠻認真的。她老實地答:“我不是開玩笑。” 蜜姐毫不客氣一針見血說:“和你老公賭氣還不是開玩笑?” 逢春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我賭氣?” 蜜姐只是不屑地把眉梢一挑,就算回答了。 逢春吭哧了一會兒,又老實地說:“好吧,我承認我是想做給周源看的。但是蜜姐,請你放心,你開店做生意,生意就是頭等大事。只要你讓我試試,我保證和其他人一樣吃苦耐勞,盡全力做好!” 蜜姐把逢春這話一聽,眉梢平了下來,瞅著逢春說:“咦——在這街上也算看著你長大,原以為是一沒口沒嘴悶葫蘆女孩,想不到說話還蠻靠譜的。難怪那麼多女孩追源源,源源卻跑去追你。”

逢春只把臉一低,也沒有個花言巧語。再看逢春穿著打扮,素面素顏,清水掛麵的頭髮,只隱約幾縷麥色挑染,乾淨又洋氣,一牛仔褲,一黑毛衣,一學生球鞋,好像還是一個在校女大學生,三十三歲的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蜜姐從來都沒有細看過逢春,這一定睛,覺得還是蠻順眼的,心下也就允了。 既然允了,蜜姐是明人不說暗話,劈面就說:“逢春啊,那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啊!這一,擦鞋女可比你想像的要低賤和苦累得多,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這二,咱是開店鋪做生意,不是盡義務,你眼水要放亮,快手快腳,石頭縫裡也給我擠點水出來,還不許出去街坊鄰里多嘴多舌。就這兩條,能接受呢,你就先試三天。受不了,現在就請回。” 逢春即刻就答:“我接受!”

三天過去了。又一星期過去了。蜜姐更看出逢春這小女子不是一般的乖,是真乖。憑她身份,硬是就在家門口,熟人熟眼地看著給別人擦皮鞋。雖說賭一時之氣,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逢春倒說話算話,真敢放下面子,硬撐著做了下來。說逢春真乖,是她不似現在一般女子,嘴頭子上抹點蜜,眼頭子放點電。逢春眼睛不放電,目光平平的,像太陽溫和的大晴日,卻這晴日里有眼水明亮,四周動靜都映在她心裡。那些檔次高一些的鞋,幾個擦鞋女做三五年了還是畏懼,到底是農村女人,進城十年八載也對皮鞋沒個把握。逢春就會主動迎上去把活接下來。一般皮鞋,逢春打理得飛快,就兩三分鐘:撣灰,上油,拋光,給錢,走人。她懂得現在快節奏是兩廂願意。顧客進店只顧一坐,腳只顧一蹺,拿出手機只顧發短,擦鞋女只顧擦鞋就是,眨眼之間就“扮靚了人的第二張臉”。有的擦鞋女還對顧客說“拜拜”,逢春看人,許多人她連“拜拜”都免了。這使蜜姐更加讚賞,本來嘛,擦皮鞋是多大一點生意,無須自作多情。利利索索做自己的活,眼皮都不撩起,逢春擦鞋,還擦得出來一份自己的冷艷。看來三百六十行,確實行行出狀元。世上真沒有下賤的事,只有下賤的人。

只因逢春是這般真乖,又幾分憨氣,死活不拿嘴巴說人,蜜姐自然就逐漸生出了心疼來。當初其實蜜姐與逢春兩人心裡都有數,都以為逢春也就是做個十天半月,最多個把月吧,做個樣子給她老公周源瞧瞧。周源就是再不情願求和,也要死乞白賴接走逢春。只因周源的老人都住在聯保裡,老人們都恨不得自己後代是人上人的,況且逢春本來就是大學畢業做白領出身的,跑去做人下人,儘管是賭氣,他們也臉面受不了的。可是,居然!周源一直都不露面。逢春呢,居然就一直硬扛著,堅持了三個多月還在堅持,搞得自己真像是一個擦鞋女了。逢春竟也不怨天尤人,也不罵周源。似逢春這般一賭氣就往死裡吃苦的年輕女子,蜜姐還真沒有見過。我信了這兩個人的邪——蜜姐暗想;又暗暗地罵周源:他媽的這個臭小子!明擺著老婆都做到這種地步了還不趕緊來接走她!賭氣幾天就也罷了,還裝不知道,把這種窩心苦自己老婆吃,算什麼男人?蜜姐實在不能不罵周源了,早在逢春來的第一個星期,蜜姐就給周源發了短信,周源竟然一直沒有回音。如果宋江濤活著,這種離譜的事情,看他敢?宋江濤不在世了,蜜姐也總還是聯保裡的老大一輩,還是有自己派頭的,周源現在也太沒大沒小了,去他媽的!

事情就這樣,不請自來了。蜜姐原本坐自己店裡很安逸的。 小夫妻彆扭,事情不大。不過夫妻彆扭這樁公案,鬧到蜜姐這裡,卻有一個底線:逢春不能在自己的擦鞋店裡出事。 就算周源再不靠譜,就算蜜姐再心疼逢春,也不表示逢春就能在蜜姐擦鞋店搞緋聞!逢春到哪裡搞,都與蜜姐無干。現在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做工,蜜姐就得罩住她。蜜姐擦鞋店就開在自己家裡,整個水塔街都是幾代人交往過來的街坊,近鄰勝遠親,整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萬一真的出了腥不腥臭不臭的情況,周源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街坊鄰居和幾家老人那裡,蜜姐沒法交代。自己那八十六歲高齡人人敬重的婆婆就住在擦鞋店樓上,蜜姐對婆婆也沒法交代。這就不好了! 二十五分鐘過去了!逢春還是在擦鞋。逢春與被擦鞋的男子,都投入得入迷。兩人動不動就偷偷四目相接,還悄悄說話,不時會意笑笑,完全如入無人之境。

蜜姐看著看著,心裡又是惱恨,又是感慨:世上怎麼獨獨這男女之情,說來就來,完全沒有一個預備,也完全不合乎一個常理呢? 要說逢春,蜜姐也算知道根底:她父母不都是市油脂的麼?一家三口不都住油脂宿舍麼?男技術員女會計,一對老實夫妻,現都退休了,養個女兒也老實,就會讀書,自小在前進五路來來去去,總是一身鬆垮校服一隻行囊大的書包。待幾年大學畢業後在新世界國貿寫字樓做了文員,這個時候走在前進五路的逢春,就很時尚了。一身緊腰小西服,高跟鞋,彩妝,身材曲線也就出來了。逢春常常會帶同事來聯保里大門口吃炭火燒烤,周源就從聯保裡跑出來,搶著請客買單。說周源是超級帥哥一點不摻水,誰看了誰服氣。水塔街幾個里分多少男孩子,都是平平普通模樣,歪瓜裂棗也不少,獨獨就是周源生得不凡,那身條子活生生就是玉樹臨風。又會玩,有本事從狹窄坎坷的聯保裡穿旱冰鞋溜出來,在前五大街上一個飄逸急拐彎,飄然回到聯保里大門口,在燒烤攤跟前戛然而止,掏出鈔票,大包大攬付款,也不管逢春連聲說不。逢春的同事看得眼睛發直,沒有不驚嘆和艷羨的。一來二去兩個人也就好了。兒女好了就是兩家父母的事了,都是漢口人,都懂漢口規矩:請媒,求親,下聘,擇日子。周源父母為兒子騰出耕辛裡住房做新房,逢春父母準備一點床上用品小家電。現在婚嫁是女方越來越簡單,男方越來越複雜。日子到了,水塔街和市油脂兩邊的老街坊們都收到大紅請柬,都紛紛揣上紅包去吃喜酒。蜜姐宋江濤夫婦自然是貴賓了。八年前正是蜜姐夫婦的人生巔峰,吃街坊鄰居的喜酒,送的紅包都厚得像磚頭。新郎新娘頻頻來敬蜜姐宋江濤。周源敬宋江濤酒,感激得眼含熱淚,杯杯自己都先乾滿飲。蜜姐只見兩個新人牽線木偶一般,又似鸚鵡學舌,乖乖地不停歇地說“謝謝,謝謝”。那時候蜜姐看逢春,只不是陌生人,其他一點特別印像也沒有。

