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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第八十八章相對無言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827 2018-03-18
蘇冠蘭和魯寧分別拉住兩塊猩紅色織錦帷幕朝兩邊拉開,接著兩人又將乳白色紗簾朝兩邊拉開。充斥在貴賓室內的昏黃暗淡頓時掃蕩無餘,透過落地大窗可以看見機場上空萬里無雲,一片瓦藍。原來沉浸在朦朧中的沙發、茶几、博物架、屏風、地毯、畫幅、盆景和盆花等一切陳設全都沐浴在耀眼的光亮之中…… 周恩來總理恰在這時出現在貴賓室門口。 這是丁洁瓊回到北京後第三次見到周恩來了。 週總理從國外回到北京的當天夜裡,就跟鄧大姐一起到“菊苑”看望這位歸國女科學家,宴請她並作了長時間談話。作陪的是丁洁瓊大學時代的老師、中國科學院副院長、著名物理學家凌雲竹院士。 第二次見到周恩來是在首都科學會堂的歡迎會上。 今天,周恩來仍然身著深色中山服,也依然步履穩健,只是沒有笑意,表情上更多的是關注和憂慮。貴賓室中的一切他盡收眼底。佇立一秒鐘之後,他快步走進來……

丁洁瓊抓著挎包,佇立原地,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確實,眼前發生的事情是她沒有想到的。 周恩來專注地望著丁洁瓊,一直凝視丁洁瓊。他就這樣走過來,直走到女科學家面前,伸出手…… 丁洁瓊伸出自己的手之後,才發現週總理伸出的是兩隻手。女科學家趕緊把挎包捋好,把左手也遞過去。她立刻感到雙手暖烘烘的。 “潔瓊,我沒有遲到吧?”周恩來問。他的話像是開玩笑,但女科學家聽著卻別有一番滋味。她迎視總理,默然不語。 周恩來把丁洁瓊一雙柔軟的、涼津津的手攥在自己的兩隻大手裡,有力地握了握,搖了搖,鬆開,用右手做了個手勢:“我先跟同志們見見面吧。” 丁洁瓊左後方是凌雲竹和宋素波。周恩來跟他們是老朋友了。總理伸出手,語氣中含著很深的感情:“雲竹,素波,你們比我先到。你們辛苦了。”

接著,總理挽著丁洁瓊:“來,你跟著我。” 說著,周恩來已經跨到幾米外那位額頭凸出,面目清癯,瘦削挺拔,灰白頭髮的中年人面前。他凝視對方,聲音輕而渾厚:“蘇冠蘭教授嗎?” “是的,總理。我是蘇冠蘭。”教授個頭太高,上身微微前傾。 “在越南整整工作了一年,”周恩來打量著蘇冠蘭古銅色的肌膚和憔悴的面容,“很忙,很累,很艱苦啊。” “為人民服務。”蘇冠蘭“情急智生”,這麼答了一句。 “你們在越南的工作成績很突出。”說著,周恩來招招手,從稍遠處把魯寧叫了過來,“魯寧同志,衛生部和醫科院認真安排一下蘇冠蘭教授等赴越專家回國後的休假問題。考慮選擇適宜的冬季休假地點。回頭將情況告訴我。”

“是,總理。”魯寧的派頭仍然像個軍人。 “柳如眉同志,”周恩來轉向魯寧身邊的阿羅,“這事,你幫我督促他。” “總理交代的亊,他一定能辦好的,從來不要人督促。”阿羅笑著挺挺胸,也像個軍人。 首都機場場長匆匆走進貴賓室,來到周恩來身邊,湊近總理耳畔說了兩句什麼。 周恩來舉腕看看手錶,回答了一句,還搖搖頭。接著,總理的目光重新凝聚在蘇冠蘭教授臉上,聲音仍然很輕,然而很清晰地說:“謝謝。”然後,他把右手伸給蘇冠蘭身旁那位單薄瘦小、臉色蒼白而五官端正的中年婦女:“玉菡同志吧?” “是的,葉玉菡。” “謝謝你,玉菡啊!”周恩來的語氣忽然有所變化,“哦,兩個小孩呢?” “一個上小學,還有一個上幼兒園。”

周恩來聽了點點頭,將面孔略略側過去,泛出微笑。這是他跨進貴賓室後第一次露出笑意:“我想我不會認錯的,這位是你們的大孩子吧——小星星同志。” 站在媽媽身旁的金星姬笑著,兩眼淚花閃爍,只顧連連點頭;她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於是就不說話。 周恩來鬆開小星星的手,後退兩步,兩手交握放在胸前,朝大家連連頷首致意:“謝謝同志們!大家對丁洁瓊教授的關心,使我感到溫暖,也一定使潔瓊感到溫暖。” 凌雲竹夫婦、蘇冠蘭夫婦和小星星相互看看,還有隨在周恩來身後進來的人們,不約而同鼓起掌來。 周恩來收斂了笑意,回到丁洁瓊面前,望者對方,拖長聲調,語氣感慨:“潔瓊啊……” “總理,”女科學家迎視周恩來,“我,我正想告知您呢……”周恩來望著她,等待著。

