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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八章“悲歡離合一杯酒”

大波 李劼人 45209 2018-03-18
天氣越發陰黯。淺灰色的雲層漫得無一絲縫,而且低垂下來,似乎離地面只有幾丈高。 黃太太坐在堂屋門外那張常坐的矮竹椅上。水煙袋捧在手中,老半天沒抽一袋,一根紙捻有半根變成灰。她木然不動地望著天空,生恐又下雨。 黃瀾生只穿了件蝦青緞夾緊身,下面是紮腳的雪青寧綢套褲;一條搭著絲絛的髮辮盤在剃了短髮的額腦上;因為親手種了一陣菊花,鬢角和鼻子尖上都沁出了微汗。這時揚著一雙粘滿泥巴的手,走上台階問道:“太太,洗手水呢?” 她用嘴朝窗根下一努。 他一邊洗手,一邊向他太太說道:“老馬今年送來的菊花,好種還是不多。只兩棵玉手挑脂,幾棵粉繡球同火煉金丹還可以,其餘都太尋常了。你可曾叫他趕明天再送幾棵好的來?”

“我倒叫他不要再送了。” “咦!這是怎樣的呢?” “你不是鬧著要搬家嗎?” “是囉!要搬家。但也不過在緊要關頭上暫時搬一搬。” “你就料得定搬走了還能搬回來?” “怎麼不搬回來呢?如其世道清平了,還怕什麼!” “世道還有清平的日子嗎?”她吹燃紙捻抽了一口水煙道,“我才不信哩!” 黃瀾生拿一張舊葛巾揩著手道:“一定有清平日子的。你總聽見說過,長毛造反時候,兵荒馬亂,遍及十幾省,長達十幾年,那樣亂法,煞果還不是平定了?還不是過了四五十年的清平日子?眼前的局面,不管怎樣總不會鬧到長毛時候那樣亂法,充其量也不過像壬寅年的紅燈教罷了。噢!太太,壬寅年……” 壬寅年,即光緒二十八年,是龍二姑娘過門到黃家改稱呼為黃太太的那年,算到現在,已是十個年頭。以前只要黃瀾生一提到這年的四月,他們結的喜慶日子,她總不禁有一種溫馨感覺從心坎直升到臉際。但是今天卻有點異樣,當她丈夫剛剛說到壬寅年,她便蹙起眉頭,哼了一聲道:“紅燈教也鬧夠了!不過那時,城裡好像還清靜,只管城外在打仗。”

“因為那時,做四川制台的是岑雲階岑宮保。” “這回,恐怕也要等他來了後,這個爛攤子才能夠收拾吧。” “唔!他來了才算事。聽我們科的饒大人說,十之九是不能來的了,因為有人在北京運動不要他來。” “那麼,四川的事情,不是還要亂一些時候?” “自然囉!紅燈教是在壬寅年撲進省城之後,才衰下去的。現在的同志軍剛剛鬧著要撲城,拿物極必反的道理來說,我倒希望他們早一點撲城。” “我不希望。一則我不想搬家,”她又微微笑道,“二則我看菊花里有幾棵玉女拳,已經散嘴了,再過幾天,弄尾大魚來,正好吃菊花鍋子。” 黃瀾生倒真個開口笑了起來。自從顧三奶奶把楚用受傷消息捎來那一晚起,他太太就像挨了悶棒似的,一直沒有露過笑臉。有時逗她笑,反而惹她生氣。想不到這時候她居然啟了齒,開了顏,他安得而不高興呢?

並且連忙抓住話頭道:“說到菊花鍋子,我倒想起來了。我們科的那個蹇小湖請假回籍省親,業已獲准,就這幾天便要走了。我們幾個要好同寅決定給他祖餞一場。原先打算叫小王做一席魚翅便飯,開到貴州館花園,再叫李蓮生、楊耗子唱幾折洋琴,大家樂半天的。後來有人說,趙季帥憂得來連中秋節都不叫過,若是曉得我們這樣快活,難免不雷霆火砲打到我們頭上。不如簡單從事,就在勸業場的一品香里點幾樣好菜,打個小平夥算啦。它那裡的菊花鍋子很別緻,不僅材料選得好,光是那一鍋湯便非其他館子能夠調得出。我的意思是,等我先去試一下,若果要得的話,待子才回來,我們二天便邀他到一品香去吃一抬,想來比自己家裡做得一定好些。太太,你說對不對?”

