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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攤牌

第二次握手 张扬 5134 2018-03-18
“出去走走!”朱爾同推開寢室門,招呼蘇冠蘭。 兩人來到小湖邊。這裡有一片樹林,很安靜。在長條形石凳上坐定後,朱爾同朝四周掃視一眼,摸出一團皺皺巴巴的東西。蘇冠蘭接過來,攤開一看,竟是瓊姐一封已經被拆開的信!他頓時滿面疑雲,瞠目結舌:“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怎麼一回事?”朱爾同望著別處。 “瓊姐這信,怎麼被拆了,還成了這樣?” “這信,是葉玉菡給我的。” “你說什麼?”蘇冠蘭大吃一驚。 “我再說一遍:瓊姐這信,是葉玉菡交到我手裡的!” “這,這……”蘇冠蘭頓時渾身冒汗。 “唉,”朱爾同長嘆一聲,“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 隨講助會、學生會組織的遠足團去泰山,蘇冠蘭和朱爾同都是在出發前一天晚上才得到校長室“批准”,並由卜羅米牧師通知他倆的。蘇冠蘭隨身攜帶的錢,也是此時由卜羅米麵交的。安排得太緊迫了!

“我總覺得,”朱爾同嘀咕,“這裡面有點蹊蹺。” “什麼蹊蹺?”蘇冠蘭問。 “我有一種預感,不祥的預感……”朱爾同眉頭緊蹙,“總感到不對勁,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朱爾同吞吞吐吐,“我們是否不去泰山了?” “這麼迷信,虧你還是個大學生!”蘇冠蘭使勁搖頭,“不行,一定得去。我去,你也去。” 翌日清晨,遠足團出發了。很快就到了泰山。年輕的講師、助教們和大學生們“一覽眾山小”,痛快淋漓,蘇冠蘭尤其高興。但恰在此時,瓊姐來信了,照例寄到省立一師。朱予同先生這時已經當上了學校的教務主任,分外忙碌。他估計兩位男女青年臨近畢業有要事相商,惟恐誤事;他本人抽不出時間,便派一名學生及早將信送來齊魯大學。這名師範生找到蘇冠蘭和朱爾同的寢室,但見門上掛著一把鎖;一問,才得知他們登泰山去了。師範生找了一陣,找到一位慈眉善眼,自稱與蘇、朱很熟的修士凱思……

蘇冠蘭聽著,倒吸一口冷氣。 “我的'第六感覺'沒錯!可你不信,還說我'迷信'。”朱爾同看著蘇冠蘭驚恐萬狀的模樣,不忍心再往下說,嘆一口氣道:“還是快讀瓊姐的信吧,這可是一封不尋常的信啊。” 蘇冠蘭恍惚迷離,愣了好一會兒,終於攤開手中的東西。信紙信封皺皺巴巴,瓊姐那優美、流暢的字體也因此變得凌亂不堪。現在,它們爭先恐後似的往蘇冠蘭眼簾中蹦跳。他讀了兩三頁,竟還不知道自己讀了些什麼。 “瓊姐說了些什麼?”朱爾同問。 “你沒看?” “當然沒看!”朱爾同瞪了蘇冠蘭一眼。 “哦哦,我的意思是說,你先看吧,你看後說給我聽……” “瞅你,垮成這樣!唉,亊已如此,急也沒用,還是耐著性子看吧,先看看是個什麼情況。我或許可以再幫著出出主意。”

蘇冠蘭重新埋頭於信紙中。過了一陣,他仍然口齒不清:“有一段話,瓊姐似乎是說,要我去北平,頤和園,會面,還要匯路費來……” “是的,錢已經匯到我大哥那兒了。” “到這步田地,錢有什麼用?我還能去北平嗎?” “你怕,我可是不怕了。” “為什麼?” “我已經再沒有什麼可暴露的了,也就不必害怕發生任何事情。”朱爾同說著,起身,隨手拾起一塊瓦片,使勁甩出去。瓦片在低空急速旋轉,終於落到碧綠的水面上,連續往前跳躍,激濺起一串漣漪,劃破了倒映在水中的藍天、白雲、房屋的尖頂和婆娑樹影…… “我是自作自受,”蘇冠蘭嘆氣,“可害苦了你!” “我也是自作自受,但我不後悔。”朱爾同搖頭,“更大的事不會有吧,頂多開除我。”