“總理,我已經決定不走了!”丁洁瓊一字一頓。 “哦?”周恩來愕然,周圍的人們也感到驚訝。 “是的,我不走了!剛才服務員通知登機時,我就起身打開挎包,打算把我的決定告訴她,並請她幫忙退票的。”丁洁瓊說著,雙手端起挎包,“可就在這時,您來了……” “好啊,太好了,潔瓊!”周恩來深深舒了一口氣,滿面笑意,“讓我當一次機場服務員,給你這位不尋常的旅客辦理退票手續吧。” 丁洁瓊臉頰泛紅,有些靦腆。她打開挎包,找出機票。 周恩來接過來瞅瞅:“啊,昆明……” 首都機場場長再次走過來。總理把機票遞給他:“喏,我缺乏這方面的工作經驗,你給幫幫忙。” “是!”場長笑起來。他接過機票,在回身走開的同時,舉起右手碰碰帽簷,向丁洁瓊敬了個禮,“教授同志,我真高興,我們機場的同志們也都真高興!高興您能留下來,留在北京。”

丁洁瓊聽著“同志”這個稱謂,再度產生了愜意之感。 “潔瓊,昆明是'春城',你聽這名字就知道它多麼美麗!”周恩來接著說,“今後你不妨去昆明看看,去烏蒙山看看,也到高山站看看——我知道那裡對你吸引力很大。你還可以到祖國各地都看看。”說著,周恩來做個手勢,“大家都很關心你。聽說我要來看望你,很多同志要求一起來——那就都見見面吧。” 總理的身邊和身後足有三四十人。他們之中有副總理和副委員長,有國家部委、中國科學院和其他國家級科研機構領導人,有院士和大學校長們。其中一些人是丁洁瓊回到北京後結識了的,也有一些人是第一次見面。在周總理陪同下,女科學家跟他們一一握手。一名又矮又胖,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的禿頭攝影記者跟著不停地拍照……

人叢中露出一個女青年的面孔。丁洁瓊叫道:“小姚,是你!” 是的,是姚慧梧。她撲上來擁抱著女教授,好久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她哽咽道:“丁先生,今後我還跟著您,給您當秘書,當助教,好不好?” “你應該當的是教授,是院士!”丁洁瓊給姚慧梧拭去面頰上的淚水,“小姚,你說對不對?” “我認為很對!”周恩來在一旁笑道。 一個更年輕的面孔出現了,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吉姆”車司機。眼前,小伙子仍然有點瑟縮,似乎不敢冒昧上前。丁洁瓊走過去,微笑道:“你還沒走呀?” “出機場我就把車停在路旁了。” “是嗎?” “我想,您走不了的……” “為什麼?” “因為北京需要您,您也需要北京!”

丁洁瓊沉吟不語,只是輕拍了一下小伙子的肩膀。 那個又矮又胖,鼻樑上架著一副眼鏡的禿頭攝影記者也擠上來,伸出手。哦,丁洁瓊想起來了,她至少見過此人兩次。第一次是那天傍晚,她獨自來到前門外那座四合院裡,首先碰見的便是這胖子。當時他剛從自己家走出來,推著自行車下台階,發現了這位“不速之客”,頓時有點惶亂…… 第二次是在歡迎會上。蘇冠蘭坐在會場最後一排角落上,身旁就有這個胖子,還有一個姑娘;胖子從後面摟住蘇冠蘭的肩,顯得很激動,不停地比畫著和叨叨著…… 胖子身上現在掛著好幾台照相機。他握住丁洁瓊的手冒冒失失叫一聲“瓊姐”,緊接著說了一句“我是朱爾同”…… 丁洁瓊一聽,笑容立即從面孔上消失了。是的,這個名字能使她憶及太多的往事。幾秒鐘後,她才喃喃道:“啊,朱爾同,你是朱爾同!”

“是的,瓊姐,我是朱爾同。” “爾同啊,”丁洁瓊走上前去,“你有個哥哥,當年是山東省立師範的教師……” “是的,朱予同。”胖子一迭連聲,“瓊姐,您還記得他啊?他現在北師大當教授,回頭我陪他來看您。” “不,我去看他。” “好,我陪您去看他!” “朱爾同不僅是優秀的攝影記者,還是優秀的藝術攝影家。”周恩來對女科學家說,“來,讓他給我們也來個合影。” 拍了周恩來與丁洁瓊的並肩合影,又拍了周恩來與丁洁瓊握手的照片。之後,周恩來做了個手勢:“跟我來,潔瓊。” 穿過人叢,但見凌雲竹夫婦首先迎了上來。 十多天前的那個下午,專機在首都西郊一個軍用機場降落。丁洁瓊步下舷梯後,立刻跑上去摟住凌教授和宋素波,只喊了老師和師母一聲,就流著淚再也說不出話……