太太把眼睛一瞅說:“對倒對,只是子才今天還沒有回來,我很不放心,該不會出事吧?” “不會,不會。高金山不是笨人,又帶得有那張兵備處、營務處的會銜護照在身邊。(就為辦這張特別護照,勞了黃瀾生大神,又因之耽擱了五天。)遇見同志軍、團防,子才會應付,遇見隊伍,有護照,說盡頭也不會出事的。” “那麼,今天是第三個日子,為啥還不回來?” “或者起身晚一點,或者因為別的緣故,都說不定。” 黃太太又舉眼把陰沉沉的天空望瞭望。只有幾隻野畫眉扑騰騰朝菜園飛去。歸林烏鴉好像還沒有影響。 “城門關得很早,若是這時候尚沒有進城,嗯!……” “這時候並不算晏,尋常人家不過才吃完晌午飯。” “到底啥子時候了,看看你的表。”

“我那表是擺樣子的,不快就慢。等我去看那老掛鐘,它的時刻還靠得住。” “不要你去!”她扭過粉頸,向假山曲池那畔高聲喚道,“邦娃子,不要盡在那裡耍泥巴了!過來!到我後半間屋去看掛鐘上是啥子時候啦!” 振邦拿著一柄小花鍬,正專心專意在菊畦邊刨泥巴。只管諾諾連聲答應:“就來!就來!”但一直沒有丟下花鍬的樣子。婉姑本來也蹲在旁邊,用小鏟把泥巴鏟到菊根下。當下遂站起來跑向台階跟前,一面尖著喉嚨喊道:“哥哥不去,等我去,等我去看。” 她父親在階沿上一把拉住她的臂膊道:“凡事都有你!你又不認得鐘上的洋碼子……” 一言未了,遠遠地猛然傳來一聲門樞響:吱咯!不消說了,這是大廳外面二門門扉被打開的聲音。

黃太太像觸電一樣,突地從矮竹椅上站起。 振邦也是不待人喊,便橫過花徑,直向大廳側門跑去:“楚表哥回來囉!楚表哥回來囉!” 黃瀾生挽著婉姑,剛才步到小客廳外面,高金山已緊隨著楚用,從大廳上跨門進來。 兩個孩子同時喊叫道:“楚表哥,你好瘦呀!” 楚用在顧家將息了這麼多天,算是十愈七八,到底還沒有復元:長方臉上,唯有兩道短而濃的眉毛猶是原來樣子,眉骨卻突了出來;下巴也變尖了;額腦顯得更廣闊了些;由於太陽穴和腮巴的下陷,本來就有點聳的顴骨更像高丘似的越發刺眼;眼眶深得像兩個岩洞;一排長牙齒露在嘴唇外面,笑嗎?倒像在哭。 黃瀾生很感動地伸著兩手去歡迎。 楚用身子微側,把右手遞過來同他把握,一面說:“我這左膀還不大方便哩!”

“唉,唉,你這回的災難真不小啊!……” 都進了小客廳。高金山回了幾句話後,說轎子裡還有一些東西,剛剛出去,何嫂、菊花便接踵而至。一個端了盆洗臉熱水,一個端了碗旋泡的龍井蓋碗茶。菊花有點吃驚樣子,可是沒有開腔,僅僅嘻起厚嘴皮向楚用笑了笑。何嫂卻忘了規矩,白銅盆沒放下,便失驚打張地喊道:“餵喲!楚表少爺,你是咋個搞的嘛!簡直不是你先前那個人啦!……”若不是黃瀾生馬起面孔叫她們出去,何嫂的話匣子斷不會這樣就戛然而止的。 楚用舉眼四下一看,急忙問道:“表嬸沒在家嗎?” 婉姑接嘴道:“咋個會不在家?媽媽等了你兩天,好著急喲。” 她父親把她的腦頂一按道:“哈!當真,她怎地還不出來……乖女,去把媽媽找來。”

不用找,黃太太正在山花過道上同高金山說話哩。 “我計算你們昨天就該回來,不曉得今天才回來。路上可還清靜?城門洞的兵該沒有打啥子麻煩吧?老爺辦的護照看過沒有?” “我們進的是西門城門洞。守城的旗兵鬆活得很,只問了聲轎子裡抬的什麼人。我說,是院上黃大老爺的親戚上省看病的。護照根本就沒看……路上還好。去的時候,遇見好幾處團防盤問了幾句。回來,得力阿三、阿龍把他們家鄉話一講,問都不問便讓我們走了……” “阿三、阿龍?這是啥子人?” “是呀,我還沒回明。阿三、阿龍是顧團總家裡的長年。因為昨天鬧了一天,硬僱不到轎子。楚表少爺又很著急,口口聲聲不要轎子,叫人拿嘰咕車把他推到萬福橋,慢慢走回來。顧家又不肯。鬧到下午,才打定主意,在斑竹園借了乘小轎,叫阿三、阿龍對付著抬一趟。今天吃了早飯起身,估計等不到晌午就攏的。想不到這兩人氣力倒有,就是不會抬轎子;沒走上十里,便喊肩頭壓痛了;每到一個腰店子,都要歇下來。耽耽擱擱,急死人!因為要進西門,又轉了好幾里路,若是不加勁催,真會在飲馬河過夜。”

“平平安安地到了,也就虧了人家。今晚上留人家在公館住下,明天過節,好生待承一天,後天打發人家走。顧家又送了那麼多東西,我們也該想方子買點好東西回人家,今天來不及,只好明天去辦了。” 高金山遲遲疑疑地說道:“太太說,留他兩人住在公館裡嗎?” “是啦,你們門房裡不是有三張床?” “床倒有三張……” “哦!我曉得,看門老頭和羅升的床都是單間鋪,擠不下。那麼,你讓一下,你回家去歇兩夜。明天順便把你女人娃娃都帶到公館裡來過節。”她又笑了笑道,“其實今年過節,不比往年,啥子都買不出來。不虧老張、羅昇在皇城壩搶了十多斤牛肉,明天還要吃素菜哩。你女人該不是不吃牛肉的善人嘛……” 臨到兩個孩子跑來找到她時,她還吩咐了幾句說:“叫老張給人家打一斤陳色酒,把我們上的飯菜分一些款待人家。不管人家是長年短年,來到我們家,就該當客待,何況人家幫了這麼大的忙。要吃葉子煙,叫羅升立刻去買;要吃水煙,叫菊花進來抓我小瓷壇裡的雙金蘭。”

黃太太又站了站,微微咳了兩聲,才安安詳詳走進小客廳。 楚用立即衝到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表嬸……”聲音給什麼堵住了,再也說不下去。 黃太太也把腰肢彎了一下。趕緊掉頭問她丈夫:“子才是上個月哪一天走的?” 楚用搶著說道:“七月十五。就是製台衙門開紅山那天。唉!說起來,我那天太慌張了……” 黃瀾生插嘴道:“今天是八月十四。你走了正好一個整月。” 楚用還是兩眼盯住他表嬸在說:“……卻沒有想到從學堂趕回來,商量一下,再定行止……” 黃瀾生又插嘴說道:“只能說你命中註定,該遇這場災難。” “……想必是鬼摸了腦殼!” 黃太太淡然一笑道:“若不虧那位顧奶奶送個口信時,我們至今還不曉得你在哪一方哩!” 她丈夫又連忙接口道:“是呀!在顧家時候,就應該寄封信給我們。” 楚用很是焦急地說:“怎麼不想寫信?只因為寫了也沒法帶。縣里郵政局早不收信,鄉下又不容易找到送信的人。” 由於心情躁急,楚用原本白得像紙的臉上,反而暈上了薄薄一層血華。 黃太太注意看他一眼,問道:“你腦殼上也受了傷嗎?” “沒有呀!” “那麼,天氣並不算冷,你腦殼上打了那麼大一個包頭,卻為啥呢?” “噢!倒忘記了!”楚用連忙把一幅青縐紗揭下,露出梳得溜光的一條粗髮辮。 黃瀾生拍手笑道:“女人家的心思到底要細些!你看,我同你講了這一會話,竟沒察覺你腦殼上還包了一條紗帕子。當真的,天氣又不冷,把腦殼包著,卻為何來?” “因為護照上載明我身患傷寒重病,所以顧嫂子把我打扮起來,說定要包張紗帕才像病人。”