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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六章天堂塵世

第二次握手 张扬 7025 2018-03-18
首都機場候機樓西端一間貴賓室中,丁洁瓊教授獨自佇立在落地大窗前。猩紅色織錦帷幕朝兩邊拉開,中間只有約一米寬的縫隙,與玻璃之間還隔著一層薄如蟬翼的乳白色紗簾。室內瀰漫著昏黃暗淡,沙發、茶几、博物架、屏風、地毯、畫幅、盆景和盆花都沉浸在朦朧之中;不像上午,倒像暮曛時分。透過紗簾看出去,像置身於高空雲層裡似的,眼前一片迷茫…… 丁洁瓊穿著那件灰黃色風衣,隨意紮根腰帶,身材高挑,體態勻稱,栗黑色的濃密長發在腦後盤成圓髻。她雙手抄在身後,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儼如雕像;這是一尊女神鵰像,“女神”就這樣無聲地看著外界,凝視那雲遮霧罩的一切。 她提前幾個小時來到機場。她是第一次來到這座民航機場。場長本人顯然是接到了通知,帶著兩個工作人員在候機樓前恭候這輛黑色“吉姆”車,動手幫著把行李拎進十分亮堂的貴賓室,讓服務員送來茶葉茶杯和水果點心。當場長非常客氣地詢問丁教授還有什麼需要時,她也非常客氣然而很簡單地答道:“直到登機之前,請讓我保持孤獨和安靜。”

“好的,好的。”場長連連點頭,右手碰了碰帽簷,敬禮後離去。丁洁瓊把右手伸給司機:“再見了,年輕人。謝謝你這些天來的辛勤工作。” 年輕人眼圈紅了,大概是想說什麼,但是沒說出來。他點點頭,又搖搖頭,跟場長和兩名工作人員一起回身走了。從背影看,年輕的司機低著頭,似乎是邊走邊擦眼窩。 目送他們離去之後,丁洁瓊在地毯上徘徊片刻,走到落地大窗前,先把乳白色紗簾全部拉上,又把猩紅色織錦帷幕拉上大半。然後佇立在一片昏黃之中,用迷離恍惚的眼光久久凝視外面…… 女科學家對所發生的一切是有預感的。這是她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就索要雲南高山站材料的一個原因。 《情況匯報》一下子就吸引了她。是的,高山站非常艱苦,但在她的眼裡,更多的是美麗。

比橫斷山脈更加“橫斷”。山勢巍蛾險峻,垂直變化強烈,呈“帚狀排列”的河流,落差巨大,河道曲折,水量充沛,水流湍急,兩岸懸崖峭壁,洪水、塌方、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半架大山突然崩塌,形成堤壩堵塞江河,瀑布狀泥漿裹挾著巨石滾滾而下聲聞數里驚心動魄…… 築路架橋困難重重,交通經常阻斷。汽車被困在闃無人蹟的深山里,入夜狼、豹、野豬和黑熊在汽車四周蹲守嗥叫…… 北京,柳州,金城江,貴陽,遵義,好不容易才到昆明! 火車,小火車,長途汽車,土公路和更“土”的公路…… 反復下深溝上高山,垂直高度幾百米,車毀人亡,夏雨,暴雨,連旬暴雨,路橋沖毀,被圍困在四面環水的孤島上。 幾十個民工,幾十頭驢。上百套儀器,數以噸計的磁鐵、鉛塊和鋁塊。一支特殊“馬幫”在崎嶇陡峭的羊腸小道上艱難跋涉,琚宿林邊崖下,吃著“雨水泡飯”。一頭毛驢失足墜下百米深谷,轉瞬便被咆哮的急流吞沒!一個民工隨之墜落,因被崖下樹枝掛住才倖免於難……

冬季降雪量很大,冰雪堆積很厚。空氣稀薄,大氣壓力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二。中年和青年,炊亊員和科研人員,都當起了“搬運工”,全靠人力把幾噸、幾十噸或幾百噸物資搬上去!暈眩、翻甲症和腸胃痙攣,喝著永遠半開的水,吃著永遠夾生的飯…… 沒有補助和津貼。工資很低。每人每月交相同的伙食費,吃同樣的飯菜;開荒種菜,收穫的土豆白菜等一律交給食堂。小麥玉米從十公里外扛回來之後碾磨,過篩,一手推磨,一手讀書…… 這似乎與世隔絕的高山站裡都是單身年輕人,只有一對中年夫婦,他倆養的母雞居然還下蛋。不論全站一共有五六個人還是十多個人,反正必須等雞下“夠”了蛋,每人都有一隻了再吃! 《情況匯報》要求上級幫助解決的“困難問題”,在美國、歐洲和日本是不可想像的:高壓鍋呀,治療高山病的藥物呀,“最後一公里”呀,變壓器呀,居然還有手推車、毛驢和驢車!讀著這些文字,丁洁瓊當時直想流淚;今天回想起來,眼窩和心頭仍然發熱。多麼可愛的人們,多麼可貴的精神,多麼美麗的靈魂!