蜜姐更了解周源,周源與蜜姐更近。他就是耕辛裡生耕辛里長的孩子,他奶奶住聯保裡。兩個里分只隔一條前進五路街道,周源完全兩個里分混吃混睡,也會經常混吃混睡在宋江濤家或別的男孩子家,連他父母都無須問的。周源天生漂亮,兒時就唇紅齒白的,街坊鄰居無人不喜歡,他打小就被東家抱來西家抱去,個個都要他叫爸爸。他也就成了一個喜聽眾人好話的人,小有脾氣,最多犟半天,朋友出面一講也就順了,他看朋友面子比天大。周源唸書一般般,只酷愛玩,玩的東西上手就會,高中以後就一直在前進四路電子一條街做事。 話說喜酒吃過,轉眼就是逢春生了兒子。周源家三代單傳,老人是朝思暮想要男丁。這孫子一得,老人們高興得不得了,又張羅了孫子的滿月喜酒遍請街坊鄰居。這一次蜜姐夫婦不可能赴宴了。宋江濤在醫院檢查出了肺癌,確診以後人就倒下了。蜜姐帶丈夫北京上海各處大醫院治病,花錢如流水,可是半年以後宋江濤還是去世了。

蜜姐自己出了天大變故,每天鏡子裡頭都是放大的自己,眼睜睜看著臉上生出皺紋,每時每刻都感覺有淚如傾卻又再哭不出來了。世上所有別人的故事,頓時也就遠了,淡了,模糊了,市聲也稀薄了。 就是這會兒,逢春忽然闖進蜜姐擦鞋店。蜜姐一個恍惚過來,定睛一看,這才發覺世界並沒有走遠,大街上一切,都還是在她眼睛裡。原來心死了只要人悠悠一口氣還在,心還是要活過來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為的要強健得多。蜜姐居然就是知道逢春和周源在賭氣,是氣周源的懶惰好玩不養家。這不就是在眼睛裡的光景麼:最初是小兩口一道推童車,爭給兒子拍照,一家三口去璇宮麥當勞店吃東西,搶著抱兒子跟著麥當勞姐姐跳兒童舞。逐漸地,周源出現得少了,逢春牽著兒子的時候多了。再後來,基本都是逢春一個人了。 什麼叫做時間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就是!蜜姐格言不會錯。若是從前,逢春周源這種普通平常人家的故事,蜜姐肯定不管。從前街坊鄰居的婚喪嫁娶蜜姐夫婦只砸大紅包就足夠。從前蜜姐數錢都數得手發酸,忙不過來呢,肯拿出時間應酬交際的,都是工商稅務城管黑白兩道有用場的人物。現在蜜姐就不一樣了。蜜姐現在看人家夫妻心裡都是愛惜,覺得世上男男女女滿大街的人偏就你倆做了夫妻,這就是不易!別看天天平常日子過得生厭,其實聚散都在眨眼間,一個散伙就是永遠。因此蜜姐唯願逢春周源小兩口和好。逢春要來把蜜姐擦鞋店當個平台激將激將周源,蜜姐也答應了。年紀慢慢長起來,又經歷種種世故變化,蜜姐逐漸變成了一個刀子嘴豆腐心。 心再軟,蜜姐都不可能放棄她的底線。蜜姐做事情,絕對有譜。否則,她就不是今天的蜜姐。 三十分鐘了!逢春還撅著她的小屁股,陀螺一樣勤奮旋轉,那雙戴著乳色醫用橡膠手套的手,圍繞那雙精緻的黑皮鞋這麼摩挲那麼摩挲,是像花朵那樣看得見的綻開。逢春中了邪。 沒錯,逢春今天確是中邪了。 只是逢春的中邪,她自己都無辦法,也無可猜想,是命中註定,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就開始,逶逶迤迤指向今天。 這是今天的早晨。逢春在睡懶覺。周源是早就經常夜宿朋友家了。兒子交給父母去帶了。逢春的早晨就是睡懶覺。但大城市沒有早晨。早晨人馬都擁擠在路上,無數車輛的煙塵氣與無數早點攤子的煙塵氣交織在一起,把晨時的輕霧攪得渾濁滯重,充斥在水洩不通的高樓大廈與商舖之間,太陽是如此虛弱和模糊。在漢口最繁華的中山大道水塔街這一帶,每天早晨,就連前進五路路邊的那座公廁,都比太陽重要,附近幾個里分,有多少人起床就奔過來,盯著它,排隊,擁擠,要解決早晨十萬火急的排泄問題。這座公廁歷史悠久到好幾十年了,好幾十年里水塔街早晨的太陽就硬是沒有這座廁所重要。待人上過了廁所,魂魄才回來,才回家洗漱,再去路邊早點攤子吃熱乾麵。熱乾麵配雞蛋米酒;熱乾麵配清米酒;熱乾麵加一隻面窩配雞蛋米酒;熱乾麵加一根油條再配清米酒;這是武漢人圍繞熱乾麵的種種絕配。不是武漢人吃熱乾麵也輕易吃不出好來,美食也是環肥燕瘦的。武漢人為吃到一口正宗熱乾麵配一碗米酒,可以跑很遠的路。逢春是,蜜姐自然也是,水塔街許多居民都是。武漢人性格里的熱烈火暴和倔強,一旦被惹起來,就會不顧一切。只是過個早,就有可能開車去,打的去,騎自行車去,步行去,什麼方式都有,總之就是要去。等熱乾麵吃到口裡,差不多就是午餐了。武漢這種大城市,就是這樣愈發地沒有早晨了。無論大商廈大摩爾還是小店舖大排檔,上午九點開門也好十點開門也罷,都只是先做熱身,真正顧客魚貫而來,那都是從中午開始。城市的午飯就是一個便餐。一隻盒飯就十餘口飯,幾筷子菜,一口湯,頂個飢就行,不要飽的,飽了犯困,生意做不起興頭。午後開始,無數行人從城市各個角落每條道路匯聚到大街,之後就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川流不息。隨著太陽一點點偏西,陽光一點點通透起來,晚霞鋪排得恣肆汪洋艷麗嬌蠻,夕陽也就借勢橫刀立馬,把那明淨煌亮的光線射向城市,穿透所有玻璃,大商廈與小商舖,一律平添洋洋喜氣。即便陌生的人臉對人臉,也皆有光。繁華大街的黃金時段到來了! 逢春中午十二點上班。中午十二點是城市興奮的起點。凡被蜜姐要求十二點上班的,都是能干人。逢春上工才三個月,一躍成為專業骨幹,逢春自己想想都要苦笑。逢春現在騎虎難下,唯有苦笑。事到如今,逢春不知道怎麼辦。逢春只知道她一氣之下來求蜜姐,人家蜜姐一口答應了她,也把醜話都說前頭了,逢春就沒有什麼退路。蜜姐是做過百萬富翁的人物,手面大方闊氣在水塔街家喻戶曉,人人都得過她的好處,逢春結婚也是得了賀喜大紅包的,逢春不可以拿她開玩笑。更加上蜜姐後來的不幸,宋江濤患癌病去世人財兩空,最後只得回到自己家門口開一擦鞋小店,逢春就更不能不仗義了。反正先咬牙在蜜姐這裡好好做,一口氣做下去再說。現在逢春打掉了牙得往自己肚裡吞。周源不要臉,她要! 逢春懶覺睡醒,就眼皮跳。洗臉時,她特意用熱毛巾敷了一下子,還是跳。在巷子口吃熱乾麵,也不停地跳。眼皮跳得逢春心煩。等走進蜜姐擦鞋店,不跳了。她本來想問問蜜姐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禍,還是左眼跳禍右眼跳財,待到出口,又一個轉念:不可以問的!逢春想,問清楚了都添心病。 其實這麼幾個轉念,心病已經添上了。今天一切都怪怪的,要出什麼事呢?逢春從耕辛裡過馬路到聯保裡這邊來的時候,特意駐足,遠遠地,注意看了看蜜姐擦鞋店,然後又看了看擦鞋店的樓上。