他又把身上那件異常寬大、還沒有帶高領的古銅摹本夾袍子一指道:“得虧顧天成還有這件古板衣服,才把我左膀遮住了。不然,真說不過去,害傷寒病的人為啥膀子上又捆綁著繃帶呢?” 黃瀾生笑道:“現在可以把這件'道袍'脫下了。休息一下,我們好吃飯。” 楚用拿右手把衣紐解開,很吃力地去褪左手的袖子。 他表嬸走過去幫忙。衣袖褪下,她把縛在傷處的白布輕輕撫摸著道:“就在這裡嗎?”聲音略微有點抖顫。並且趁著羅升進來調擺桌凳杯筷,她丈夫同兒女們都走到另一邊的時候,順手把楚用的手腕一捏,悄悄抱怨道:“你受了傷倒不要緊,叫人聽見了多難過!從今以後,不准再這樣荒唐,好生記住!” 下酒菜擺好之時,楚用已把犀浦戰況約略說了一番。 黃瀾生不禁慨然嘆道:“也是你們這般年輕學生,才有這種莽勁!明明曉得軍隊是久練之師,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說的以卵擊石,莫非沒有想到嗎?” 他太太不以為然道:“你這是事後說的風涼話。那時候,他們已和軍隊對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這麼緊急關頭,誰還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紙菸蒂朝痰盂裡一擲,連忙接著說道:“表嬸說得對極了!那時候除了拼命,若說腦子裡還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罷咧!” 菊花捧著一把點錫酒壺進來。 黃瀾生站起來,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現在學生們熱血盈腔,鬧革命,鬧流血,好像是他們的天職。也好,你這一次流了血,也算嚐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著又把手一揮,“算了,不談這些費精神的話,還是喝我們的酒吧!這一晌來,被時局攪得不曾好好喝過一場!” 兩個孩子,還是老規矩,一上桌子就吃飯。 黃瀾生將斟滿黃酒的酒杯舉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還不錯,硬是缸面清酒,允豐正對得住老買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幾杯,黃酒是醫治跌打損傷的妙藥。你在顧家,也喝過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們自家造的窨酒,勁仗大,見風醉。這種仿紹酒,鄉壩裡頭是不作興的。” 黃太太一面經佑兩個孩子吃飯,給他們搛菜,不許他們亂動筷子;一面也陪著楚用乾了幾杯。大概是酒落歡腸吧,許多天來,她腮邊很少看見的那對淺淺酒窩,現在又不知不覺出現在口輔旁邊。談到楚用在顧家養傷情形時,她眼珠幾轉,忽然向楚用問道:“你在顧家時候,想過家沒有?”那個“家”字,好像格外念得響一些。 當然,這點小過場誰也不會去注意,連站在旁邊斟酒的那個鬼靈精丫頭,也沒有察覺。 楚用領會到了,所以才眯縫起兩眼道:“咋會不想呢?尤其在夜靜更深,傷處痛得睡不著的時候,想得更紮實。” “恐怕心裡還會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兩眼也眯縫起來。 “不只是跳,還難過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水一樣。” 黃太太抿著嘴皮笑道:“可見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時候,總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當真離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頸子上,再也取不脫。”“你有心要取脫它嗎?” 楚用微嘆一聲道:“別人是咋個想的,我不敢說。是我嘛,我倒樂得戴它一輩子,只求這面枷不要自行脫卸。” “唔!這才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話,人饒得了你,鬼神卻不饒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盞保險洋燈掌來。 黃太太問道:“顧家的兩個長年吃了飯不曾?” “早就酒醉飯飽了。不是那個叫啥子阿龍的小伙子還撩著羅二爺、張師,擺談他們顧團總咋樣帶起團丁去打仗,又咋樣打敗了,筋斗撲爬地跑回去,越擺越起勁,恐怕都已挺屍去了。” 振邦已經放下飯碗,叫了“慢請”,遂說道:“在擺打仗。我聽去。” 婉姑也跟著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話題,遂又從楚用本身轉到顧家,並且轉到顧三奶奶身上。 黃瀾生對顧三奶奶頗有好感,因說:“這位奶奶,能言會道,態度也大方;雖在中年,其實豐韻猶存;只要打扮入時一點,說她是鄉壩裡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話引起黃太太的不平:“你們男人家真沒佯!只要看見一個女人稍微長得伸抖一點,便誇獎得不得了,一點扁毛兒都沒有了。你們的眼睛,到底是豬眼睛,還是人眼睛?” 黃瀾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話裡似乎有酸味。” “說我吃醋嗎?真沒意思!我說的是公道話!論起顧家那個女人,不錯,肢幹、眉眼都還下得去。可是拿年紀說,才大我幾歲,你看,額頭上已有了皺紋,眼角上也牽了魚尾;頭髮哩,還好,還不大像玉麥鬚子;但那一雙手,哎喲!簡直比青皮還粗!這也不說了,在鄉壩裡頭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會像城裡奶奶們的手那樣嫩靦。說到態度,我就不滿意!哪裡見過和人家才會頭一面,便那樣隨便的人?你恭維她大方,我說她帶流氣,看那言談舉動,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顧家這家人,是不是都燒過袍哥來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穌教的。” “難怪!