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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床畔 严歌苓 2175 2018-03-18
她在病房裡見到了張穀雨的家屬玉枝。玉枝的臉竟和張穀雨有幾分相像。和他們三歲的兒子花生並列,這一家像是大大小小幾個兄妹。玉枝告訴萬紅,花生的學名叫滇雄,是父親給取的。 萬紅把三歲的男孩拉到張連長床邊,說:“你爸爸想听你跟他講話。” 她感覺男孩拼命向後掙扎。 萬紅說:“那你叫他一聲吧。來,叫聲爸爸。” 玉枝上去推男孩,說:“他是你爸,你怕哪樣嘛?” 男孩頑固地沉默著。 玉枝問:“他聽得見他兒子叫他?” 萬紅說:“他什麼都聽得見。”她納悶透頂,難道他眼神中的溫柔,他睫毛的顫抖,他嘴唇上浮起的親吻慾念—這麼明顯的表示,這位妻子怎麼會看不出來呢?難道也看不出他右手掌心上的變化?那掌心充滿撫摸的渴望。她奇怪極了。這一切有那麼難看懂嗎?只要玉枝此刻把手擱上去,她馬上就會感到他的抓握的慾念,那慾念的迫切……

“護士你不要哄我,”玉枝這時開口了,話是被深而長的嘆息推出胸腔的,“首長們都告訴我實話了。我曉得你是怕我難過,才不說真話。” 萬紅向她轉過臉:“我說的是真話。” 玉枝笑了一笑,心碎的人十分領情的那種笑。 “幾個首長都跟我講了,他以後就這個樣子了,叫'植物人'。跟犧牲了,差不多是一回事情。” 萬紅很想說,你和他夫妻一場,竟然看不出他好端端活著?活得跟你我不一樣罷了。你和他那麼私密親近,都看不出這一點,他此刻一定很痛苦。也一定懊惱著急。他所有的表達都被困在身體裡,不過只要有心,就一點也不難看出來。你看他手指尖上的那股力量,那是他心裡在使勁啊!他多想把手伸到花生的臉蛋上去,摸摸他從來沒見過的骨血。

但萬紅沒說這些話。當你道破一個人的困境或殘障,他的無能為力之處時,那個人只會更難受。她不要他難受。 萬紅忍著心裡的難受,蹲下對花生笑瞇瞇地說:“你爸爸還給你買了玩具呢!” 神采一下子從那片渾頑下浮上來。男孩盯著萬紅橢圓鵝卵石般的面孔。 “什麼是玩具?”男孩冥冥中知道它一定是樁好事情或好東西,比方說,像今天上午開天闢地第一次吃的冰糕那樣的好東西。 這下萬紅倒給難住了。怎麼對一個從來沒有過玩具的山里孩子解釋玩具?她求援一般掉頭去看張穀雨。他眼裡的笑意再明顯不過了。他在笑萬紅這下給自己惹下了麻煩:哪兒來的玩具?他白當了三年父親。 還有一點證明他在笑,那就是他眼角出現了淺極了細極了的魚尾紋。她堅信那不是她的錯覺。

萬紅指著張穀雨對玉枝說:“快看,張連長在笑呢!花生,快看啊!你爸爸笑了!玉枝你看見了吧?” 玉枝站起身,向她丈夫迅速掃一眼,又把目光轉向萬紅。她又是那樣很領情地笑一下,說:“嗯,看見了。”同時她坐回椅子上,上了一個當似的失落。 萬紅馬上明白玉枝什麼也沒看見。玉枝她不想敗萬紅的興,拂她的好意,因而敷衍地說“看見了。”萬紅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連他妻子都讀不懂他的表情。她心事重重地替他的左手換藥。截去了肢的創口還沒有完全停止流血。縫針縫得粗針大線。萬紅盡量用自己的背擋住玉枝和花生的視線,怕他們看見張穀雨因為疼痛而有些鼓突的眼珠。她在手術的當天偷偷為他注射了嗎啡。但腦科儲藏的嗎啡很少,她決定只在夜裡給他使用。

她推著治療車走出門時,聽花生問他母親:“媽,什麼是玩具?” “玩具就是玩具。” 她回頭看一眼,見母子倆相依而坐,姿態和表情都是守靈的樣子。 萬紅在百貨公司買了一輛玩具卡車和一把塑料衝鋒槍,槍膛裡可以裝二十粒五顏六色的子彈。這一來花生就相信父親不僅是“活著的烈士”,也是“活著的父親”。她高興起來,在泥巴街面上三步一蹦地走著,雪白的帆布涼鞋不久就成了黑的。萬紅非常喜歡這種膠底布面的白涼鞋,它們又輕便又簡潔,兩根橫槓打在赤裸的腳趾上,繃帶似的。她不知道男人們都覺得她赤裸的小腿和腳丫被那雙白帆布涼鞋載著,特別讓他們心癢。 她也不知道,在十多年後,男人們明白一切讓他們心癢的東西在西方早就有了說法,叫“性感”。

萬紅這時一蹦一蹦走得飛快,想盡快去讓張穀雨在三歲兒子的心目中活起來。一些正打烊的店主見這個女兵走過,都停下手裡的動作,心想,萬一這女兵想在我店裡買點衛生紙或蚊香呢。哪怕她什麼都不買,進來逛一逛也好啊。這個小縣城裡的最優越的階層是軍人,而軍人裡最優越的又是女兵。 三個背著竹筐的女彝胞的百褶裙在街上厚厚的灰土上掃過。她們是下山來賣梨的,賣梨的錢買了一瓶點燈的煤油一包鹽,一袋釀酒的曲子回去把半爛的梨釀成酒。她們站下來,看這樣一個好看的女兵走過去。 萬紅和三個彝族女子都萬萬沒想到,二十年後這條街會成條大街,流行音樂從每個店鋪、髮廊、餐廳傳出來。一個從美國來的華裔小伙子進入了街口的餐館,打聽此地可有好玩兒的去處。他是代表美國一個基金會來將一百多台電腦贈給縣里中學的,為止住正在迅速上升的失學率。餐館老闆說,最好玩兒的就是“畫廊”了,這條大街上有八個“畫廊”。小伙子一聽興奮了,這小城竟然會如此民風高雅,興辦起藝術畫廊來!等他被領入一個廳堂,裡面除了鏡子便是椅子。幾個穿超短裙或緊身褲的少女迎上來,問他要局部服務還是全套服務。他說一定弄錯了,他要去的是畫廊。小姐之一說,這裡正是“蒙娜麗莎畫廊”。他才知道本地人的發音該對這場誤會負責。他回到美國對他父親說:“那些小姐們都是失學的中學生。我看不出一百多台電腦能阻止她們的墮落。”

那個小伙子是吳醫生的兒子。 當然,那是多年後的事。現在離那事的發生還早著呢。 現在萬紅胳膊下夾著兩個裝玩具的紙盒,在三個年輕女彝胞視線盡頭拐了個彎,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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