高山站希望每年能有一兩位“著名科學家”或“資深研究員”到山上來一兩次的文字,尤其使女科學家怦然心動。如此艱苦卓絕的環境裡,他們想的仍是祖國的尖端科學事業,仍是青年科研人員的培養…… 此刻的丁洁瓊雖然面無表情,紋絲不動,儼如一尊雕像,實際上心情很不平靜。透過薄如蟬翼的乳白色紗簾,她彷彿已經看見了雲遮霧罩的烏蒙山。是的,山上非常艱苦;但她相信自己的身體素質,時間久了會適應的;宇宙線探索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本行,是高能物理學領域一個永無止境、奧妙無窮的分枝;那裡的青年們多麼渴望老科學家的指導……那裡的人們都是“同志”,是一家人;那裡像天堂一樣,遠離塵世,遠離痛苦、煩惱和污濁。或者,用她給蘇冠蘭最後一封信中的話說吧:那裡沒有欺騙,沒有背叛!

篤篤——好像有什麼聲響。 女科學家仍然紋絲不動,也不吱聲。 篤篤。是的,輕輕的敲門聲。 不待丁洁瓊有所反應,貴賓室兩扇厚重的門已經被推開了,發出沙沙聲息。 “丁姨……”一個女孩怯生生的嗓音。 女科學家連頭也不回,冷冷道:“服務員,我已經請求過你們了,登機之前,請讓我保持孤獨和安靜。” “我不是服務員。”還是那個女孩,嗓音也更加怯生生,“丁姨,我,我們……” 教授緩緩回過身來,沒有表情,雙手也仍然抄在背後。她的身軀忽然凝固了,雙眼閃出驚異的光澤——她看見了蘇冠蘭夫婦,還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姑娘。三位客人都站住了,都望著她,表情各不相同…… “瓊姐!”葉玉菡目光專注,首先喊道。

剎那間,丁洁瓊臉上掠過無數錯綜複雜、難以言喻的神情。但她很快恢復了常態,面孔上浮現出雍容的微笑,快步上前,落落大方,把右手伸給葉玉菡:“哦,真是失禮。剛才我還不知道是誰呢,原來是蘇夫人。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 兩人的手剛剛碰到一起,葉玉菡就覺得丁洁瓊右手冰冷,一股寒流霎時便傳遍她的全身。 說話間,丁洁瓊已經又把右手遞給金星姬,同時笑問:“剛才是你叫我嗎,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我叫小星星!”姑娘脫口而出。 “'小星星'?” “哦,不,我真名叫金星姬。”姑娘臉紅了,“'小星星'是我的乳名,老師們都喜歡這麼叫我。” “還是叫'小星星'好!”丁洁瓊笑盈盈的,滿含憐愛地為姑娘拂了拂額發,扭頭朝葉玉菡說,“這孩子的兩顆眼睛又大又圓,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閃光的星星,真好看——你說呢,蘇夫人?”

“是的,瓊姐。”葉玉菡微笑頷首,“大家都很喜歡這孩子,真高興你也喜歡她。” 丁洁瓊依依不捨似的,在從姑娘臉上收回目光的同時收斂了笑意,將右手慢慢伸給蘇冠蘭:“你也來了,蘇先生。” “瓊姐……”蘇冠蘭喃喃道。他手足失措,似乎失去了反應能力。 丁洁瓊深深打量蘇冠蘭一眼,收回右手,目光從葉玉菡和金星姬面孔上飄過,十指交叉擺在胸前,後退兩步,感慨地說:“謝謝你們,在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來為我送行。” “不,瓊姐!”是葉玉菡的聲音,“我們不是來為你送行的。” 丁洁瓊詫異地望著她。 “瓊姐,確實,我們不是為你送行。”蘇冠蘭說話顯得很吃力,“我,我們是,是……” 他終究沒能說下去。代替他說完的是小星星:“丁姨啊,我們是來挽留你的!”