樓上有一面窗戶,蜜姐八十六歲的婆婆常坐在窗邊看大街。今天婆婆正好又在。老人家白白淨淨臉,花白頭髮都光溜溜用靶梳梳到後頭,認出了逢春,就有一個慈祥模樣。逢春見老人家慈祥模樣就心定,覺得自己眼皮跳不會有事,便大步朝蜜姐擦鞋店過去。 蜜姐擦鞋店,位於中山大道最繁華的水塔街片區,聯保裡打頭第一家,艦頭門面,分開兩邊的大街,橫街是江漢一路,縱街是前進五路,兩條街道都熱鬧非凡。江漢一路上有璇宮飯店和中心百貨商場,都是解放前過來的老建築,老建築總是有一副貴族氣派的。前進五路路口就是大漢口,大漢口院子裡,清朝光緒十二年聘英國人設計修築的水塔,一襲紫紅,穩穩矗立,地基五六層,六樓頂上有鐘樓,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前五街道兩邊都是商舖,多賣內衣襪子,就兩個特點充滿致命誘惑:一是花色品種繁多,二是價格便宜還可以隨時討價還價。而中山大道那邊,是近年崛起的商廈一幢又一幢,玻璃幕牆巨幅廣告,光怪陸離,趕盡時尚。蜜姐擦鞋店,就開在這裡。這裡是做生意的好位置,又雖好卻小,店鋪小到只是大門裡面的一個踏步,廳堂門外的一片出場。出場通天,形成一方小天井。天井裡凌空搭建了一個吊腳閣樓,樓上住著蜜姐的婆婆,樓下就開著蜜姐擦鞋店。就這樣巴掌大一塊地方,蜜姐硬是把缺點轉變成優勢:老舊的磚瓦牆壁,故意不貼磚,也不粉刷;板壁鼓皮部分,故意不油漆;不裝修的部分朝古色古香靠,必須裝修的部分靠歐美情調。除了五六個擦鞋女坐在地上擦皮鞋之外,店子牆壁與所有拐角與角落,都盡其所能設置了掛桿、掛鉤、吊環、擱板、玻璃、鏡子,於是布藝、拼花椅墊、拖鞋、襪子、泥捏娃娃、手織毛衣、手縫外套、燭台、盤盞、陶罐與里面插的大蓬狗尾巴草,泡菜壇子與幾支帶苞的棉花稈子,酒瓶子與一枝蒲公英,都作裝飾品放上去,又都是商品可以賣,都隨口開價,就地還錢。蜜姐故意與全國連鎖擦鞋店的瀚皇偉業不一樣,她走文化品位的偏鋒,店子小更合適立體地密集地充滿各種文化因素,隨手撿來的東西,都是文化。酒瓶子是餐館朋友給的,蒲公英是江灘去剪的,混搭起來這個花瓶就特別別緻了。蜜姐擦鞋店很快就口口相傳,名氣尤其在高校不脛而走,大學生們進來就是不擦鞋,蜜姐也都一笑倆酒窩地歡迎,由她們隨意拍照或者玩自拍。蜜姐就是一漢口人,不怕漢口繁華壓頭,再小的店子她也廟小神仙大。逢春之所以下得了決心拉得下臉面來蜜姐擦鞋店做工,也直覺裡她們都是漢口人,水塔街老街坊,在一起什麼都好說,就算什麼都不說,也心裡都有一本賬。再是蜜姐好厲害,周源從小都是怕她的。 逢春哪裡想到,她到了蜜姐擦鞋店以後,周源根本不睬,是連他的出出進進都換了路徑,順路的江漢一路或者前五,他都不走了。他出門就折到三新橫路,穿永康里弄堂,一掀簾子進了“靚色”後門,再大搖大擺穿堂而過,徑直從店舖大門出去。周源出去就是中山大道最繁華的大街,街面上電車公共汽車開得像火車那麼連貫,車上女孩子看見了“靚色”門口的周源,探頭出窗口叫道“帥哥!”又特意下車,跑過來逛“靚色”。搞得“靚色”老闆發現了商機,跑來找蜜姐,要蜜姐替他請周源,只要周源同意出入“靚色”都提一隻“靚色”購物袋,在大門口多站幾分鐘,就給他報酬。反正周源幾乎每天都要穿過靚色,順路做一點廣告賺一點額外錢大家都有好處。氣得蜜姐大罵:他媽的這個臭小子還真變成了一個晃晃! 逢春今天眼皮亂跳,她以為終於,周源要出現了。 人的感覺不能隨便來,一旦來了就丟不開。逢春怎麼都覺得今天怪怪的。如果周源真的要來帶走她,她真的就跟他走嗎? 不能!逢春暗暗想:不能就這樣跟周源走! 三個多月過去了,最艱難的時刻過去了,逢春發現自己不想離開蜜姐擦鞋店了。周源不來逢春很生氣,真的很生氣!周源來卻又很可怕,也是真的很可怕。逢春遇上激烈的內心矛盾了,這是此前的人生從未有過的,太怪了!逢春惶惶不安,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辦。 萬事開頭難這話是沒有說錯的。啥事難都難在不習慣。習慣了就好了。逢春的第一天,第一個星期,最難熬。看見熟人要躲眼睛的。頭一個月過去,慢慢地,不知不覺,情形發生了變化。逢春手頭活兒做得越是利索,蜜姐對她的滿意和讚賞愈發溢於言表,逢春心下竟逐漸喜悅萌生。蜜姐想讓逢春做重要鐘點,逢春心裡竟然也生出大喜悅來。逢春讓自己父母下午替她去小學門口接兒子,她開始做中午十二點到晚八點的工。逢春的父母一百個怨恨周源和周源父母,也沒有什麼辦法,又怕在逢春面前說多了加深小兩口的矛盾。逢春的父母是一對老實人。逢春也無法對父母多說話,因從小就不多說話的,說話也就是說個功課如何,考試多少分,在班級與同學要搞好團結,不要單獨和男生一起出去,唸書就好好唸書不要早戀,晚上出門早點回家路上當心壞人。逢春與同學在一起,也有打鬧也有幾句俏皮話,與她父母在一起,就是一個老實女孩。連逢春出嫁,她媽媽也只當女兒多過了幾條馬路去睡覺而已。 做十二點到晚八點的工,蜜姐要提供兩頓飯,晚飯要比較正餐一點。飯菜是蜜姐的婆婆現做現炒,隻請了一個廚房幫工,老人就可以每頓做好熱騰騰的菜飯,按人份一盒盒裝好,工人們都說好吃。蜜姐有自己的保溫飯盒。在逢春來了差不多個把月的時候,蜜姐也給了逢春一隻專用的保溫飯盒。她倆飯盒一模一樣,兩層的,只是顏色不同,一個淺藍,一個淺粉。從逢春有了淺粉色飯盒之後,她的菜也和蜜姐一樣,兩葷一素裡頭,有時候會多加一兩樣私房菜,比如一勺子香椿尖子炒雞蛋,或者一塊紅燒臭鱖魚,這都是蜜姐婆婆自己吃的,都不是大眾口味,也都是不便大鍋炒的,老人把逢春也當了自己的孩子。 蜜姐還怕逢春不愛吃,逢春連忙說:“好吃啊,奶奶做得好吃啊!”蜜姐叫自己婆婆是姆媽,逢春依著蜜姐的兒子叫奶奶,又叫蜜姐是蜜姐,是平輩相稱;蜜姐的兒子剛滿十八歲,唇周圍已經隱約有青森森的胡茬子,不肯讓面嫩的逢春佔便宜做長輩,又不好意思叫姐姐,就什麼稱呼都沒有,卻進出也是平輩的意思,貪玩的時候還央求逢春幫他寫作業,據說和同學開價一樣:一塊錢一次。 逐漸就是這樣了。在蜜姐擦鞋店,逢春與蜜姐母子和閣樓上的老人,就是一氣混叫,都不見外,不生分,逢春倒逐漸自在起來。蜜姐家工作餐盒飯實在特別好吃。蜜姐從來不叫外賣的。前五一路的商舖都叫外賣盒飯,簡單方便,吃完把一次性塑料盒子扔掉,不用洗碗,價格又便宜得驚人,味道也都是大辣大鮮。蜜姐絕對不動心。她堅信只有買錯的沒有賣錯的,越廉價越是地溝油,無論她兒子和婆婆,無論蜜姐擦鞋店幾個工人,蜜姐都視為一個大家庭,不是說說漂亮話的,就是實打實每天自己掏錢買菜。蜜姐已經深知健康是世上最重要的東西。奶奶是老壽星了,能夠吃到她親手做的菜餚,那就口口都是吃的福氣!蜜姐煽情的本領十分了得,大實話從她口裡出來也煽情,人聽了就是要感動。蜜姐給擦鞋女的報酬並不多,可是就憑她家的工作餐,就憑蜜姐對她家工作餐的不斷闡釋、演講和誇讚,幾個擦鞋女都是死心塌地給蜜姐做事。