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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赤色學生”

第二次握手 张扬 4267 2018-03-18
列車沿津浦線北上。離濟南越近,蘇冠蘭就越苦痛。 一九二八年五月,日本軍隊侵占濟南,製造了“五三慘案”;至一九二九年六月,濟南的形勢才算“平靜”下來。又過了一陣,蘇冠蘭得以動身返回齊魯大學。經歷了一番浩劫的濟南,成了什麼樣子啊?他忽然膽怯起來,不敢目睹殘破不堪的濟南城,決定提前在白馬山站下車。這是濟南南郊一個小站,蘇冠蘭熟悉這一帶的山區和鄉村;他想從這裡步行回校,有個逐漸適應的過程。齊魯大學位於城南一座古城門外,從白馬山走回齊大還算“順路”。列車中午抵達。小伙子拎著藤箱下了車,有時搭乘偶然碰見的驢車馬車,有時步行,往馬鞍山方向走。 濟南多泉,有“泉城”之稱,有“家家泉水,戶戶垂楊”之說。僅從這些名目也能看出古城之美。濟南北部是平原,南部多山,山上怪石嶙峋,草木茂密,泉水更多,景物更好。蘇冠蘭本來喜歡爬山遠足,經常就近考察濟南南部地質,採集標本;因此,沿途景物他看過不下百十遍。但馬鞍山以東和以北是日軍進攻的前沿陣地,許多原來的農舍只剩下黑糊糊的殘垣斷壁,戰壕、地堡、鐵絲網、彈坑和新墳比比皆是,瘡痍滿目……

小伙子心情沉重,步履更沉重。他終於坐下稍憩。環顧四周,方圓七八里內多是起伏不平的丘陵和山包;縱目北望,可以看見齊大校園內的濃綠樹色和鍾樓尖頂——為了表示對中國文化的親近和認同,所有外國教會學校的房屋一律被弄成仿中國古代宮殿的“歇山式”。齊魯大學也不例外。這種樓房一般來說都不高,容易被山丘、樹木或其他房屋擋住;惟獨教堂保持著中世紀的西方風格,鐘樓像利劍般直指藍天…… 砰! 一聲槍響。隔得很遠,聲音清脆。 這是步槍的射擊,而且來自齊大方向。發生了什麼事?蘇冠蘭起身眺望。 砰、砰、砰!雜亂的槍聲連續響起,距離越來越近。一些子彈從蘇冠蘭的頭頂上嗖嗖掠過。隱約聽見亂哄哄的叫喊。蘇冠蘭爬上高地,遠遠看到軍警在山坡叢林間出沒……

蘇冠蘭走下山坡,繼續朝學校方向行進。他腳下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土路通往齊魯大學。時隔一年,土路已經被荒草雜樹和壕溝掩體湮沒了。好在蘇冠蘭非常熟悉這一帶地形。穿過一片樹林,跨過一座由兩塊條石搭成的小橋後,在土路轉彎處,有個大漢猛衝過來,跟蘇冠蘭撞了個滿懷,雙方都人仰馬翻。蘇冠蘭手裡拎著的藤箱摔出了好遠。他急忙爬起來站穩身子定睛一覷,不禁叫出聲來:“啊,魯寧!” “哦,是你,蘇冠蘭!”大漢一骨碌爬起來,右手始終緊握著一支手槍。他看清楚了是蘇冠蘭,放下心來,用袖口擦一把汗,氣喘吁籲,回頭看看。他比蘇冠蘭稍矮,身軀壯實,皮膚黝黑,濃眉深目,臉龐寬闊;眼前的他穿著淺藍色竹布大褂,下襟撩起深深扎在腰里……

“老魯,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發現了我!” “發現了什麼?”沒待魯寧答話,蘇冠蘭看見對方額頭在滲血,“哎呀,你受了傷!” “沒關係,是擦傷。”魯寧拍一把蘇冠蘭的肩膀並順勢推開他,“不能耽擱了,我得馬上走。” “不行,老魯,”蘇冠蘭瞄瞄四周,聽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密的槍聲,“你這樣跑不出去的!” “跑不出去,讓他們抓活的?” “不是這個意思!”蘇冠蘭急忙脫自己的上衣,“你也快脫,咱倆換著穿。” 魯寧擋住蘇冠蘭:“這不是害你嗎?” “我自有辦法,快!”蘇冠蘭將淺灰色學生裝上衣一把塞在魯寧懷裡,“快換上,兜里有錢。” 說著,他抓著魯寧的大褂往下扒。 說話間,兩人互換了衣服;還好,勉強合身。蘇冠蘭推了魯寧一把,指指遠處:“快,過了小石橋往東,半里路外有條小溪,沿著小溪往上游跑!”