不是光棍,怎會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見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說道:“奉耶穌教的也只是顧天成一個人,顧三奶奶倒時常在譏諷他……” 正說得熱鬧,高金山驀地掀開簾子進來。不但沒有按照規矩先在門外咳嗽一聲,臉色也有點不對;身上一件短緊身,連長衫都沒有穿。 黃太太定睛瞧著他道:“你還沒有回去?” “回太太的話,我女人來了,”他又補充一句,“同我一道來的。” 湘妃竹簾第二次動了一下。一個中等身材、穿了身舊佈衣服的年輕女人低著頭走了進來。 先給太太請了安,又給老爺請安。舉眼把楚用望瞭望,高金山說:“這位就是楚表少爺。”也請了個安。 黃瀾生莫名其妙地半抬著身子問道:“有什麼事嗎?” 高金山對他老婆道:“你說嘛!” “不忙。不曉得老爺太太還不曾吃飯。我們出去等一下,等老爺太太吃罷飯再說。” 黃太太道:“不,有話就說的好。”她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聲:是喜話,你儘管說,不妨事;是憂話,那便請你明天來說。我家也與你們郝家一樣,吃飯時候,不聽憂話,不見憂事的。你不信,問一問羅升他們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該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來,你硬是等不得,生怕過了今夜,就說不成話了。” 他老婆翹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雙微微有點外突、但看起來也還俊俏的眼睛眨了兩眨,對著黃太太說道:“太太,你儘管放心,我只是來求太太你和老爺給我拿個主張的。我聽了高金山一擺談,我心裡亂得不開交。不曉得立刻認了的好,還是緩一下的好。本來嘛,十三年啦,日子這麼長,又不曉得高金山擺談的靠得住靠不住……” 黃瀾生摸著酒杯道:“這個人好怪嘍!平日那麼精靈的,何以此刻連話都說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來說:“我懂得……這樣好囉,高嫂嫂,那邊椅子上坐下來歇口氣,叫高金山代你說一遍好啦。” “還是等我說吧。太太,是這樣的。我是一個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歲,跟爹爹進省來看花燈,在一條熱鬧街道上擠掉了,著一個老娘子撿去,賣跟郝家當丫頭的……” 她頓了頓,彷彿東大街耍刀的一場情景,下蓮池草房裡一個尖臉猴腮的老娘子和一個病體支離的少婦,連騙帶誆叫她上床睡覺的往事,又朦朦朧朧在她腦際浮起。不過這些舊影,也同懸掛多年的照相片一樣,已被時間消磨得只剩了一點輪廓,不用力追憶,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時儘管有十二歲,因為在鄉壩裡頭長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連我們住的地方,連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塗曉得我們姓古。不過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說起來無干得失,倒記得很牢。這麼多年,只要閉上眼睛一想,還像昨天一樣那麼新鮮,比方說……” 黃太太已經聽出了味道,便忙說道:“不要打比方了,說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曉得我並不姓古,我姓顧,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爺的那個顧家,我是顧家屋裡的女子!老爺,太太,我沒有說一句假話。我敢當著燈神菩薩賭咒:若有一字虛假,叫我不得好死!” 這女人激動得兩頰通紅,嘴唇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淚珠在眼眶裡直滾。 楚用拿手把黃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說道:“表嬸,你問她,為什麼直到今天她才曉得?” 那女人已經聽見了。當即把兩隻又寬大、又粗糙的手掌(她雖然算城里人,卻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黃太太所說那麼嫩靦。因為幾年以來,她都在給人家漿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幫人的工錢,是養活不起她和他們兩個兒子與一個才出生半年多的女兒的)拍了拍道:“說來也怪!這回高金山剛被老爺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曉得啥子原因,心裡就動了動。一連兩夜,總是神魂顛倒,老是夢見從前小時候在家裡的事情。連花豹子、黑寶這兩條狗,都像十三年前樣,一點沒變。高金山今夜一擺談到顧家有條老母狗,名字叫黑寶,我便越發相信,包管是我從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塊玩耍過的那狗……” 楚用也覺詫異道:“顧家真有這條狗,真個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氈了。” 黃瀾生道:“難道只因為一條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動了,以致語無倫次,方開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說明,並帶著談了談他對這事情的見解。 原來高金山在灶房裡提前吃完飯,回到汪家拐自己家裡(是佃的一個大雜院裡的半間廂房)。正拿起一隻小木桶,要去街口茶舖買熱水洗腳。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擺談一番來迴路上和顧團總家的情形。他從前挑起雜貨擔子趕場過縣,一去幾天,每次回來,她也曾東問西問。