逢春一直都只是做自己的,也只對其他擦鞋女寬容忍讓,想要逢春能夠與她們平等相待,逢春不能。逢春幹活是必須要口罩帽子工作服的,其他擦鞋女從來沒有這個概念。她們都樂意穿自己衣服,樂意把染黃的頭髮和文的眉露出來。幾輩子的城市人與幾輩子的農村人,終究有隔。但大家集體都與蜜姐一致,做工的氣氛也就融洽,連逢春做工也可以得到自在。 何況蜜姐婆婆的私房菜,都是老武漢人特別愛的一口東西,會吃的人那真是覺得有說不出的好吃。逢春以前從來沒有吃過這麼一些尖端精細的菜餚,她父母人老實到只會做大路菜也只吃大路菜。逢春在蜜姐擦鞋店吃了幾次老人的私房菜,一吃就上了癮,隔一陣子沒有就會發饞。逢春會對武漢的菜餚有新的認識和吃驚,她還悄悄喜歡上了自己擁有的這份新認識,覺得好有意思。 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有力量。不管什么生活,它就是力量強大到無法想像。不知不覺的,逢春可以大大方方地進店上班了,街坊鄰居再過來看她,她眼睛也不躲閃了。倒是周源的母親避開街坊,從聯保里巷子後面低頭拐進來,拉逢春到暗處說話。她問逢春要鬧到什麼時候? 只一開口,周源母親就把逢春嗆出淚來。逢春見慣了周源母親討好的笑臉,又見慣她嬌寵孫子的一團火熱,霎時的變臉讓逢春陌生得驚慌失措。周源母親是沒有青紅皂白的,她只憐惜自己的兒子,厭惡媳婦作怪。逢春竭力把淚水含在眼裡不讓它出來,哽噎地吐出兩個字:“誰鬧?”說完逢春就扭頭跑回蜜姐擦鞋店。 世界就是這樣,變化了,變化著,逢春不知道人的世界竟是這樣的。她有點傻了。變化在繼續,今天的午後,一個名叫駱良驥的男子,走進了蜜姐擦鞋店,走進了逢春惶惑不安的生活。生活就是這樣的臨時,沒有一定之規,沒有形狀,不由人設計與理想。為理想的生活奮鬥是一句悲壯的空話,就好比晨光與夕陽在別處是朝氣與暮色,在大城市卻被顛倒,沒有理論的。逢春注定了今天會中邪。她這一生的這一刻,在她身上已經發生的所有事情,這些事情帶給她的所有情緒,還有蜜姐擦鞋店坐東朝西的朝向,種種因素都在生髮著,都為逢春中邪做好了準備,人生也就是這樣沒有理論。 蜜姐擦鞋店撇開了早晨,中午開始天就大亮,午後迎著西邊射來的陽光,最是好時刻。小店鋪被照得通透明亮,所有飾品都鍍了金,兩扇老舊的木板大門,黑漆都斑駁成了小碎點子,也如細碎花朵一樣熠熠生輝。駱良驥在這樣一個光燦燦的背景下,一步跨進了蜜姐擦鞋店。 外地男子駱良驥,此刻在武漢,是來談生意。駱良驥是在父輩生意基礎上成長起來的第二代商人。經商對於他來說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輩總是擔心投機倒把罪名又捲土重來,所以要時刻注意夾著尾巴做人的那一種緊張,駱良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輩總恨緊窄的西裝和吊頸繩一般的領帶,生意一談完就要脫去,駱良驥已經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裝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膚一樣自如,又有一種表淺的輕率,穿得隨意,不知愛惜,肘子彎裡的皺褶已經過深,袖扣總有幾滴油點子,他無所謂。駱良驥喜歡西服,他身上的原產意大利西裝,他很喜歡,原產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歡,好馬配好鞍,這是必須的。從小就有太多電影、電視與廣告引導他豪華奢侈,駱良驥也就覺得自己穿西裝有款有型,一切感覺都好,皺褶與油點子,他無所謂,是視而不見的東西。這種無所謂的樣子,某時刻也會顯得是一種瀟灑。逢春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駱良驥的瀟灑。男人的瀟灑,尤其對於未經世事的年輕女人,永遠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談生意的飯局,駱良驥非常成功地讓對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夠談成,只要對方能夠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對方忽悠,就算他再酷愛這雙皮鞋,也不介意對方朝它們嘔吐。皮鞋麼,髒了擦擦就好。太髒了,多花幾個錢,擦擦依然就好。駱良驥就是這樣自由而放鬆的,不會在乎一雙皮鞋,他自己也深以為這就是瀟灑,這就是富有。瀟灑而富有的駱良驥,來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漢本地僱請的司機帶來的。司機以前開出租車,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氣。 駱良驥從明亮大街進來,搖擺自如,面孔充滿自信,背後是夕陽金燦燦的耀眼光芒。逢春剛好做完一筆生意,站在店鋪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駱良驥一眼,就像看到電影大片裡從屏幕上走出來的一個人。 蜜姐就坐在大門邊,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裡她心裡有盤算的。先是司機進來,在門口就給蜜姐歪了一個嘴,大拇指朝身後做了一個手勢,蜜姐立刻會意。緊接著,司機讓開,請駱良驥進來。蜜姐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動聲色過來接待,請駱良驥坐下。蜜姐常給逢春發手機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裝勒領帶,一天到晚不叫苦,哥們肯定在政府;勒領帶裹西裝,一天三餐都不脫,肯定是個商哥哥”。駱良驥華貴的西裝革履,讓逢春立刻聯想起這個段子來,就想笑,但沒笑。果然就听見蜜姐朗聲說:“這位先生,你這麼好一雙皮鞋,我們一定會好生養護。” 蜜姐本來是給逢春暗示,要求這雙皮鞋的收費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敵手將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駱良驥明白蜜姐這點小詭計。他朝司機看看,司機當即就過去,遞給蜜姐一張十元鈔票。蜜姐哈哈一笑,說謝謝先生,便把鈔票往銀包一塞,很滿足了,又忙著去招呼新顧客。 逢春卻怔住了:駱良驥的皮鞋太髒了!一雙鞋呈噴射狀地沾滿了酒席嘔吐物,實在是污穢不堪!