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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旅途邂逅

第二次握手 张扬 3593 2018-03-18
過去的亊情,真的會“永遠過去”嗎? 不,不會。亊情既已發生,就是一種存在,就會以這種那種方式被記錄下來,在歷史上,在社會生活中留下或深或淺的痕跡,影響著今天和今後的人們。 此刻,對蘇冠蘭教授來說就是這樣。夜幕沉沉,萬籟俱寂,整個書房依然沉浸在一片淡綠中;大理石桌上的座鐘不慌不忙,指針從九點、十點、十一點直至午夜,又指向凌晨。而教授仍然深陷在鬆軟的沙發中,雙臂擱在兩側扶手上,左手懸垂,右手五根瘦削而柔軟的指頭支撐著寬闊凸出的額頭,微閉兩眼,像是沉思,又像在昏昏欲睡。 葉玉菡也仍然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夜氣清冷。她裹上披肩,一手托腮,不時瞥瞥蘇冠蘭。牆上,“無名女郎”還在翹首傲視;“第九個浪頭”則鋪天蓋地,幾乎要吞噬一切。

葉玉菡記不清自己曾經陪伴丈夫度過多少個這樣的不眠之夜。直到今天,此刻,她才領悟到此中的全部含義。她知道,瓊姐的不期而至,在冠蘭胸中激起何等的驚濤駭浪! 蘇冠蘭雖然閉著眼,但並沒有入睡。那久已逝去的歲月,那曾經發生在他和瓊姐之間的一切,正在放電影般一幕幕重現,像“第九個浪頭”般呼嘯奔騰,席捲他的腦海。 教授清楚地記得,他與瓊姐的最初相識,在整整三十年前,一九二九年夏天…… 嗚—— 汽笛長鳴。滬寧線上,一列火車從上海向南京疾駛。 這列客車像一條黑色長龍似的,有節奏地震動著,搖晃著。蒸汽機車吭哧吭哧喘著粗氣,在烈日炎炎的墨綠色原野上拖出團團黑煙白霧。這趟列車特別擁擠,所有坐席坐滿了人,過道里和每節車廂兩頭擠滿了人,每處空當和每條縫隙都塞滿了坐著的、站著的、蹲著的、歪躺著的人,還有人橫陳在行李架上或座位下。儘管車窗都敞開著,但絲毫感覺不到空氣的流動;車廂中炙熱而沉悶,混雜著汗水、煙草、脂粉、醃魚、狐臭和口臭的氣味,亂七八糟,使人頭暈眼花,直想嘔吐。

“真像被塞在沙丁魚罐頭里!”十九歲的大學生蘇冠蘭尋思著,拎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籐編手提箱,擠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汗流浹背,心煩意亂。南翔、安亭、陸家浜、蘇州、滸置關、望亭……一座座集鎮、城市被拋在列車後面了。無錫站下車的乘客很多,車廂裡才稍微寬鬆一點,但沒有出現空座,仍有一些旅客站著。蘇冠蘭拎著藤箱,跌跌撞撞地擠過幾節車廂,終於看見前面不遠處有個空座。他喜出望外,急忙上前,卻看到這個雙人坐席的另一頭,憑窗坐著一位素裝少女。 蘇冠蘭猶豫了一下,問道:“這兒可以坐嗎?” 沒人回答。 他瞅瞅,與這張坐席相對坐著兩位三十來歲的乘客,像是夫婦。車內並無陽光,少女卻戴著一頂白布草帽,後腦勺和脖頸被完全遮擋住;她腰肢窈窕,身著潔白的綢質連衣裙,臉向窗外,右手托著腮幫,右肘支在小桌上。一條南方女子中少見的辮子粗大蓬鬆,栗黑閃亮,從腦後直拖到腰下。