但從不像今天晚上問得這樣鑽,大去處問,小去處也問,不細細擺談不行。擺談到顧家,她神色就不大對。及至說到抬轎回來的兩個長年叫阿三、阿龍,她就跳起來,像瘋子一樣,也不怕隔壁鄰居見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麼直著脖子叫喊:“阿三、阿龍嗎?對!就是這兩個人!一個是長年,一個是放牛娃兒。噢!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來姓顧!我是顧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兒,從今以後,不要叫她小秀,要改個名字!要改個名字!”高金山擋不住她,只好陪著她朝公館裡跑。她要來找阿三、阿龍,要叫阿三、阿龍回去報信,要叫顧天成來認她。高金山好不容易才勸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穩一點,不要鬧出笑話來。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該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麼病?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麼會一下觸到十三年前的舊瘡疤上去?甚至疑心這樁事不見得會是真的。因為她自從賣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塊,一直沒聽她說過以前的經歷。如其當面鼓、當面鑼同阿三、阿龍講起來,萬一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咋個下得了台!”後來一想,事情或許不假。他老婆從沒有神經病的根根,而且又說得那麼有來龍有去脈。但是事隔多年,顧團總心上還有沒有這個女兒,已在未定之天。何況顧團總是個有根有柢的紳糧,現又當著一鄉團總,是場面上的人。場面上人誰能不顧臉面,來認一個當過丫頭、現又是一個當跟班二爺的老婆做自己親生女?戲上沒有,世上怎麼會有?再一想,說不定顧團總竟有父女之情,聽見女兒還在,不管旁人如何議論,公然跑來認了她,這樣的事,有些傳子書、唱本書也載過,但總該由顧團總自己去定奪。或者明認,或者暗認,到底如何做才好,都不能由她這個人代為做主的。總之,據高金山意思,這不是尋常事情,也頗頗有點干係,搞對了頭,兩來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當然會弄成神經病,顧團總也定會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搗什麼鬼。如此雙槍並舉,前後夾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無法抵擋的。因此,才留下七歲大娃子看著門,他們跑到公館來,向老爺太太禀明緣由,求老爺太太給拿一個主張。他老婆當然頭腦昏亂,不消說了,就是他高金山也著他老婆鬧得糊里糊塗,簡直“摸不著火門了”。 高金山的話剛落腳,楚用毫不思索地便開了口。他說:“何必這樣東想西想的?想過於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動。依我說,不如簡簡單單地叫阿三他們把顧哥子找來,等他父女見了面,一台戲不就唱完啦……” 他因為心裡快活,多喝了幾杯酒,說話時已經是滿口酒氣。 黃太太嗯了一聲。 黃瀾生也有點醺然,但他到底當過承審委員,懂得一點人情世故,當下沉吟了一下,才說:“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慮的,不能說他不對……還有一層,他似乎沒有慮到……就是目前那位顧奶奶,聽你們說來,並不是她親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黃瀾生說完,他太太便接口說了起來,“我正打算說,有了後娘,就有後老子。不管顧團總這個人咋樣有良心,咋樣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後娘的話說好,我看這事情,嗯……” 高嫂嫂這時已不似起初那麼激動,不過從她臉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執,她說:“太太,不是親娘,也沒來頭。我只想看看爹爹,他這個人,從前多歡喜我的,媽媽死後,半步也沒離過我。想到那年我擠掉了,不曉得他咋樣在找我,咋樣的傷心喲!如今見一見,叫他曉得我還好好地活在世上,並沒被豬拉狗扯,他也不會再心疼了。一句話說完,我並不想破費他一文半文來補報我的嫁妝,也不想回屋裡去爭啥子產業,就有後娘,怕也不會討厭我到連爹爹的面都不許我見一見吧?” 楚用道:“提起顧嫂子,我倒贊成表嬸的話,先說通了的好。我在他們家住的時間不長,已經覺得男主人的權柄沒有女主人的大。後來聽到人說……嘿嘿!”他把頭掉向高嫂嫂,“說,她簡直是你顧家屋裡的慈禧太后,專制得很!又說,你爹爹討了她後也變了,再也不是從前豪霸子的樣子,周圍十幾里的人都曉得顧三貢爺是出名的耳朵!” 黃瀾生哈哈笑道:“這叫作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當耳朵!” 他太太嗆了他一眼道:“所以你才沒出息喃!” 黃瀾生與楚用又都笑了起來。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說:“這樣說來,我再也見不到爹爹了!” 黃瀾生道:“怎麼會見不到?只是得想一個好方法。” “那麼,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龍哥擺談一下,好不好?” 說話間,菊花端著一個瓷飯缽進來。一眼看見高金山夫婦臉色都不好看的樣子站在當地(因為這兩人進來之先,她已到灶房去了),覺得很詫異。飯缽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黃瀾生搖搖頭道:“我想,也可不必。” 這下,連他太太都不懂了,問道:“為啥不必呢?” “我想來,這件事,在她親生老子曉得之前,斷乎不能走漏一點風聲的。