逢春首先慶幸自己母親曾在市油脂工作,從前市油脂的深藍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場。逢春也慶幸自己堅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點嫌她小題大做,逢春解釋說她這樣注意衛生是為了兒子,兒子年幼,體質又弱,風吹草動都感冒發燒。蜜姐自己是有兒子的人,聽罷手一揮,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為她老實,就老實得連年輕女子愛護容貌皮膚的私心都沒有麼?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塵堆裡,逢春捨得生命也捨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滿灰塵髒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這個年紀的女人也就知道塗脂抹粉。逢春自然不會去與她囉嗦這個。 逢春一怔,隨即回頭看蜜姐,想給蜜姐一個提醒。但蜜姐正生意興隆,迎來送往別無他顧。逢春沒有猶豫的餘地了,只能趕緊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聰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這雙皮鞋骯髒到什麼程度,給了十塊錢就笑,要說二十塊錢還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這裡,駱良驥俯身下來,低聲對逢春道了一個歉,說:“不好意思啊確實太髒了!” 逢春大驚。怎麼駱良驥恰好與她的心思對上了話?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駱良驥的眼睛。逢春趕緊垂下眼簾。這一低垂,逢春又覺得不妥。沒有必要慌張吧?她對自己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懊惱。 駱良驥接著解釋:“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腳。” 逢春只是點點頭,也不敢再抬頭,手裡勤奮做事,心裡卻還是不由得想:未必我會管顧客的鞋是誰吐的?告訴我做什麼? 駱良驥就好像她的心思是透明的,緊接著就說:“我告訴你,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誤認為,我胡吃海喝,搞醉了自己吐的。” 逢春不由得暗暗又吃一驚。 駱良驥這句話說得磕磕巴巴,一邊說一邊已經發覺自己說的是不必說的話。越是對自己有了發覺,臉也就越熱了起來。逢春自然也有發覺,她也不由自主,又抬頭看了駱良驥一眼。這次兩個人的目光都無可迴避地接通了。這一個接通簡直讓二人都悚然,駱良驥看到的是逢春眼波一橫,瀲灩得無比艷麗;逢春看到的是駱良驥單單只朝她一個人的全神貫注與如火熾熱。 寂靜忽然排山倒海降臨。寂靜到整個蜜姐擦鞋店都不復存在,外面熱鬧的大街也不見了,就只他們兩人被封閉在一個真空裡,卻又看得見逢春在繼續擦鞋。兩人都有點害怕,都在掙扎。片刻,掙扎刺破夢魘。兩人前後出來了:現在又市聲洶湧。店舖裡人來客往,手機聲此起彼伏,擦鞋女們雙手翻飛。呼吸裡是濃烈的皮鞋油的氣味。蜜姐在櫃檯邊,一手香煙,一手茶杯,笑聲朗朗招呼顧客,老練又陰險地暗中盯上了他們。俗世又回來了。 逢春依然埋頭勞動,駱良驥整個人卻在她面前變得十分清晰:穿戴是什麼,表情是什麼,口音是外地好像江浙那一帶,膚色是偏一點醬色好像漁民被海風吹成的那種,頭髮乾淨爽利,濃密到額頭彷彿要壓住眉毛,眉毛是寬的,眼睛卻秀氣。穿戴舉止都是瀟灑富有的模樣,像影視劇裡的人。 駱良驥倒是開初就有一個逢春的特別印象。因逢春全副武裝把自己包裹嚴實,搞得像高科技流水線的操作工,是任何地方都沒有見到過的擦鞋女,駱良驥以為滑稽。擦皮鞋開始以後,他倆換了一個位置,相對著,金燦燦的晚霞就從背後襯托出逢春來了。駱良驥看見了逢春口罩上面額頭的飽滿與光滑,又看見了逢春額角髮根下輕輕淺淺的一叢茸毛,像金色水草,在晚霞裡微微顫動。滑稽感很快消失了,新鮮動人的感覺完全籠罩了駱良驥。他怎麼就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讓人心動的額頭呢?駱良驥也三十多歲了,也娶妻生子了,全國各地大城市幾乎也跑遍了。飯店酒樓餐館洗腳屋幾乎是他做生意的一部分,經常進出著,各種漂亮養眼的女孩子,他見得太多了,也與她們一起K歌喊麥。怎麼唯有這一刻,在這個擦鞋店,駱良驥的眼睛自動變成了放大鏡,連逢春的頭髮絲絲縷縷都是電影裡的特寫鏡頭,每一根都纖毫畢露,結實圓潤,閃閃發亮。駱良驥還由此判斷出逢春比自己年紀輕。怎麼此前三十幾年,都對任何漂亮女孩子,皆不曾看得這麼細緻呢?都不會去判斷她幾歲呢?也都不會有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許多話,要對她們說出來呢?駱良驥搞不懂自己了。駱良驥想管住自己,他提醒自己:這是一個擦鞋店哪!這是一個擦鞋女哪!只把皮鞋趕快擦乾淨了走人哪!你發什麼毛病了啊!就是這麼想著的同時,駱良驥還是忍不住要對逢春說話。他眼睛也還是離不開逢春。他還越來越看逢春神秘:裝扮成這個樣子,不是擦鞋女吧?莫非是一個女演員,在體驗生活?或者在拍電影?該不是哪裡裝了攝像頭吧?駱良驥想入非非,扭頭四處觀察蜜姐擦鞋店,看看其他擦鞋女那笨蠢模樣,再看逢春,就一個額頭一個眼波一綹髮梢,都是豔的,愈發覺得逢春不同凡響。駱良驥管不住自己了。他也惱自己,不知道為什麼。但隨著時間分分秒秒過去,他愈發管不住自己。 兩個完全陌生的男女,此時此刻,竟然一模一樣發生了別樣的心思。這種心思簡直是老房子失火。一時間完全不受人控制,情況又都迷濛不清,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就是心裡頭溫暖舒服,好像有頭小鹿活潑亂撞,隨時都叫你心驚。 兩個習慣不說話的人,都管不住自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話來。又不約而同都把聲音壓低低的假裝不是在說話,默契得要把世界上別人都從他們之間排除出去。 駱良驥說:“看你做得這樣細緻和辛苦,十塊錢哪裡夠?我司機不懂事,手面小氣,得罪你了啊。應該付多少,你說了算。” 逢春笑道:“一百!” 駱良驥說:“沒問題!” 逢春笑道:“那我得替你擦出一朵花來。” 駱良驥說:“你已經擦出來了。” 逢春故意問:“在哪裡?” 駱良驥說:“在我眼裡。” 停一停。