丁洁瓊的臉色略略一變。 “真的,瓊姐,我們是來挽留你的。”葉玉菡的目光和口氣都很懇切,“冠蘭和我,還有小星星和很多同志,都希望你留下來,請求你留下來,留在北京,留在我們中間。” “留在北京吧,丁姨。”小星星的兩隻圓眼睛閃爍淚光,“那天歡迎大會之後,您回國的消息不脛而走,大家都高興得要命,特別是在科學院和各大學……” 丁洁瓊凝視小星星。 “丁姨,還有幾句話,也許是不該我說的。但我既然到了這裡,急不擇言,就都說出來吧!”小星星結結巴巴,臉憋得通紅,“丁姨,請您別太責怪蘇老師,請您諒解蘇老師吧!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很優秀的科學家。他很愛您,癡情愛了您幾十年,苦苦等待您幾十年。為了等您,他結婚很晚,現在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可兩個孩子,女孩七歲,男孩才五歲!我敢說他今天還是愛您的……”

“蘇夫人,”丁洁瓊語含嗔怪,朝葉玉菡笑笑,“你聽,這孩子在亂說些什麼呀!” “不,瓊姐,請別再叫我'蘇夫人'了。親友們都叫我玉菡,你也這麼叫吧!”葉玉菡走上前去,挽住丁洁瓊的一條手臂,帶著懇求的語氣,“還有,也別叫他'蘇先生'了,還是像當年那樣吧:'冠蘭弟弟'。” “玉菡——你是葉玉菡?”丁洁瓊睜大眼睛。 “是的,我叫葉玉菡。” “你就是當年……”丁洁瓊大為震驚,“冠蘭當年那位未婚妻葉玉菡?” “是呀。”葉玉菡有點茫然。 “……”丁洁瓊不著痕跡地搖搖頭,無聲呻吟。 真的,丁洁瓊知道蘇冠蘭結婚了,卻沒想到他的妻子正是葉玉菡,“仍是”葉玉菡,仍是“當年”那個葉玉菡——那個給她造成了終身痛苦,也因她的存在而長期承受深重精神折磨的女人!剎那間,丁洁瓊想起太多的往事,想起當年給冠蘭信中的話:天哪,在你“走投無路”之際,怎麼就沒想到我,怎麼就沒想到我們共同的未來呢?你怎麼就選擇了宣誓,訂婚,投降,屈膝呢?我還沒開始戀愛呢,便已遭逢失戀!我愛上的竟是另一個女子的“未婚夫”!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將為你的“訂婚”和“誓言”付出代價,甚至是終身的代價……