高金山慮得是,即使顧團總尚有父女情分,但應不應該就認?或許暫時秘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來,認了後發不發生枝節?該如何對付?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們外人,第一,不能處置別個的家務事;第二,我們尚不認識顧團總,他這個人氣性如何,見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難於代為做主呀。這個時節,若令她同那兩個長年見了面,我敢說,無論你們怎麼樣囑咐,只要他們一回去,包管會先告訴她後娘的。常言道得好,壇子口易封,人口難封,何況這些莊稼漢更是守不住秘密的。這一來,倒恰如高金山所慮,事情也許會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張子才明天寫一封信給顧團總……” 黃太太猛一眼看見菊花憨痴痴地站在旁邊,遂一聲斷喝道:“你幾時進來的?” “剛剛端飯進來。” “為啥不聲不響?大家的話,又該你拿去當龍門陣見人就擺了!” “我沒有聽見。我向哪個擺?”菊花嘟著嘴,很不服氣的樣子。 “只要我聽見有第二個人說,我先撕破你這張嘴……” 楚用接著說道:“別人跟前說說倒不要緊。老爺剛才說過,顧家兩個長年跟前,是一絲風也漏不得。” “顧家長年嗎?已經到門房裡睡覺去了。他們說,明天一早,都要到大牆後街跟啥子么公拜節去。拜了節,還要轉街。羅二爺告訴他們,公園關了門,只好去轉文殊院,看和尚的大鍋大灶……” 黃瀾生笑道:“真是快嘴丫頭!又沒人問你這些。” 這時,高嫂嫂完全平靜了,便忙拿碗給桌上三個人盛飯。 黃太太回頭向高金山說道:“我原說招呼高嫂嫂明天來公館過節的。現在有了這些牽絆,明天倒不要來了。” “要來的!”高嫂嫂裝著笑臉說,“要來跟太太、跟老爺拜節。我們吃過早飯來,拜了節,我就走。” 高金山也說:“對!也不怕碰見阿三哥他們。” 黃瀾生旋吃飯旋說:“這樣年成,還拜什麼節喲!趙制台都免了賀節,衙門裡已有告諭,放假一天,各自回家休沐,號房裡連號都無庸去掛了。” 又談了會兒,三個人的飯快吃完了,高金山示意他老婆,告辭退出。 臨走,高嫂嫂還再三說,勞老爺太太金神替她做主。並向楚表少爺道謝,要求他務必把信寫好交阿三、阿龍帶回去。 黃瀾生道:“你可不能著急。我先明白告訴你,這信,我打算請楚表少爺這樣寫法,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老子當面磋商,請他相機到省一行。為啥要這樣寫呢?一來是,我說過不便事先洩漏,使你老子為難,甚至於發生障礙,不惟無益,反而有害。二來是,你老子現正同官軍對敵,能不能冒險進省,要他加意斟酌。所以信只管帶去,他何時能來,卻要看時局如何而定的了。你們父女十幾年的暌離都過了,算是菩薩保佑你,叫你在無意之中找到了父親。因此,你就無須著急,靜心等候菩薩的安排。菩薩一定不會令你失望的。” 黃太太並且叫菊花到臥房後半間立櫃裡取了一封淡香齋月餅、一封芝麻薄脆,交與她,說是給她小孩子們過節的東西,“今年這個節,真不成節,核桃、石榴、板栗、雪梨這些應景果品,一樣都買不到。幸而我們龍家同桂林軒李家二房有點瓜葛親,前半月,交錢托李二爺在淡香齋訂了幾斤點心。要不然,連月餅、麻餅都沒有哩!” 當其高嫂嫂提著月餅、薄脆,跟丈夫走到二門,羅升、何嫂正一同站在過道的紗燈籠底下,嘰嘰嚨嚨不知說些什麼。 看見他們走來,何嫂先就嘻哩哈啦地拍著巴掌笑道:“哎喲!跟你道喜呀,顧家大姑娘!”又順手攘了高金山一把道,“你這小伙兒,想不到一下就爬上台盤去了!嘿嘿!團總老爺的嬌客呀!以後該不會拿眼角掃人吧?” 兩口子大為驚異道:“這些事,哪個告訴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要哪個告訴……” 羅升輕聲吆喝道:“何大娘也是喲!這麼大聲破嗓地喊,不怕把人家吵醒嗎?”回頭向兩口子笑道,“是這樣的,何大娘把少爺小姐經佑睡了,剛剛走到小客廳窗子外,恰恰碰見你們在要求老爺給打主意。你們只顧在屋子裡頭大說大講,該不諳有人在外面聽牆根哈?《增廣》上原本就說過:牆有縫,壁有耳。我們何大娘又是聽牆根的好角色,怎麼不把你們的秘密聽一個全呢?” “哎喲!你這龜兒子、挨刀的!人家好心好腸來告訴你一點新聞,你就編排人家聽牆根!人家是走去碰著的,哪個安心去聽他們那些賣兒賣女的傷心話!哼!聽牆根!你龜兒子才愛聽牆根!你的媽才愛聽牆根!……” 高金山急忙攔住她道:“算了吧,何大娘,求你少吵一句,好不好?老爺再三吩咐我們,事前洩漏不得一言半語,你大娘自必也聽見的。若是吵得人眾皆知,老爺只會責備我們,說我們嘴不穩哩!” “對,對,對!你們的嘴都穩,就隻老娘一個人嘴不穩,連那個鬼丫頭的嘴都是穩的……咳!我現在當著你們兩口子說明白哈,今天夜晚,我只向這個姓羅的說了幾句……若果到明天早晨全公館都曉得時,不要只怪我一個人的嘴不穩,別人的嘴都穩……” 最後還性罵了兩句,實在找不到什麼說的,才怒氣沖沖地衝進大廳去了。 羅升這才笑道:“這個鬼婆娘,簡直是他媽的一個潑婦!幸而你們的客睡得雷都打不醒……” 高嫂嫂忽然間啥也不說,噔噔噔直朝門房奔去。 等到高金山跟身跨進門限,她已站在高金山平日睡覺的那張連二舖前,映著靠壁條桌上的菜油燈光,俯著背,勾著頭,先朝阿三臉上看了會兒,又移到床的那頭,把阿龍看得更久更仔細。 兩個人都仰面睡著,嘴巴張得很大,幾乎看得見舌根。雖然沒有打鼾,出氣都很粗,兩尺以外就感到酒氣撲鼻。 高金山使勁把他老婆拉到門外。 高嫂嫂已經咽咽哽哽哭了起來,並且不管羅升和看門老頭正如何在看她,她就像瘋子似的輕聲喊道:“咋個不是他們呢?咋個不是他們呢?唉唉!我的天!……” 今天是星期日,本來可以多睡一會兒的。但連二櫃桌上那隻三方亮東洋座鐘的指針剛剛指到七點三刻,郝又三不但習慣地清醒了,也習慣地一掀薄棉被翻身坐起。 耳朵裡明明白白聽見有兩個人在堂屋裡一聲高、一聲低地在說話,隔著一層薄薄裙板聽來,一個似乎是娘母,那一個男的,卻是誰呢? “多半是向昝老陝收房錢的事,娘母在吩咐高貴。” 大門外四間鋪子,租與昝老陝開成衣鋪,出售幾家當舖裡業已死了當的衣服。十幾二十年的主客,從未因收房錢打過麻煩。有時,剛到月底,昝老陝便自動找高貴進來向太太要收租折子,準備交下月的房錢。 不道今年卻變了,五月的房錢拖延了半個月;六月的房錢催了幾回,到七月底才收清;七月的房錢哩,昝老陝不說不交,總是說等生意稍微好點準交。