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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暴風雨前 李劼人 3288 2018-03-18
一定是老龍運氣如此,該他吃不成郝公館的飯了,局面才這樣急轉直下。 郝家的早飯才吃完,忽聽見街上人聲嘈雜,又夾著關鋪板的聲音,好像放火砲一樣。看門頭老張喘吁籲地趲進院壩,大聲說道:“紅燈教撲進城來了!滿街的人亂跑!請老爺示下,公館大門關不關?” 太太先就亂了起來道:“紅燈教撲城了?……是啥樣子?……駭死人啦!……老爺!老爺!……” 郝達三已經從鴉片煙鋪上跳了起來,隔窗子罵道:“關大門!趕快去關!混賬東西!真真老糊塗了!這樣的事,還要進來請示!” 姨太太、大小姐也從各人房間裡奔了進來,濃厚的脂粉遮不住臉上的慌張,眼睛都睜得大大的,連說:“咋個搞哩?紅燈教來了!” 三老爺也把賬簿算盤丟下,跑來,兩弟兄對相著,一句話說不出來。

太太道:“三弟,你想個辦法嘛!難道要我們背起包袱逃難,像戲上唱蔣世龍搶傘那樣嗎?那才苦囉!” 姨太太蹙起用細桴炭塗得烏黑的一雙眉頭道:“苦不要緊,只怕亂殺起來,逃不脫,才焦人哩!大小姐,你是放了腳的,倒還跑得動。” “姨奶奶,你不要這樣說,我兩條腿已經軟得像棉花一樣,站都站不穩,還說跑。若果殺起來,死了倒好。” 她父親看著她,正想說什麼,二小姐同春秀從後面飛跑進來道:“爹爹!三叔!你們看,老龍逃跑了!” 他忙問道:“逃到哪裡去了?我正想找他哩!” 春秀接著說:“不曉得逃到哪裡去了。駱師說的,他聽見三老爺要送他到保甲局,他就罵了一陣。張大爺進來請老爺的示時,他就逃跑了,鋪蓋都沒拿。”

太太慌了道:“這雜種,該不得把紅燈教引來呀!” 三老爺跌腳嘆道:“我真不該說那句話,使他懷了恨,哥哥見解真要高些!” 姨太太立刻追問是誰把話傳出去的。沒一個人開口。太太說:“一定是春秀說的!”春秀卻說是二小姐說的。 “老龍正擔水到小花園去滲魚池,二小姐指著他說:'老龍,你莫瘋瘋傻傻地瞎說八道,三老爺說過了,要把你送到保甲局去關起來。'” 香荃爭著辯道:“是春秀先說!” 姨太太大怒道:“不管是哪個先說,若果紅燈教來了,我先把你兩個整死!我的命真不好,生一個不高超的東西,使一個丫頭也是壞蟲!……” 郝達三把手亂搖道:“不罵了!不罵了!這不是罵人的時候,打主意要緊!又三呢?為啥不見這娃兒?”

太太登時就哭了起來道:“我的天!這才要我的命呀!我剛剛打發他看葉家姑太太去了!” 老爺滿頭是汗道:“這才糟糕!你這一哭,把我的心更哭亂了!” 三老爺道:“又三並不是十幾歲不知世事的小娃兒,有啥子事,他還不會見機而作嗎?嫂嫂不要過於著急,我叫高貴出去打聽一下。” 太太擤著鼻涕道:“兵荒馬亂的,叫他到哪裡去打聽?” 老爺點頭道:“打聽是應該的,倒不一定打聽又三。街上情形,也應該曉得,關著大門,也不是事呀!” 但高貴躲在茅房裡,著三老爺連連地喊,才喊了出來。吩咐他到街上去看看,他說肚子痛,走不得。三老爺生了氣道:“你平日那麼溜刷的哩,有了事,就這樣膽小!難道紅燈教就在門口等著你,一出去,就會砍你的腦殼?”

高貴不敢說什麼,卻依然呆站在那裡。 郝尊三朝左右一看,平日倘在轎廳上說話,高升那孩子總在旁邊,看門老張也一定要在二門上把頭一探一探的,廚子駱師有時也要出來聽幾句,三個抬轎子的大班,更不必說了。而此刻半個人影都沒有,他更其生了氣,便使出他平日頂能生效的殺著來道:“不去嗎?好!都跟我放下來!我去!我肯信紅燈教就在門口!”而此刻也失了效,躲著的依然躲著,不動彈的還是不動彈。他如何不感到侮辱?登時一掌把高貴攘開,挺起胸脯,硬像要搶出去。但是忽又車過身來,把高貴肩頭抓住,向外面直推道:“要躲,卻不行!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當真要我親自出馬嗎?……” 大門的門扉上被人打得嘭嘭嘭的。高貴本能地叫了起來:“哎喲!紅燈教來了!”要跑,卻被臉色全變的三老爺抓得死緊。

打門的聲音更大而急了,擂鼓似的,大約全公館都聽見了。 郝達三把一根銀裹肚、玉石嘴的毛筤竹煙槍倒提在手上,踉踉蹌蹌從轎廳的耳門鑽了出來,橘青著一張臉問道:“是啥子人在打門?” 香芸也慌慌張張地跟了出來,手上拿了柄風快的剪刀。 她父親把煙槍一揮,頓著兩腳道:“叫你就在裡頭,你跟來做啥!柔筋脆骨的,還抵得住嗎?” 大小姐正要答應時,大門上又嘭嘭嘭地打了起來,並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喊:“老張!……張老漢!……開門!……” “是哥哥的聲氣。” 她父親點點頭道:“是他。”跟著就朝外面奔了去。 她三叔同高貴也齊說了聲:“是大少爺。”都大著膽子一直跟到大門邊。 郝達三向門縫中問道:“是又三嗎?”