丁洁瓊寫道:你給對方出了個“二十年”難題,這說明你不了解女性,不懂得上帝當初何以創造夏娃。女性是為愛情而存在的,而正是愛情使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得以生存和進化。即如我吧,別說“二十年”,為了真正的愛情,我情願付出終身…… 丁洁瓊寫道:我一直盡量不提葉玉菡。這不是出於嫉妒或高傲,我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麼。實際上我一直惦記著她,關心著你與她的關係。我幾十次幾百次地反躬自問:是不是我違反了道德準則?是不是我對不起那位沉默寡言身世不幸的女子?丁洁瓊還寫道:我感覺到她絕非尋常女子,這種感覺越來越鮮明,強烈!我憑著女性的本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她有著罕見的人品和素質,性格堅韌,為人持重,有事業心。她是個好姑娘,她應當得到幸福…… 前幾天,在前門外那座僻靜的四合院裡,丁洁瓊還對女主人說:“你多幸福啊!” 直到那時,甚至直到一分鐘前,她都只知道蘇冠蘭已經結婚,卻沒意識到他的妻子正是葉玉菡——她從來沒見過葉玉菡的照片,更沒見過她本人…… 但無論如何,真應了那句唐詩:“今朝都到眼前來”! 既然面前就是葉玉菡,於是丁洁瓊想起一件事,緊盯著葉玉菡問:“你記得赫爾嗎?” “赫爾,那位美國飛行員?” “是的。” “記得。”葉玉菡問,“瓊姐,你在美國見過他,是嗎?他後來怎麼樣了?他……” 丁洁瓊憶起赫爾最後的話,關於“一位中國女醫生”的話:我的血管流淌著她的血,我今天的生命是她賜予的。拜託你,找到她,找到那位女醫生。那位中國女醫生瘦弱而憔悴,但在我心目中卻美麗迷人。我感激她,懷念她,每當想起她時總是充滿迷惘和感傷,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感情。不知你是否忘了她的名字,我再說一遍:她叫葉玉菡…… 丁洁瓊凝視葉玉菡。多少年過去了,隨著歲月推移,“中國女醫生”肯定老了很多,不比當年。但不管是誰,只要對葉玉菡有所了解的,都會信服赫爾的描述:堅強而沉靜,溫柔而憂鬱,平凡而非凡…… “瓊姐,赫爾現在怎麼樣了啊?”葉玉菡認真起來,“他負過重傷,血液也有毛病,我一直牽掛他,只是苦於無從打聽。” “他還好,還好……”丁洁瓊有點口吃。她想,此時此刻,不能說出赫爾的真情實況。 “他託我尋找你,向你問好。他希望今後有機會來中國,當面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咳,什麼救命之恩呀!只要他還活著,那就好。”葉玉菡竟露出了笑容,“算起來赫爾現在也才五十多歲,正值壯年呢。” “媽媽,赫爾是什麼人?”小星星問,“您怎麼從來沒有提起過?” “你們是母女?”丁洁瓊納悶了。 “十三年前,葉大夫在北平做醫生的時候,曾冒著生命危險把我從美國人的細菌武器實驗室裡救出來。”姑娘點點頭說,“打那以後,我就叫她媽媽!” “嗬,還有這麼一番傳奇?”丁洁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媽媽的傳奇可多呢!蘇老師都被她救過。她還到緬甸前線參加過戰場救護,誰也不知道她救活過多少人……” “這孩子太多嘴!”葉玉菡很謙和,“我是醫生。給人看病,參加救治,都是分內事。” 丁洁瓊凝視葉玉菡。她在想,這個形貌尋常的女性,卻具有多麼非凡的靈魂!多少年來,她在沉默中獨自隱忍著痛苦,從不責難別人,包括給她造成了痛苦和傷害的人;像搶救赫爾那樣的事,那樣在生死攸關之際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不惜用自己的死亡換取別人的生存——葉玉菡該經歷過多少? 大學畢業前夕,丁洁瓊寫給冠蘭的那封情書竟落到葉玉菡手裡。出人意料,她竟把那封信託朱爾同交給了蘇冠蘭! 誰不知道愛情固有的排他性?後來的二十多年中,每當丁洁瓊回首此事,都不敢相信自己能表現出同樣的胸襟。多少年過去,物是人非的今天,丁洁瓊冷靜思考:從當時來說,葉玉菡確實是蘇冠蘭“法定”的未婚妻;即使不考慮這一點,那麼,蘇冠蘭與葉玉菡孩提時代的青梅竹馬,特別是葉玉菡自少女時代起就產生了的、哪怕是“單相思”式的愛情總是事實,這種愛情的忠誠、純淨、執著和始終不曾褪色也是事實。連當年的丁洁瓊本人也曾經說過“如果愛情的本質屬性中沒有'專一',如果愛情如其他物件一樣可以劃分為若干等份,那麼,我願與她共享幸福……” 到底是葉玉菡妨礙了她與蘇冠蘭的愛情,還是她造成了葉玉菡身心上的創傷——今天仍在淌血的創傷?或者換個提問方式:她與葉玉菡誰更痛苦?誰受到了更深重的戕害?誰毀了他們這一代人的青春?誰之罪,誰之罪啊! 葉玉菡默默回身,走到一張茶几前。