砰、砰、砰!槍聲更近了。子彈不斷從他倆的身旁和頭頂掠過,發出噝噝的尖嘯。細碎的枝葉紛紛落下。已經能聽見追捕者的腳步和吆喝。 魯寧走了兩步,又回過身來,猛地抱住蘇冠蘭。這擁抱可能只持續了幾分之一秒,卻那麼熱烈,那麼有力!魯寧借助這個短暫動作,用他那雙濃眉下嵌著的兩隻黑眼珠往後方迅速掃視了一遍…… 蘇冠蘭對這一帶太熟悉了。待魯寧消失在小石橋那頭,他將藤箱往橋墩下深草中一藏,撩起大褂下襟,拔腿奔跑;他選擇路徑,忽緊忽慢、曲裡拐彎地跑著,故意留下腳印,折斷樹枝,踏倒草叢。果然,追捕者循踪而來,槍聲、叫喊和腳步緊緊尾隨其後,愈追愈近。蘇冠蘭爬上一處山坡,扭頭一看,五六百英尺開外拉開二三十名追兵。

蘇冠蘭終於攀上小山的頂巔。那裡雜樹叢生,亂石崢嶸,地勢險峻。他選擇一塊比較平坦的地面趴下,伏在草莽中窺視。一大群追捕者包抄上來,不停地鳴槍壯膽。子彈擦著山坡往上飛,被擊碎的石塊和草木四處迸濺,撲打著小伙子的面頰和身軀…… “那小子沒處逃了!” “上呀,上!” “抓活的,賞大洋!” 軍警們叫嚷著,吆喝著,卻一個個縮頭縮腦,躡手躡腳。蘇冠蘭知道,關鍵是“抓活的”,他們不敢打死他;此外,他們仍然誤以為他是魯寧,他們怕那支手槍!包圍圈終於形成,已成“天羅地網”。但從時間上判斷魯寧已經脫險,這使蘇冠蘭放下心來。 魯寧是齊魯大學醫學院學生,線條粗礦,皮膚黝黑,穩健厚道,但也給人某種神秘感。有人說他是“赤色學生”,甚至有“共產黨嫌疑”,但都只是說說而已,沒人深究。齊魯大學作為教會學校歷來提倡“遠離政治”,而魯寧在政治上似乎也並無明顯離經叛道的言行。很多學生都樂意跟他來往,管他叫“老魯”。蘇冠蘭是他的好朋友之一。

一九二八年四月北伐軍逼近山東,包抄濟南,準備消滅張宗昌軍閥勢力。齊魯大學有史以來第一次發生學生運動,出現了標語、傳單、講演和集會;學生們擁向街頭,與其他學校串聯,對市民進行宣傳,所有這些活動都帶有明顯的反日色彩;而以校長為首的教職員和神職人員也一反常態,不再像過去那樣嚴厲管束學生…… 齊大的學生宿捨一般是兩人一間。蘇冠蘭則一直住單間。那天夜裡有人敲他的房門。開門一看,原來是一副古怪打扮的魯寧:剃著光頭,穿著粗布褂,蹬著黑布鞋,滿身塵土,滿眼血絲,面黃肌瘦,像個疲憊不堪的車夫。蘇冠蘭這才想起魯寧確實越來越“神秘”了:學校裡不見他的踪影,倒是有人說他化了裝在市區出沒,有人說發現他到郊區跟北伐軍接頭,還有人乾脆就說他就是個地下共產黨,等等。

魯寧要蘇冠蘭給他弄點吃的,並在這裡睡上一覺——蘇冠蘭二話沒說,都給安排好了,同時也就明白了關於魯寧的那些傳說是怎麼一回事。他想,是的,魯寧確實有點像共產黨。 半夜,魯寧從酣睡中醒來。蘇冠蘭擺了茶水酒菜,兩人邊吃邊談。很快就“言歸正傳”,談中國,談日本,談政治,談這次戰事和濟南的形勢。魯寧說,日本人將山東視為它的勢力範圍,並因此將北伐軍進入山東視為對它的在華利益的侵犯,絕對不能容忍,決定派青島、天津的兩支日軍火速開赴濟南。北伐軍進占濟南後,雙方對峙,形勢嚴峻。五月一日上午,北伐軍一位營長、一名少校副官和四名連長,帶著幾個士兵因找房子路過一處路口,被五十多個日軍和日本浪人抓去,全部用刺刀捅死。二日上午,日軍在濟南鬧市區布防,禁止中國軍民外出並頻加殺戮……