生意不好,原系實情,全城生意,沒有幾家好;甚至那些大綢緞鋪、大洋廣雜貨舖都在呻喚說生意不好,恐怕今年要吃老本。但以昝老陝的經濟情形而論,他的底子卻比那些表面輝煌的大鋪子結實,這每月八兩銀子的房錢(因為押金很輕,所以月租似乎高一點,也是昝老陝的算盤之一),並非拿不出;其所以要一拖再拖,據幾個專在門口打聽外事的奶媽、老婆子的報告,是昝老陝把錢挪去放了大利,八兩銀子放出去,他每月至少也要收一兩到三兩的利息。現在藉錢過日子的人很多,不僅是窮苦小民,還有做官的,還有收租吃飯的紳糧們,隨便利息好大,不愁沒人借;而且沒有硬保,沒有紅契作抵押,還借不到哩。也因為全城三十二家註冊當舖,一多半已止當候贖;一小半雖未止當,可是不是很貴重的東西,那些老陝伙計根本就不讓你遞到高櫃檯上。一些私營的小押當哩,不但利重期短,並且價值一兩銀子的東西,每每隻當得錢把銀子,幾乎等於是搶人;反而不如找昝老陝這等重利盤剝的商人,只要你能月利月清,償還期限盡可延長,兩害相權之下,畢竟還要輕些,說起來,也比進出當舖光彩得多。 兩個人尚在堂屋裡嘰嘰嚨嚨,中間還夾雜有一些隱隱的笑聲。 “娘母同哪個人在說話?難道她這麼早就起來了?” 最後,那女人的聲音高了點,這才聽清楚了,原來是李嫂在說話,“……夜裡都睡得晏……今天又該他們睡早覺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經把兩雙白色洋襪子穿好了。 (當時成都乍穿洋線襪子的風尚,是兩雙同穿。即是說,一雙之外,再套穿一雙。據說,洋襪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襪的底厚,兩雙套上穿,經事一些。當時對襪子的選色,也彷彿有一種不成文法的規定。即男襪只能是白色,女襪只能是粉紅色或緋色,此外便無別的顏色,當然更不作興花花綠綠的了!)也扣好了二藍大綢夾緊身紐子,也係好了湖色花緞夾褲褲腰,正站在踏腳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顏色綢裡,也是當時學界最時興名為草蓋瓦的夾衫。 又聽見那個男子的聲音——這下,可確定了是看門頭張老漢。而不是高貴。高貴的嗓音要響亮些,只有張老漢才這麼痰呵呵的——說:“去回一聲嘛……大少爺的脾氣是……又要怪人不趕快進來通報了。” “莫非有什麼事情不成?莫非紅布街法政學堂那位教務長來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學界朋友才專揀星期天早晨來找人!看來,這兩小時的國文課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頭一看,葉文婉面朝床裡,正睡得鼻息咻咻。這倒不怪,因為女兒小婉才滿過周歲不久,當媽媽的不忍心便交給陳奶媽帶領著睡,說女娃兒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帶著睡,放心些。這當然很好,卻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葉文婉愛乾淨,生怕來了尿把被蓋打臟,不惜隨時留著心,孩子一扭動,便抱起來尿,一夜兩三次,當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陳奶媽躡腳躡手進來抱走後,當媽媽的才能熟睡幾個鐘頭。 母親帶兒女的勞苦,直到現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點。心官、華官這兩個男孩子,都是滿月之後,便完全交給奶媽帶去了,當媽媽的,僅只一天餵幾次奶,得空時,才喊到身邊抱一抱,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劬勞。因此,對於結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處得平淡無奇的,這時,倒確實發生了幾分憐惜感情。 李嫂已從後半間悄悄地溜了進來。 郝又三趕忙把右手五根指頭對著她捏了捏,並輕聲問道:“有人來會我嗎?” 李嫂點了點頭,也輕聲答道:“在大門邊等著你。張大爺說,再三讓他,都不肯進來。” 郝又三狐疑起來:“這是誰呢?又不像是紅布街法政學堂的教務長了。” 但他扔掀開帳門,將薄棉被拉過去,把葉文婉肩頭塞好,才踮起腳尖,也打從後半間繞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點聲響,將可憐的小媽媽攪醒。 一出二門,便見王念玉站在那裡。 “是你……” 趁著張老漢在灶房裡舀熱水還沒出來;趁著鋪子上的伙計徒弟正忙於下舖板、掃階沿,全沒有註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裡去?” 奔有半條街遠,郝又三方喘息著道:“有什麼要緊事情,這麼早來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沒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特為找你請我到鐘湯圓那裡去吃早點。” “我才不信你這些鬼話!” “不信就算啦,別再問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張白白淨淨倒笑不笑的嫩臉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來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後面叫道:“不是的,別慌裡慌張喲,人家並未回來!” “!當真嗎?”郝又三又止了步,回頭去問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喲,頭髮蓬蓬鬆松像個爛雞窩,眼角上糊滿了眼屎,牙齒上沾滿了牙垢,當然是同老婆睡了覺來。難道頭不梳,臉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這樣去見人家嗎?