“請問,這兒有人嗎,可不可以坐?”蘇冠蘭又問。當然是問那位少女。 但是,少女依然端坐不動,臉朝窗外,默然不語,像一尊石雕。她不僅不跟蘇冠蘭搭腔,甚至沒回過頭來;她也許是沒聽見小伙子的話,但多半是裝作沒聽見。蘇冠蘭感到氣惱,又無可奈何。看不見少女的顏面,但她的身姿卻充分顯示著矜持和高傲…… “真是,連起碼的禮貌也沒有!”年輕的大學生心中嘀咕著,忍住惱怒,再度提高嗓門:“餵!小姐,這兒有沒有人,可不可以坐?” 少女仍然不答話,也不動彈。 “餵!你——”蘇冠蘭發火了。可不待他喊出聲來,對方終於吭聲了,嗓音冷若冰霜:“你要坐,就坐吧。”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男子也說話了:“坐吧,坐吧,可以坐的。”

蘇冠蘭循聲看去,是對面坐席上那位三十來歲的男子。他戴一副金絲眼鏡,手拿黑色折扇,面容清秀,氣質懦雅;他靠過道坐著,他妻子則靠窗口。蘇冠蘭的怒氣並未因此消除。少女明顯的輕蔑和不屑,使他憤怒!但是轉念一想,沒有辦法,只得忍受,因為說不上對方有什麼錯。他四下瞅瞅,找不出另一個空座了;而他在沙丁魚罐頭似的車廂中擠了幾個小時之後,已經頭昏腦漲,精疲力竭,氣喘吁籲,直冒虛汗。他搖搖頭,就近在行李架上找了個空當,將藤箱擱上去;然後衝少女背影瞪了一眼,使勁坐下去,整個坐席被震得咯吱作響。接著,他解開襯衣上方幾顆鈕扣,露出肌肉發達的胸膛,掏出手帕猛擦一通,喘息片刻;又蹬上去從藤箱中掏出一本書,低下頭來靜心捧讀。

列車奔馳,汽笛嘶鳴,一節節車廂有節奏地晃動。不知到了什麼時間,也不知火車到了哪裡…… “先生,看的什麼書啊?” 誰在說話?在問誰啊?蘇冠蘭抬頭,哦,原來是對面座位上那位三十來歲的男子。對方正沖他微笑,還點了點頭。 蘇冠蘭合上書,遞過去。 “嗬,德文原版呢!”對方說著,隨口譯出封面上的德文,“'拓撲學概論',托尼·克萊因著。”他又隨手翻了翻書的內容,打量著蘇冠蘭:“先生是學數學的?” “不,我是學化學的。” “化學,”對方沉吟道,“化學用得上拓撲學嗎?” “今天用不上,今後也許用得上。”蘇冠蘭笑笑,“咳,藉以多懂一點東西吧,捎帶練習德文。我信奉達爾文的話:'廣泛的求知欲,往往可以使人成為有系統的博物學家'。”

“這書從哪裡買的?” “家父在國外買的。” “為你買的?” “是的。” “可以問一下令尊的名諱嗎?” “他叫蘇鳳麒。” “哦,你是蘇老先生的公子!” “您知道他?” “大名鼎鼎的天文泰斗,科學界誰不知道啊!”對方接著說,“對不起,我再問一下:你在哪所大學就讀?” “齊魯大學。” “哦,齊大。在濟南。” “是的。”蘇冠蘭很有禮貌,“不過,我也可以冒昧請教一下先生貴姓嗎?” “是我冒昧了!本該先自報門庭才是——敝姓凌,凌雲竹。”對方爽朗一笑,又朝身邊那位女子點點頭,“這是內子,宋素波。” “您就是凌雲竹教授?”蘇冠蘭喜出望外,“幸會,幸會!”