逢春往上看駱良驥一眼,譏諷道:“你就這樣習慣性泡妞啊!” 駱良驥說:“我泡了嗎?我又沒有叫你美女,我連你人都只看見額頭也沒辦法恭維你漂亮,也沒問你名字,又沒找你要手機號碼。” 逢春說:“有沒有泡你自己心裡知道。” 駱良驥說:“我不知道。只你知道。” 一雙意大利出產的巴利牌皮鞋,在逢春手下眉清目秀地出來了,皮光,型正,縫製嚴謹,端莊典雅,好鞋就是惹人愛。逢春歪著頭打量,頗有成就感,哎呀好鞋就是惹人愛!早些年逢春在新世界國貿大樓上班,午休就要和同事去隔壁逛百貨商場。好鞋的知識積累了一籮筐。逢春周源都是渴望穿好鞋。特別是周源,不管有錢沒錢,也不管家裡買米買油,在新世界百貨買一雙英國其樂休閒皮鞋,那是肯定的,這是出去和朋友玩的臉面,必須擁有一雙!周源在結婚時就擁有了一雙,一直穿到現在。逢春捨不得錢,又想換裝的配鞋多一點,她就買一雙萊爾斯丹買一雙百麗,不出場面的鞋還是去漢正街買水貨。沒有那麼多錢,隔三岔五逛商場還是要跑到進口大品牌專櫃去掛掛眼科,看看人家的款式與設計,感受感受,也是養眼的。因此逢春知道,像意大利巴利這樣好的頭層牛皮,一般鞋油是不能用的,前進一路進貨的最低廉鞋油那根本就碰都不該碰。可是這幾塊被烈酒燒灼浸染的暗斑,還是必須真正養護一下的。但是蜜姐已經註意到他們了,逢春和駱良驥心裡都知道。 逢春說:“我真的認為這麼好的皮鞋得養護一下。” 駱良驥說:“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逢春說:“只是我得找她去領最好的鞋油。” 駱良驥說:“你想要就去領。不要怕,有我。我會付她錢。” 駱良驥的話,溫暖宜人,輕柔體貼,每一個字,逢春都無法抵擋。多少日子以來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凍的寒冷,一點點被融化,一點點的,逢春心裡已經有水汪汪蕩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終於站起來,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陣眩暈,駱良驥及時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隻手,在逢春身後的腰間扶了一把,逢春裝作那手並不存在,卻瞞不住自己要驚心動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櫚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進口養護鞋油,專供少數重要顧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辦領導片警協警工商稅務城管。他們是擦鞋店頂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裝不懂,說:“什麼?” 逢春說:“那麼好的皮鞋很需要保養一下。” 蜜姐說:“對不起,你說需要就需要嗎?!”蜜姐借題發揮,她慍怒地朝逢春噴了一口煙霧,說:“你今天狀態很迷糊,已經為一雙鞋花費太長時間了!十塊錢我已經沒什麼賺頭了!盡快讓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煙停頓在嘴唇間,雙手抱肩,問:“怎麼哪?” 逢春說:“你怎麼能這樣?怎麼能趕顧客?你怎麼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錢?” 蜜姐說:“你有能耐你先讓他加錢!他拍出二十塊錢我立馬拍出那盒巴西棕櫚油。” 蜜姐說著說著眼睛就睜圓了越過逢春看前面。駱良驥的司機從逢春身後過來,手里居然拿著一張百元鈔票,說:“我們老闆說不需要找錢。”蜜姐頓時笑嘻嘻沒有話說了。 逢春閃電般回瞥一下駱良驥,淚就已經湧了上來,她低下眼睛使勁往下吞嚥。逢春拿過鞋油,返回駱良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貫注地,塗油,拋光。一雙手像春天的燕子,歡快靈巧地上下翻飛。逢春的倔勁上來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駱良驥襪子上面的污跡,駱良驥問:“脫掉?”逢春肯定地一點頭,把站在門口的司機招來,連她都不敢相信自己會吩咐司機:“快去買雙新襪子回來。”又追一句:“出門一拐都是賣襪子的。” 駱良驥緊跟著對司機說:“聽見了?趕緊照辦。” 司機跑出跑進很快就買來了一雙新襪子。駱良驥忽然有點羞澀,他背過身子,脫掉自己的髒襪子,掏出口袋裡的餐巾紙包好了,要司機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駱良驥穿好新襪子,逢春給他穿上皮鞋並扣好鞋帶,放好褲管,一雙腳整整齊齊,幹乾淨淨,漂漂亮亮。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遠遠推開與隔絕,一個空間裡只有兩個人,兩個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後一刻卻同時都有感覺他們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婦一般,女人正給要出門的男人收拾。也不說什麼,就是有一種你知我知,從心裡頭貫通到指尖,到處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這兩個人,並非無家無口的單身男女,是連孩子都讀書了,才忽然邂逅在一個擦鞋店裡,被喚醒早該有卻沒有的感覺。這感覺,逢春好想說給駱良驥聽,駱良驥也好想說給逢春聽。待要說,蜜姐擦鞋店又回來了。二人都明白他們沒有互相傾訴的可能性,只能憋著。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駱良驥該離開了,才相見又分離,倉促得心裡生生難受。兩人都躲閃,都不看對方,都把動作放得無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規律:一個顧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該離店了。 蜜姐獵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遠處看著他倆。 逢春把駱良驥的一雙腳擺好,端詳了端詳,終於開了口,彷彿是自言自語,道:“這樣子才好了。” 逢春一開口,發現自己還有勇氣說話,沒有流淚也沒有失態,她如釋重負,一鼓作氣說:“拜拜。