“開除,開除還不是大事嗎?” “你那位瓦倫丁主教,連命都搭進去了。” 蘇冠蘭沉默了一下,又問:“還有,葉,葉玉菡,她是怎麼把信給你的?信是怎麼到她手裡的?” “你問到葉玉菡,倒是值得談一談,早該談談了!”朱爾同忽然激動起來,“你記得吧,五年前我是先認識你,後來才認識葉玉菡的……” 五年前,朱爾同剛考入齊大英文系,認識了蘇冠蘭,兩人還同住一室;接著,看到了丁洁瓊給“親愛的弟弟”的第一封信,大為感奮,表示非常樂意幫忙。之後,朱爾同又知道了蘇冠蘭竟有個“封建包辦”的未婚妻,而且被蘇老頭子特意安排在齊大;還知道了蘇冠蘭因此深陷痛苦——這激起了他的憤慨,也促使他決心幫助蘇冠蘭。卜羅米讓他監視蘇冠蘭,他雖然答允了,但根本不執行,甚至反其道而行之。

開學約兩個月後的一天,朱爾同照例帶著畫夾到學校圖書館去。圖書館每天開館十六小時,每間屋裡都坐著讀書的人——這給他練速寫提供了條件。他喜歡一號和二號閱覽室,那兩間屋子寬敞亮堂。他剛跨入二號室,什麼地方突然發生爆炸!轟然巨響使圖書館整個被震撼了,天花板搖搖欲墜;窗外火光一閃,接著是烈焰熊熊,濃煙滾滾,朱爾同嚇得跌倒在地,蒙頭轉向…… 二號室當時坐著的十幾個人失聲驚叫,連滾帶爬,亂成一團。有的學生經歷過前年的戰火,懂得“自救”,拼命往桌子下鑽,桌椅板凳紛紛翻倒,一片劈裡啪啦。朱爾同本來身軀肥胖,動作笨拙,反應遲鈍;待他略微清醒,爬將起來,打算逃跑時,室內已經空無一人。他的一條腿已經跨出閱覽室時偶然回頭一瞥,不禁愕然——

二號閱覽室西北角是最幽靜也最偏僻的角落:窗戶高而窄,又朝北邊,窗外樹陰濃密,因而採光很差,在這裡就座的人歷來很少。惟一的例外是一位短髮女生。朱爾同第一次來就注意到了她,因為她長時間紋絲不動,像木雕泥塑似的,是最佳的速寫對象;此外,窗口朝北,光線柔和,投影變化少,也有利於較長時間的素描。她個頭不高,身軀單薄,總是長時間端坐在長桌盡頭一把椅子上——那裡似乎成了她的專用座位,沒見過別人坐在那裡。現在,她仍端坐在那裡,仍是那個固定不變的姿勢,面前仍然擺著一杯涼開水、一隻褪色的藍布書包和一大堆書籍資料筆記本…… 朱爾同停下腳步,回過身來,使勁眨了眨眼,以為那女生死了。過了幾秒或十幾秒鐘吧,對方竟略微動彈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條手絹,往頭上臉上輕撣了幾下,又往落滿灰土的書籍資料上吹了吹,瞥瞥窗外,那裡依然硝煙滾滾,而且帶著刺鼻的氣味直撲屋內……

女學生這才像突然警醒了似的。她站起來,敏捷地拾掇了一下,將書籍資料在桌上堆放整齊,將幾件東西塞進藍布書包,快步邁向閱覽室門口,在這裡跟朱爾同碰了個正著。兩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她便匆匆離去。朱爾同算是第一次看清了對方的相貌:膚色蒼白,五官端正,兩眼清澈…… 後來才知道,前年戰亂中有日軍砲彈落在圖書館旁,深埋土中,今天突然爆炸。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女生名叫葉玉菡,在醫學院讀三年級…… 葉玉菡?朱爾同吃了一驚:她不是蘇冠蘭的“未婚妻”嗎? 朱爾同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在二號閱覽室,一天,他主動上前,將兩幅速寫送給這位女生,當然,畫的都是葉玉菡。 “謝謝,”葉玉菡聲音很輕,但吐字清晰;她點點頭,接過畫細看。