“五月二日,不就是今天嗎?”蘇冠蘭訝然。 “不,是昨天。現在是五月三日凌晨三點。”魯寧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謝謝你,蘇冠蘭!不過,我得走了。” 蘇冠蘭問:“你去哪兒?” 魯寧瞅著蘇冠蘭,不吭聲。 “我也去!”蘇冠蘭站起來。 “你去哪兒?” “跟著你走!” “不行!”魯寧口氣決斷,回身跨出房門,迅速消失在夜幕中。遠近槍聲密集,炮聲隆隆,大地震撼,熊熊火光映紅了夜空…… 五月三日全天,形勢極度惡化。已有英國駐濟外交官死於“流彈”者。美、英兩國採取措施,加強對領亊館和僑民的保護,同時加緊中日之間的“調停”。齊魯大學校長查路德博士挺立在校門口,向企圖強行闖入校園的日軍提出強烈抗議,帶領職員張貼用中、英、日三種文字書寫的大幅告示,指出齊大校區系美、英產業,日軍不得擅入或以炮火相威脅;另一方面,以校長室名義嚴禁學生外出——凡此種種,使齊大成為戰火紛飛中的一座相對安全的“孤島”。儘管如此,遠在北平的蘇鳳麒先生仍備受煎熬,要求查路德必須千方百計救出他的獨生子蘇冠蘭。查路德不得不加緊與美英領事館聯繫,並成功地辦妥了此事。日軍終於允許齊魯大學校長一輛連同司機共坐四人的專用汽車懸掛美英兩國國旗於五月十六日上午穿過“火線”駛往北平。

就在蘇冠蘭動身前的一刻,五月十五日深夜,魯寧又來了。他更加消瘦,極度憔悴,衣衫襤褸,雙臂和臉龐上還有划痕和血跡……可以看出,他度過了一些怎樣的日日夜夜。 “老魯,”蘇冠蘭說,“我馬上要離開齊大,離開濟南……” “我聽說了,來看看你,也算給你送行。” 蘇冠蘭感到奇怪,因為知道他即將離開濟南的一共只有三四個人。魯寧是從哪裡“聽說”的?但蘇冠蘭不問。魯寧也不解釋,自顧摸出一支皺皺巴巴的紙菸,湊在蠟燭上猛吸了兩口,一閃一閃的紅光照亮了他鑄鐵般的臉龐。 “老魯,你什麼時候開始吸煙的?” “我上次是五月二號夜裡來你這兒的吧?”魯寧吞吐著煙霧,答非所問。 “是的。” 魯寧告訴蘇冠蘭,就是那天,五月二日上午,兩個日本兵強奸了一位名叫黃詠蘭的小學教員。黃老師痛不欲生,搶過一個日本兵的刀想自殺。日本兵以為黃老師想殺他們,便像瘋狗一樣撲上來,用刺刀先挖出黃老師的兩個眼珠,再割掉她的兩個乳房……

蘇冠蘭聽著,目瞪口呆。 “事情發生在一家茶爐店的後院,兩個野獸為了洩憤,還把茶爐店女掌櫃的雙手砍了下來!”魯寧說著,使勁吸煙,臉色鐵青。他還告訴蘇冠蘭,北伐軍山東特派交涉員蔡公時,早年曾留學日本,五月一日率部進入濟南;五月三日,日軍將蔡公時及其部屬共十七人捆綁起來嚴刑拷打。當蔡公時用日語提出強烈抗議時,日軍竟將他的耳朵、鼻子割去,接著又把他的舌頭、眼睛挖去,然後架起機關槍對他們瘋狂射擊…… 五月三日全天,日本人在濟南燒殺搶掠,中國軍民被殺幾千人。九日晚,西城根一條街被燒光,居民死亡殆盡,無一倖存。八日,日軍在南郊炸毀辛莊彈藥庫,佔領張莊、辛莊及白馬山車站,進攻黨家莊車站守軍,大肆屠殺居民。十一日濟南失陷後,日軍更是殺紅了眼,把裝有中國人屍體的大批麻袋投入黃河或運往青島投入海中…… “起碼死了六七千人,不僅死得多,還死得特別慘!”魯寧不停地吸煙,面色陰沉,“如果今後史書辭書上有'五三慘案'這一條,說的就是今天的濟南!” “老魯,形勢如此險惡,這一段你怎麼過來的?”蘇冠蘭關心地問。 魯寧並不回答,而是掏出懷錶看看,起身將手伸給蘇冠蘭:“我該走了,你也該走了——我們後會有期!” 翌晨,一輛掛著美英兩國國旗的福特轎車從齊魯大學開出,穿越滾滾硝煙和滿目廢墟,顛簸著向北駛去。蘇冠蘭就在這輛車上。他先到北京,接著轉赴上海聖約翰大學“借讀”。一年多來,他一直惦記著魯寧,一直琢磨著“赤色學生”和“共產黨嫌疑”的傳說。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回到濟南第一個遇見的熟人竟會是魯寧,而且會在這種時間,以這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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