她進屋時將一個牛皮紙包擱在那兒了,現在重新拿起來;紙包的體積重量如同幾部三十二開本的厚書摞在一起,雙手捧著沉甸甸的。紙包上面的藍黑鋼筆字跡是葉玉菡寫的,已經明顯褪色:“一九三三年”。現在,她解開捆紮的細繩,將紙包攤開,捧在雙手上。丁洁瓊看著,竟足有幾十秒鐘沒反應過來。她睜大眼睛,心臟咚咚急跳: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幾十封陳舊信件和十幾張照片。信封上都是她的筆跡,都寫明寄自“金大”即金陵大學,都署著“丁緘”,照片上那個風姿綽約的少女不就是她嗎?那是她當年從金陵大學寄給冠蘭的情書和照片。 “瓊姐,你與冠蘭之間的書信照片,冠蘭手中這一部分依然保存完好。”葉玉菡望著丁洁瓊,誠懇地說,“一九二九年之後你寄給他的全部信件和照片,他都精心保存著,裝滿一個大皮箱。即使是戰亂年代顛沛流離,他什麼都可以扔掉,惟獨這只皮箱他一直帶在身邊。我理解並尊重這段史實。這些書信照片都是我親手整理和收藏的,你可以從中看到我們的心,感受到我們對你深深的愛,對你的親情。” 來機場的路上,葉玉菡讓汽車開到家門外停了一會兒。她搬出塞得滿滿的大皮箱,打開;考慮了一下,挑出這一包…… “真的,瓊姐,我像小星星一樣,請求你諒解冠蘭。他這人極重感情,決不會'欺騙'和'背叛'。”葉玉菡眼含熱淚,娓娓傾訴,“瓊姐,你是冠蘭的親人。中國有句古話:'每逢佳節倍思親'。每逢節日喜慶,特別是春節除夕,吃團圓飯,守歲,放禮花,看焰火,滿天炮聲隆隆,奇彩繽紛,千家萬戶欣喜若狂的時候,冠蘭往往徹夜不眠,神情恍惚,獨自沉思。每逢這種時候,我就知道他在思念你;我就想起那兩句唐詩:'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每逢這種不眠之夜,我何嘗能夠入睡!我每隔一兩小時到書房看看,為他續水,添衣,備藥,做做按摩,直到天亮。瓊姐,歷史事實我們無力改變,但我們可以創造全新的未來。冠蘭早就是你的親人,你的兄弟;你會發現,我今後也是你的親人,你的姐妹。留在北京吧,瓊姐!你會發現在北京還有很多很多親人的……” “不,請別說了,玉菡!” 丁洁瓊覺得,再說下去她的決心就會動搖,就會崩潰!她已經有很長時間說不出話來,像一團棉花堵在心頭。良久,她稍許平靜了,攥住葉玉菡的雙手,久久撫摩著,緩緩道:“玉菡,我更加了解你了,或者說,真正了解你了。我懂得了冠蘭和你為什麼能在歷盡艱辛之後,終於走到了一起。我明確無誤地知道了,他有了一個最可靠也最可愛的終身伴侶,他得到了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女人!我為冠蘭放心,更為他高興;你比我強,你更能使他幸福。我現在擔心的是他能不能真正使你幸福。他確實應該好好愛你,愛護你,全身心體貼你,用終身來報答你!而且,我也更加明白了,我應該離開北京……” “瓊姐!” “丁姨啊!” “小星星,好孩子,不要再多說了。”丁洁瓊愛憐地摸摸姑娘的頭,“好好照顧蘇老師,體貼你媽媽。我們這一代人,特別是他倆這一輩子,過來得太不容易。”說著,她轉向蘇冠蘭和葉玉菡,目光和口氣都滿含深情,但沉著堅韌,“我曾經想在登機前享受一會兒孤獨和安靜,但這點小小的意願沒能實現。不過我仍然很高興,高興在離開北京前能再次見到你們,跟你們交談,得知了很多我過去不知道的情況,特別是看到了你們的真心真情。現在,我謝謝你們,也求求你們,別說了,別挽留我了。我愛你們,也會懷念你們,但我離去的決心不會改變。” 丁洁瓊說著,走到窗前,雙手重新抄在背後,透過紗簾看出去,眼前一片迷茫。 “瓊姐,我在來的路上做了一個決定。”葉玉菡走到瓊姐身後,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如果你離開北京,那麼,我就把孩子留給冠蘭,幾天后也動身前往昆明……” “玉菡,你說什麼呀!”丁洁瓊霍然回過身來,兩眼飽含淚水。 “我說,我要上烏蒙山去,到高山站去。瓊姐,我是一個醫生,在那空氣稀薄、環境惡劣的地方,我會陪伴你,關心你,照顧你。我要盡力保證你的健康,讓你受夠了傷害的身心多得到一些溫暖和慰藉。瓊姐,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再回北京的;那時,我陪你一起回來,因為,北京更需要你……” “玉菡,”丁洁瓊顫聲喊道,“玉菡啊!” 女教授的聲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她顯出異樣的表情,目光凝固了…… 貴賓室厚重的門扇被推開了。幾個人出現在門口。 丁洁瓊快步走上前去,遠遠地伸出雙手:“啊,老師,師母,你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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