“可惜,兩幅畫上都看不出是你,因為我一直看不見你的臉。”朱爾同說,“直到那次爆炸,才看清了你。” 葉玉菡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我是英文系的,住在芝蘭圃。”朱爾同特意加了一句,“跟蘇冠蘭同一間寢室。” “學英文的能畫得這麼好,真不容易。”女學生保持著原來的微笑,對“蘇冠蘭”這個名字聽若罔聞。 兩人就這麼結識了。之後,最常碰見的地方還是圖書館,有時彼此點點頭,有時也交談幾句。一次,朱爾同談起那次爆炸,那是給他造成了最強烈印象的事件:“你非同尋常,那麼沉著、鎮靜。” “哪裡!”女學生略顯靦腆,“那次是我沒聽見,真的。” “你的耳朵有毛病?” “不,我聽力正常。” “那怎麼會沒聽見呢?”

“我完全泡在書裡了。” “你是往外跑時撞見我的。真要有事,那時跑也遲了呀!” “哦,我是往醫院跑。” “往醫院跑?” “我是學醫的呀!可能有人受傷呢。” “啊!”朱爾同瞪大眼睛。 四五年一晃就過去了。 一段時期以來,朱爾同已經很少練畫,絕大部分時間精力都放在英語、法語和幾門課程上。他成績不好,必修課和選修課中都有幾門不及格,惟恐四年期滿卻修不滿學分,畢不了業。所以,這幾個月他在苦讀。一個禮拜天上午,他到圖書館去,在老地方又看見了葉玉菡。他走到女學生身後,輕輕招呼了一聲。 “爾同,你來啦?”葉玉菡回頭淡淡一笑,“有什麼疑難問題麼?” 她問的是英語或法語方面的疑難。長期以來她成了朱爾同的義務外語教師,而且比教授們講得還好。