歡迎下次光臨。”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詞,擦鞋女人人都要說的。 駱良驥頓時手足無措,擺擺雙腳,踩踩地面,拿手擼擼頭髮,有一瞬間似乎要崩潰。到底他也不是毛頭小子,還是竭力穩住了自己。拿出皮夾子,從裡頭取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逢春。 逢春說:“給老闆。” 駱良驥說:“老闆的給過了。這是給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從哪裡又冒出了一陣惱。噢,他真以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歡炫耀自己有錢啊!他到底姓甚名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今天就是與她冤家路窄啊!噢,原來今天眼皮直跳就是應在這裡啊,真是活見鬼啊! 逢春不接駱良驥的鈔票。就那樣站著,去脫自己的手套。醫用橡膠手套時間戴長了,手又發熱出汗,緊緊吸附在皮膚上不易脫,逢春就用力亂扯,扯著扯著就一句一句用力說話,她說:“知道你有錢!你就像個有錢人!不用這麼顯擺!本人不收小費!” 駱良驥連忙說:“哪裡是小費?哪裡是小費?是我們剛才說好的擦出一朵花來就是一百嘛。” 我們? !逢春心口一記鈍痛,淚就要往外湧,她拼命地忍。 蜜姐適時過來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過鈔票,大大方方對駱良驥說:“真是非常感謝這位先生!把您這雙皮鞋打理養護出來,說實話是真的不容易,我這員工的確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當然收小費。做服務生意哪裡有不收小費的道理?不收小費對顧客都是不尊重的。給小費是紳士風度嘛,她不懂這個,生怕顧客太破費了,又不會說話,還請先生多包涵。她得脫手套洗手,也不方便,這錢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駱良驥五心煩亂地對蜜姐頻頻點頭。 逢春在一旁已經把手套扯破了,脫下來了,捲起來丟進了垃圾簍,一雙年輕的手被悶得潮濕蒼白,青筋畢現,在她手背上畫了水墨一般,卻也有一種惹人憐惜的好看。駱良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亂搓手。 蜜姐見狀就不罷休了。她得把火苗熄滅在萌芽狀態。逢春絕對不能在她這裡出事!蜜姐話裡有話地說:“這位先生你放心,回頭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這錢,我也有辦法,絕對不會讓你的人情落空。她兒子最喜歡吃麥當勞,我帶小孩子去吃幾頓就好了。我當兵出身,當兵人就是豪爽,有什麼說什麼,我要說小兄弟你夠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報,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順利。再次感謝!拜拜了!” 蜜姐說到“她的兒子”,還順手在逢春身上比劃了一下她兒子的高矮,這是強調逢春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鳥。如果說逢春駱良驥一時忘乎所以的話,現實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銅牆鐵壁。果然駱良驥沉不住氣了。他哪里料到開一個擦鞋店小舖子的女人這般老練厲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說話是綿里藏針,駱良驥遠不是蜜姐對手,一時刻尷尬、狼狽、羞愧、歉意、難為情,種種顏色都從面上過了一回,搞得臉紅脖子粗,只好別無選擇地回應一個“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時掉頭就衝進里屋。里屋與店鋪隻掛一張蠟染印花簾子相隔,平時工人們不可以隨便進去,只有開飯時間可以躲進來吃盒工作餐。里屋是做飯的地方,連廚房都談不上,就是一塊狹窄的地方堆滿了鍋盆碗盞,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樓做飯才開燈的,一架樓梯從洗碗池上騰空架起來,也狹窄得僅容一個身體上下。逢春一掀簾子跑了進來,眼睛一黑,撞上樓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樓梯口,摘下口罩,摀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難受,淚如雨下。 晚霞漸漸收了去,大街漸漸亮開了。蜜姐擦鞋店生意紅火又迎來一個高潮。逛街大半天的男男女女們,皮鞋都蒙了一層灰,在路邊吃燒烤或者餐館晚飯的時候,又濺了一些油點子,或不免殘菜滾落鞋面,這必得擦一擦,乾淨了鋥亮了,才好意思去泡酒吧。武漢市的年輕人,但凡家境富裕一些的,但凡個人文化水平高一些的,又但凡好個時尚講究個品位的,想都不要想,酒吧就是他們休閒娛樂的首選。尤其有了男女朋友,成雙成對的,夜間要有地方談情說愛,自然也還是酒吧最合適。洋人開店沒有別的,就是懂得把自家店子搞得窗明幾淨,音樂低迴,歌手現唱,燭光花草,香氛氤氳,再加上咖啡這個東西,煮開了飄出的氣味,就是好聞,麵包烤熟了的氣味,就是好聞,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要叫你如果一雙邋遢皮鞋走進去,連自己都沒臉。更加上眼下武漢又是一個大工地,幾千個工程同時做,晝夜不息的灰塵飛揚,蜜姐的生意不好才怪。 擦鞋店生意是越來越好了,現在人又懶鞋又多,球鞋都不願意自己洗。附近市一中的學生,課間都設法跑過來,把球鞋、旅遊鞋乃至涼鞋,往蜜姐擦鞋店送。像這種著名的重點中學,但凡能夠進來讀書,家裡父母就是把褲帶子勒斷,也要供孩子花錢。孩子卻是沒有不撒謊的。孩子們在外面,一個泡網吧一個送洗鞋子,鐵定不會對父母說真話,都說是吃不飽買東西吃了,搞得父母還牽腸掛肚。現在中學生的時尚把戲是家長想不到的,男生好名牌,女生更妖精,要紅指甲,要偷著穿高跟鞋,就連指甲油與時裝鞋,都乾脆寄存在蜜姐擦鞋店,需要時候就跑到這裡換鞋。社會是這麼變化著,蜜姐生意真是不好才怪。今天駱良驥一雙皮鞋,儘管時間花多了一點,付費卻又兩百多元,嘩嘩響的百元大鈔,在擦鞋店的單次收費里是百年不遇,蜜姐沒有理由不更加開心。