“是我!” “你一個人嗎?” “不止,還有葛世伯。” 高貴已搶上前去拔門閂,老張也拿著鑰匙,氣喘吁籲地從門房中出來。 郝達三還在問:“街上平靜嗎?” 大門已被高貴和老張拔了開來。又三站在前面,葛寰中穿了身便衣,帶著一乘三丁拐拱竿轎子,三個轎夫,和一個跟班,在街側站著。 街面上攘往熙來,還是行人不斷,還是那樣若無事然。 郝達三在極度刺激之後,覺得眼睛格外發亮,當前世界似乎有點異樣。一把將兒子抓住,眼睛癢癢的。 葛寰中趕上前來說道:“達三哥,裡面談吧,今天的事情真笑話!” 太太同一家人都趕了出來,在二門上碰著。也不迴避了,抓住兒子,又哭又笑道:“你也回來啦!真造孽!莫駭著哪裡嗎?”

老張又來請示大門還關不關。 葛寰中已走到客廳門前,便代主人答道:“外面平平靜靜的,鋪子都全開了,還關門做啥?去叫我的大班把轎子提進來等著!” 他走進客廳,把瓜皮小帽揭下,哈哈一笑道:“太笑話了!達三哥,你們倒受了一場虛驚,我可是親眼看見的……” 他原來吃了早飯,正要到機器局去——機器局的差事,他已當了一年多了。 ——轎子剛走到南紗帽街口,滿街的人猛地飛跑起來,都在喊:紅燈教來了!兩邊鋪子,也搶著上鋪板,關門。轎夫便想把轎子抬轉去,算他到過上海,又在機器局裡聽見過試槍,看見過打靶,有點膽氣。遂叫把轎子提在街邊,心裡尋思:若果紅燈教大隊撲城,官場中斷無不曉得之理,並且至少也有點喊殺聲同洋槍聲,怎麼毫無所聞呢?想來一定是地皮風,這一晌,謠言本來不少,人心也很浮動。所以他站在那裡,並不害怕,恰這時碰著郝又三跑了來,幾乎連厚底夫子鞋都跑掉了。

郝達三才笑著舉手讓道:“請坐下說吧!”又回頭向窗外一看,隔著五色磨花玻璃,只見好些人影,便喊道:“都忘記了!葉子煙呢?鴉片煙盤子呢?春茶呢?” 又三也才伸手將他父親挾在脅下的毛竹煙槍接去,放在炕床上。 葛寰中又哈哈大笑道:“達三哥要與紅燈教決一死戰嗎?果然變作執槍之士了!” 郝達三也笑道:“門打得那麼兇,又無後門可逃,拼一拼倒是有的,卻不曉得如何會抓了根煙槍。” 他的太太也笑道:“葛二哥,你倒不要見笑,在屋裡坐著,光聽見紅燈教撲進了城,又說滿街人跑,鋪子也全關了,真不曉得是啥光景。又三又出去了,活活地沒把人焦死、駭死!葛二哥,你想啦,我們自小以來,哪裡過過兵荒馬亂的日子?從前聽老人們擺談長毛事情,還不大相信是真的哩!”

鴉片煙盤子擺了出來,大家圍坐在炕床前。 郝又三說起街上一亂,轎夫不抬了,只好下轎來混著大家跑時,厚底子鞋確實不方便。 葛寰中遂說:“你已經在講新學了,為何還不穿薄底皮鞋?並且依然寬袍大袖這一身,也不相稱呀!” 他又掉向郝達三說道:“蘇星煌你是見過的了,你大令愛的事如何?” 郝太太說道:“葛二哥,我正要問你,蘇家到底有好多錢?人口多不多?因為我名下只有這一個女,我總不願意嫁一個不如我們的人家。子弟哩,我沒見過,聽說品貌說不上,一雙近視眼,不過還有點氣概。” 葛寰中道:“像有三四弟兄吧?他行三。錢哩,怕不多,大概飯是有吃的。我們所取,倒不在乎家務,只看子弟如何。子弟是沒有彈駁的,學問人品,件件都好。達三嫂,你老嫂子只管相信我,我是不亂誇獎人的。”

郝太太卻搖著頭道:“沒有錢,總不好。學問人品,在我們這些人家,倒不在乎,頂多不過做個官。光是做官,沒有錢,還是不好的呀!又還有哥嫂,更不好了。” 郝達三道:“婦女的想頭,是不同的。寰中,我們改日再談這件事吧。” 葛寰中道:“不過,事不宜遲。我聽說他已上書學台,請求派遣出洋,事情一定成就,等到他走了,這事就不好說了。” 郝太太還要說她的意見時,恰葛寰中在路上派去打聽消息的大班轉來了一個,大家便轉到客廳門前來,聽他細說紅燈教撲城的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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