過了好長時間,丁洁瓊才控制住感情,透過淚翳望著凌教授說:“老師,我回來了,我沒有辜負您當年的囑咐!” 現在,丁洁瓊快步上前,再度摟住老師和師母,哽咽道:“我決定下了,留在北京,留在你們身邊,留在親人身邊……” “留在周總理身邊。”凌雲竹補充說。 “是的,”女科學家點點頭,“留在周總理身邊,跟同志們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太好了,太好了,”宋素波彷彿是自言自語,一遍遍擦拭淚水。 朱爾同緊隨在周總理和丁洁瓊後面,手裡的照相機不停地咔嚓著,鎂光燈閃了又閃。 “瓊姐!”丁洁瓊定睛一看,是葉玉菡迎了上來。 “丁姨——”啊,還有小星星。 女物理學家笑著,伸展兩臂。 葉玉菡和小星星也笑著,撲向丁洁瓊。 三個女人先是握手,接著擁抱,摟在一起。但她們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而且不說話,什麼都不說,久久沉默不語;她們只是緊閉著嘴和眼,任肩膀抽動,讓淚水從眼縫裡滲出,沿著臉龐往下淌…… 朱爾同看著眼前的悄景,端著照相機愣住了。他似乎想說點什麼,做點什麼,但尚未出聲便被周恩來用手勢和眼神制止了。 貴賓室裡一時顯得十分安靜。 終於,三個女人鬆開了,透過淚眼彼此凝視,仍然沉默不語,也仍然紋絲不動…… “潔瓊……”是周恩來的聲音,低沉而渾厚。 女物理學家聽著,不知何以怦然心動。她意識到什麼,便順著周恩來的視線望去—— 啊,冠蘭! 丁洁瓊回到北京後,這是第三次見到蘇冠蘭。 第一次,是蘇冠蘭從越南迴到北京當天黃昏時節。那天的他,看得出風塵僕僕,十分辛苦,因而面目清癯,十分消瘦,皮膚曬黑了,但看上去還算健康,身軀也挺拔…… 第二次是在歡迎會上。從主席台上看蘇冠蘭,看得清楚楚。看得出他一直受著精神煎熬,緊蹙眉頭,面色蒼白,不斷撫揉太陽穴;他站起來了,搖搖晃晃,步履踉蹌,在身邊那個姑娘和胖子的幫助下勉強走出會場…… 他走進一間休息室裡,兩眼閉合,深陷在沙發中,像是失去了知覺…… 他終於睜開眼睛,看見了瓊姐。他總算站起來,還使勁挺直身子,面對瓊姐,兩眼飽含淚水。他想走到瓊姐面前,吃力地邁開腳步,緩緩伸出雙手…… 然而,他晃蕩了一下,突然往後倒去! 眼前,是丁洁瓊回到北京後第三次見到蘇冠蘭。他十分憔悴,滿面病容,鬢髮蓬亂。女物理學家把右手慢慢伸過去時說:“你也來了,蘇先生?” “先生”這個尊稱使蘇冠蘭非常難堪!他喃喃著,手足失措,失去了正常的反應能力…… 看得出冠蘭非常痛苦,深陷痛苦,強烈的和不可解脫的痛苦——為什麼如此痛苦?毫無疑問,為了愛情,為了與瓊姐的愛情,為了對瓊姐的愛情!三十年漫長歲月,並未使這種感情發生絲毫變化…… 看著冠蘭痛苦的模樣,丁洁瓊內心深處湧起憐惜之感,憐惜中飽含愛意。她憶起三十年來對冠蘭持續不變的稱謂:“弟弟”,“親愛的弟弟”…… 如果冠蘭真是自己的親弟弟,看著他這種模樣,她心中也會湧起這種愛意,這種強烈的憐惜之情的!她會想方設法,讓親愛的弟弟不再這樣被痛苦所折磨…… 女科學家終於走上去,走到蘇冠蘭教授面前。她專注地望著冠蘭,目不轉睛地凝視冠蘭,像在尋辨三十年前的痕跡,尋辨那久已消逝的青春,尋辨那永存和永恆的愛情!丁洁瓊看得出來,冠蘭也在用同樣的感情和同樣的目光迎視她…… 女科學家在伸出右手的同時,想說點什麼,哪怕只說一句話,哪怕只是幾個字;或者,哪怕只是輕輕再叫一聲“冠蘭”。然而,她的咽喉像被堵住了,什麼也說不出來,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蘇冠蘭教授在伸出右手的同時,也沉默著。他在內心呼喚著“瓊姐”,可是卻哽咽著,發不出聲來! “相對無言”——是的,他倆都沒有流淚,只是在無聲中相互注視,默默地把雙手伸給對方;也許,在那充滿憧憬、期待、尋覓、徬徨、迷惘、痛苦和絕望的漫長歲月裡,他們的眼淚早就流盡了吧?剩下的只是無言和沈默,只有兩雙手緊緊地、久久地相握…… 握手,是人們生活中發生過千千萬萬次的尋常事情。但對蘇冠蘭教授和他的瓊姐來說,卻是例外,他倆之間,一共只有過兩次握手。然而,卻是那種讓兩顆心臟一齊振動,讓兩個靈魂一起燃燒的握手。第一次發生在他們的初戀時節,那是一九二九年夏季,在古城南京的火車站。那時的他倆,都還是翩翩少年;那時的他倆,怎麼會想到啊,他們的第二次握手,竟會在整整三十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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