一旦更加開心,往往就更來生意:就在這個華燈溢彩的初刻,顧客成群結隊湧進來,好像今天左一個派對要開,右一個派對要開,個個搶著要自己皮鞋先乾淨漂亮。有老顧客認識蜜姐,一口一個蜜姐地叫,希望盡快得到打理。蜜姐好好好地答應著安撫著安排著承諾著:馬上!保證你漂漂亮亮! 這真是很詭異的事:開心就是凝聚力!是眼睛就都樂意見到一張開心的容顏。蜜姐做生意十幾年了,現在慢慢掌握了這個訣竅。誰都擋不住蜜姐真正開心時刻撲在生意上的熱情。但凡這個時候誰路過蜜姐擦鞋店,與春風滿面的蜜姐一個眼神對上,誰就像見到家鄉父老一般親,一雙腳就想邁進店裡去。這是多好的狀態啊,蜜姐自己都喜歡死了,真開心與假裝開心是絕對不一樣的,真開心才可以吸引人,假開心只是你自己掛一笑臉招攬生意而已。隨著十元五元的鈔票紛紛往銀包裡塞,蜜姐暗暗祈禱:保持狀態,保持狀態,保持狀態。 蜜姐現在絕對不會去理睬逢春! 當然,就算生意沒有這麼忙碌,蜜姐也同樣不會追到里屋去的。蜜姐的辦法很簡單:完全徹底不理睬——憋死她!逢春自己怎麼跑進去的,她終歸會自己走出來。待她自己自動走出來,問題就得到了根本解決。小孩子是越哄越撒嬌的。蜜姐不想哄逢春。逢春不是小孩子而是孩子他媽了。哪個女人沒有年輕過?哪個女人年輕時候沒有被愛慕過?一生如此漫長,哪個女人可以保證從來不昏頭?男人的窮追猛打,蜜姐又不是沒有見過,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蜜姐又不是沒有人送過。逢春今天遇到的這一下子,簡直蜻蜓點水毛毛雨啦,也值得犯暈?那麼逢春的確就是應該開始交學費了!好好學習吧,一個把自己當人的女人,對於這種事情,必須自己學會辨別真假權衡輕重。 逢春最開始,是生怕蜜姐跟進來看見她哭。過了一會兒,逢春納悶蜜姐為什麼不管她,也不要別人來叫她出去做活兒。這麼想的時候,眼淚就停了。逢春到洗碗池子那邊,冷水拍拍眼睛,護手霜從口袋裡掏出來,手和臉都擦了一遍。傾聽閣樓上,沒有人要下樓的動靜。又坐在樓梯口,一面托腮想心思,一面暗暗期待蜜姐進來找她。 逢春知道老人就在閣樓上。蜜姐的婆婆,除了下樓給大家做飯,就長日坐在窗前,間或吃點零食和茶水,看著外面大街上的車馬人。逢春希望自己沒有哭出聲來讓老人聽見。逢春今天開始有私人秘密了。 呆在暗處時間長了,暗處慢慢就變亮了。逢春才第一次把這裡看個清楚。一樓原是廳堂,被分割後隔開,剩下一個不規則的小塊,從地上到牆壁與天花板,都堆滿家具用品老舊東西。逢春對聯保裡的房子並不陌生,但由於她們家一家三口一直居住單位宿舍,再小的房子,也有一個四方的形狀。周源奶奶的聯保裡,也還算稱得上房間。如果換了逢春,她看到這個地方都糟心。蜜姐她們怎麼能夠呆得下去?現如今武漢本城人,做小生意的沒有幾個了。年輕人眼高手低,吃不了小生意的苦,喜歡去做時髦行業。中年以上人前半生太累,病都逐漸上身,吃不動苦了。水塔街一帶這幾個里分不管什麼房子出租都搶手得很,像聯保裡再破舊,坐在家裡,也有人找上門來求租,每月幾百錢也可以喝幾次排骨藕湯的。蜜姐她們怎麼就不把這房子出租?對面耕辛裡的房子是改革開放開初有港商來推倒了重建的公寓樓,房子還是要好多了。蜜姐宋江濤夫婦在耕辛裡也有套兩居室,兒子也還不到婚齡,現在三口人居住也還不算太擠。為什麼蜜姐她們非得守在這麼窄小凌亂破舊敗壞的地方?自己搭建閣樓看上去是這樣危險。閣樓窗戶下生了一叢羊齒狀的蕨類植物,蜜姐還要它翠綠地倒掛下來,又從底部託一隻長方形的花槽,又時常追加一點化肥,刻意把它做成了擦鞋店的空中裝飾,蜜姐還插了一枝雲南黃馨進去,酷似迎春,卻要比迎春粗放潑辣,哪裡都肯生長,花期又長,初春就開出朵朵小黃花來,要錯錯落落不慌不忙開到暮春去。現在秋天還是滿枝條的葉,鬱綠的葉,褐色的齒邊。蜜姐會常常提醒老人澆水,老人就每天都要把喝剩的冷茶水,盡力伸長胳膊,慢慢澆上去。蜜姐她們又是從哪裡來的這種耐心? 蜜姐的確有她的一套,真正大城市女人的敏銳和感覺,就擺在那兒。水塔街一整個街區,大街小巷都開滿了商舖,許多商舖只進去一看,你就知道不是城市人開的;蜜姐擦鞋店主要也就是擦皮鞋而已,那就是城市人開的,那就是大漢口味道。可是一個小小擦鞋店,有大漢口味道又怎麼樣?蜜姐她可曾認真仔細看過這片里屋與閣樓?一個小小擦鞋店,就算開得有聲有色又怎樣?難道足以挽救這老房子的頹敗?但是為什麼蜜姐就是有心勁有力氣地做呢?還有蜜姐的婆婆,八十六歲的人啊!也勁抖抖地幫襯媳婦呢?黑暗裡,逢春想啊想。 逢春以前從來想不到這麼多,今天也以為自己為傷情跑進來,要一味想自己感情傷痛的,不知道為什麼七想八想的都是關於蜜姐,要自己不想,似乎都不成。 今天是蜜姐狠狠一棒子真把逢春打痛了。痛得逢春不由自主睜大眼睛看蜜姐,看她的里屋,看她的閣樓,看她正在維護和挽救的一切。 現在逢春如此在乎蜜姐,倒也不是看蜜姐是老闆,她是僱工。逢春做不做這份工,不重要。反正她已經計謀失策,周源與她已經僵持三個多月。縱然逢春再苦再累,周源肯定只當她演苦肉計。但這三個多月以來在擦鞋店,對自己身處境況,慢慢有了沉澱與分辨。原來矛盾也可以不直接看到和解決,就隨著呆在蜜姐擦鞋店的時間一天天地長下去,只看蜜姐這個人,逢春就要想到很多,學到很多,甚至都沒有完全弄明白,她也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是見識與成熟吧? 不管怎麼說,蜜姐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一股志氣,硬是比天高比地厚。 再是蜜姐的老辣厲害。今天蜜姐這樣對付逢春,逢春是肯定不服氣的。但是以往蜜姐處理的大小事情,最後都被證明她是對的。事物或者人物的尺寸分量,蜜姐上來就有把握和掂量,就可以應付自如。逢春卻總是千般慌亂,萬般無主。這還是逢春從旁看出來的,還有更多逢春看不懂的,也覺得好。就似這種聯保裡憋屈人的老房子,蜜姐還能開店,還能夠帶婆婆在這里居住,不著急,她婆婆還能心安理得。逢春將心比心,不得不佩服。她自己的委屈和苦楚再大,還大過了蜜姐不成?周源再不靠譜,畢竟逢春的兒子還有親爹在啊! 今天的事情,剛發生時,逢春自然是一心要瞞蜜姐。現在逢春被蜜姐晾了快兩個小時,淚也乾了,又浮想聯翩了許多,末了,自己給自己一分析,覺得還是自己理虧:先撇開她今天的事情,只說蜜姐,逢春在人家店子裡打工,又不是人家得罪了你,你自己倒賭氣跑開不干活了?這算什麼事? 逢春再坐下去,就感覺無聊了。忽然手機一響,嚇逢春一大跳,連忙看,是蜜姐發來的信息:“我姆媽要下樓做晚飯了。” 這就是蜜姐,她甚至都不說要逢春出去做工。她就要逢春自己怎麼進來就怎麼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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