“你聽說過我?” “您才是大名鼎鼎呢,大名鼎鼎的固體物理學家!您在哥廷根大學剛獲得博士學位便發現了電子的能帶分佈規律,被稱為'凌氏定則'。接著,您在西門子公司首創了金屬點陣振動計算表,國際上通稱'凌表'……” “嗬,你對物理學界的事也這麼清楚!” “所以,您不能再稱我先生,而應該叫我學生。” “這怎麼可以!”凌雲竹笑起來。 宋素波也笑了,“可我們還不知你的名諱呢。” “豈敢稱諱!我叫蘇冠蘭——冠軍的冠,蘭草的蘭。” “蘇冠蘭——真是個好名字!” 忽然響起一個女性驚異的嗓音:“冠蘭,是你?” 蘇冠蘭一愣,連忙四下尋覓;不料,竟是那位少女——那位素裝少女,那位剛才還矜持和傲慢得令人無法容忍的少女!少女長著一張橢圓形鵝蛋臉,肌膚潔白細膩,五官富於雕塑感,嘴唇線條優美;大而明亮的眼睛向兩側太陽穴高高挑起,瞼黛較深,睫毛很長,瞳仁在黑褐中泛著藍色。因為驚喜,她滿面緋紅,眼中火花閃耀。

“啊,是你!”蘇冠蘭也大吃一驚。 “是呀,是我,就是我,正是我!冠蘭,你還記得我?你呀,你跑到哪裡去了?” 少女連聲喊著,彷彿要撲上來一把抱住蘇冠蘭!但是,她終於控制住了衝動,只是使勁拉過對方的手來又抓又掐,欣喜若狂地喊道:“總算又找到你啦,找得我好苦好苦哇。冠蘭,你倒是說呀,你跑到哪裡去了,躲到哪裡去了?哦,還有,你還記得該叫我什麼嗎?” “記得,記得。”蘇冠蘭支支吾吾。 “你說,你該叫我什麼?” “瓊,瓊姐。” “對了,就是叫瓊姐!”少女用手絹幫小伙子擦拭脖頸和胸脯上的汗珠,“告訴我呀,冠蘭,你離開醫院後,躲到哪兒去了?” “沒躲,沒躲,我是到雁蕩山去了。”

“到雁蕩山幹什麼?” “採,採集標本。” “採集什麼標本?” “昆蟲、植物,還有礦苗、岩石,等等。” “哼,你肯定是為了躲我!” “不是不是……” “好啦,我也不追究啦!反正我要告訴你,你讓我等得好苦啊,你太殘忍了!” 凌雲竹夫婦看著眼前的情景,如墮五里霧中。宋素波忍不住了:“你們是怎麼一回事啊?你們原來認識?” “豈止。”凌雲竹說,“好像還有一段傳奇呢。” “真有一段傳奇!”少女將草帽掛上衣帽鉤,“真是天大的幸事,能在這趟火車上跟冠蘭邂逅——教授,夫人,這是託你們的福。” “恐怕確實是託了我們的福,”宋素波插嘴,“既然如此,就該設法感謝我們。” “怎麼感謝呢?”

“不是有一段傳奇嗎?說給我們聽聽。” “好啊,我正要說呢!”少女想了想,“不過,得我和冠蘭都說。兩個人的事,我一個人說不清。” “有什麼可說的!”蘇冠蘭搖頭。 “該說。”凌雲竹衝少女笑笑,“這樣吧,小姐,哦,'瓊姐'……” “您怎麼也這樣叫!”少女不好意思了。 “這麼美的稱謂是不該被任何人壟斷的。”教授說,“此外,我們不知道怎麼叫你,只是剛知道有人叫你'瓊姐'。” “我叫丁洁瓊。” “'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潔,'瓊樓玉宇'的瓊,是嗎?”教授讚歎道,“這就更美了,跟'冠蘭'一樣美!這樣吧,聽我的:丁洁瓊,你先說,然後由蘇冠蘭作補充。他剛才說了,他是學生,這就決定了他得聽我的。” “好!”丁洁瓊很高興,轉向蘇冠蘭:“我說之後,你得說啊!我對你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正想藉此機會了解你;了解了你,下次你就躲不掉啦。” 蘇冠蘭微笑,不置可否。 “有一個月了吧?那天,我去高橋游泳。”少女聚精會神,開始回憶,“我游得太遠了,碰上一場可怕的暴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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