“玉菡,來多久了?” “三十四分鐘。”女大學生看看手錶。 “嗬,開館才四十分鐘,你就來了三十四分鐘!看你,臉色如此蒼白,身軀這麼瘦弱,手背上的血管一條條數得清……咳,你要多休息,多活動一下才行。” “謝謝,你太關心我啦。” “不,玉菡,應該是我感謝你!”朱爾同連連搖頭,面露愧色,“若不是你幾次找查路德校長給我講好話,他早就勒令我退學了。若不是你經常給我幫助、指點,我的兩門外國語都會不及格的,考績會更糟……” “不見得吧,主要靠你自己。” “玉菡,你歷來謙遜。我常想,我要是有你這樣一個姐姐就好了!”朱爾同右手扣在胸口,情詞懇切,“待畢業時,我一定得用某種方式向你表達一下我的謝意和敬意!學校裡凡是認識你的人,從學生、工友、職員到教授、教務長和校長,沒人不誇獎你,每個人都對你贊不絕口。” “'姐姐',我實在愧不敢當。”葉玉菡仍然面含微笑,“像你們這樣聰明伶俐的大學生,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姐姐'!” “玉菡,你……”朱爾同聽出一點弦外之音。 “至於'謝意'和'敬意',這幾年你已經給了我不少,只是我知道得太遲了。”女大學生將臉轉向別處,企圖不讓朱爾同看見她雙眼潮潤,但卻無法掩飾嗓音的哽咽。 “說實話,我,我倒真不知該怎樣'感激'你才對。”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啊,玉,玉菡?”朱爾同瞠目結舌。過了一兩分鐘,葉玉菡的情緒平靜了一些,用手絹擦擦眼角,回過臉來。她用的還是那隻褪色的藍布書包,只是藍色褪成了灰白,邊角多處磨破,縫了針線。她從中掏出一封皺皺巴巴的信:“這是我去杏花村看望小妹妹時,從她那裡得到的。”葉玉菡停頓片刻,補充了一句,“不知是他們拆開的,還是姍姍拆開的。” 朱爾同接過來一看,頓時驚呆了!他嘴唇翕動,但什麼也說不出來。 “請你把這封信帶給蘇冠蘭吧,”葉玉菡低頭望著桌上成堆的書籍資料,輕聲道,“本來是他的信嘛。而且,本來是該由你交給他的。” “玉菡!” 葉玉菡瞥瞥:“朱爾同還有什麼事嗎?” “我……”朱爾同渾身是汗,咽喉堵塞。 “不用說了,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葉玉菡沉默片刻,溫存地笑笑,“去吧,做你該做的事。功課上有什麼疑難,我們一起商量。” 朱爾同抓著那封信,像握著一團火,卻又不能扔開;他將信件胡亂塞進褲兜,跌跌撞撞地走開。踅到閱覽室門口時,他下意識地回頭一瞥,看見葉玉菡端坐不動,默默望著他的背影。 朱爾同在小湖畔找了一條石凳坐下,呆若木雞,思緒紛亂,羞愧得無地自容,彷彿偷竊時被人當場逮住了…… 朱爾同決定去找蘇冠蘭,跟他“攤牌”。 往回走還得路過圖書館。二號閱覽室在一樓。朱爾同蹺起腳往裡面瞅瞅。禮拜天來圖書館的人很少,葉玉菡形單影只,看上去更加醒目;她不是像往常那樣不停地看書和抄錄資料,而是伏在桌上,臉埋在胳膊和書堆內,肩膀抽動…… 朱爾同的心情紊亂而沉重。他回到宿舍,把蘇冠蘭叫出來,開始了這番艱難的談話。 “你不要以為是這次出了事,我才說這些的。”朱爾同激動了,他滔滔不絕,“不,不是這麼回事!事實上,幾乎是從一開始——從剛認識葉玉菡開始,我就感到不安。她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不錯,她相貌平平,算不上漂亮,可是,她的品行出類拔萃。她寬厚,善良,樂於助人;她有毅力,有耐性,堅忍不拔……可惜我不是作家,不是詩人,不然,我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讚美之詞統統寫在小說和詩歌裡,奉獻給她!她真誠關心我,幾次找校長說情保住了我的學籍;我考績最好的兩門課,說白了,都是她辛勤指教的結果。而我怎麼對她的?我像個竊賊,像個扒手,一直在暗中傷害她,摧殘她,破壞她對幸福的最後一點憧憬和希望,毀滅她的最後一根精神支柱!我每次見到她,總是深深地感到慚愧和不安!我不下一千次地責備自己,咒罵自己:'朱爾同,你是個什麼人呀?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朱爾同說著,揮拳猛擊粗大的樹幹,淚水奪眶而出。蘇冠蘭心亂如麻,沉默不語。良久,朱爾同回頭緊盯住蘇冠蘭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當初,你不是發了誓嗎,二十年後一定同葉玉菡結婚?” “那,那是被迫的……”蘇冠蘭結結巴巴。 “被迫發誓不是發誓嗎?不管怎麼說,你用誓言肯定了婚約,肯定了你與葉玉菡的未婚夫妻關係,還訂下了婚期。可是,我再問你——當然,也應該問我,不過主要還是應該問你:你訂了婚,成了一個女子的未婚夫,卻又背地里和另一個女孩子鬧戀愛——這說得過去嗎?” “你知道當時我並不願意,”蘇冠蘭吞吞吐吐,“所以我定了二十年之期……” “你認為不會有任何女子,會為一個如此渺茫的希望去等上二十年——是嗎?” “朱爾同……”蘇冠蘭的聲音發顫,像是在哀求。 “葉玉菡已經等了五年。”朱爾同堅持往下說,“你憑什麼認為,她就不可能再等上三個五年?” 蘇冠蘭將蒼白的面孔埋在雙掌中,淚水從指縫中滲出。蒼茫暮色籠罩了校園,悄無聲息地淹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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