儘管說老相好不拘這些,可是別過三年,見頭一面,總應該有點禮貌,鞋子也不換,馬褂也不穿,流裡流氣的,像個啥名堂!” “我把你這張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臉,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來往,急忙收回手來,“你剛才說她沒有回來呢?” “虧你這樣問!若不誑你一句,你還收得住腳?”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確實太慌張了。不說別的,腳上還靸了雙皮拖鞋,身上一文錢也沒帶。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對呀!這樣一件重大事情,為啥不等我一出來就告訴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雙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准定是昨天夜裡遭老婆纏糊塗了,才這樣無緣無故地睜起眼睛說瞎話!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訴你呢?還是你問也不問,拉起人家就跑?你剛才好慌張喲,生怕人家走進你的公館,玷辱了你什麼似的!好嘛,以後別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館找你了!” 郝又三連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賠個不是吧!”當下捏住他一雙小手,說了許多好話,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現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裡等我?” “等你做啥?說真話,硬是有朋友約我到鐘湯元老號去吃早點。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攆出來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勞煩我順路捎個信給你,難道這些人還像三年前那樣,巴結你們,有啥子貪圖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卻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曉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時不能回省,倒隔不兩天就跑來探問。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曉得人家就會回來的,偏你連人影都不見。人家昨夜擦黑時候走攏,一進門便問郝大少爺呢?為啥不來歡迎我?我說,郝大少爺嘛,現在已經歸了正,不再理會你這樣的老相好了……” “簡直胡說!現在是學堂開了課,我接了幾個學堂的聘,東跑西跑,當然不像以前那樣空閒。嘿,嘿,好兄弟,別再說笑話,請你作古正經告訴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現在該官稱為伍太太啦!這位伍太太還像不像三年前的樣子?” “啥子樣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道,“規規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內眷,一點也沒有三年前的風騷味兒了……” “我問的是模樣兒。”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見了,包管會大嚇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兒有女的人再花心!” 郝又三趁著兩個男孩子都在二妹妹香荃房間裡玩耍,得有時間,一個人躲在後半間,著意地刷牙、漱口;並叫丫頭春喜舀了兩盆熱水來,把一張臉洗了又洗,還搓了兩回香皂去洗項脖和手腕。 在鏡子裡一照,容光煥發,心裡很高興。但是把頭側了一下,發現一條髮辮,像毛蟲似的拖在腦後,覺得太不像樣。遂問春喜:“你會梳辮子嗎?” “我不會,春英才會。” “怪啦!春英會,你不會?” “春英天天給二小姐打辮子,她咋個不會?你的辮子,是少奶奶在打,從沒叫我打過,我咋個會?” “哼!梳辮子不會,頂嘴倒會。” 春喜嘟著嘴把一件青嗶嘰小袖馬褂伺候他穿好,鞋子也換了。郝又三再朝鏡子裡一看,好刺眼睛的亂雞窩喲! 春喜似乎懂得他的心情,便道:“我去叫春英來……” “快不要去!把大孫少爺招惹過來,我又走不成了。” “那麼,把少奶奶請起來。” “使不得,打詫了少奶奶的瞌睡,她要生氣的。” “咋個搞呢?”這個十七歲的少女替他發起愁來。 “只好到街上去找剃頭匠梳了。” 把一頂軟胎青緞瓜皮帽朝腦殼上一戴,郝又三又第二次輕腳輕手繞出上房走了。 本來打算到街口上那家剃頭廠子去擀個盤子。但是一想及那樣的洗臉帕,那樣的木盆,那樣的藍布圍巾,那樣的木梳、竹篦,別的不說,光是氣味就會令人受不了。 (平日擀盤子,剃頭髮,都是把剃頭匠叫到公館裡來,除了剃刀和蘸水抿子外,一切用具都是自家的,所以不覺得臟。當時的風尚本來如此:不但官紳人家輕易不進剃頭廠子,就是稍大一點的生意鋪戶,也有包月的剃頭匠,到時,剃頭匠自會登門將就顧客,只是取費稍貴。這種剃頭方法,叫作出包。) 只有悅來旅館內新開的那家衛生理髮館(好新鮮的名稱)還可以,但是剃頭匠的手藝卻不行。篦頭髮、修臉,下手都很重;掏耳朵也粗糙,不管你耳朵如何發癢,有多少耳屎,總是用絞刀隨隨便便地絞兩轉,掃耳掃一下完事,至於其他剃頭匠都具備齊全的傢伙如挖耳啦,彈耳啦,啟子啦,鑷子啦,不但沒有,就有也不使用;搥背、搬打更糟,好多顧客等不到這種活路做完,便連連搖手,要求豁免了吧。 奇怪的是,這個衛生理髮館的生意偏好,不少上等人都願意心情不寧地坐候老半天,輪到自己去受罪。 郝又三曾因別人吹噓,去嘗試了一次,事後賭咒說,即令全成都的剃頭匠死絕了,他寧可違制蓄發,也不再到衛生理髮館來受活罪。他此刻決心不去這個地方,倒不為了怕犯咒神,實因想見伍大嫂的情切,覺得多耽擱一分鐘都像遭受了什麼損失,安能由於彌補這點不足,而竟耗費他老半天時間? “這有什麼價值!” 郝又三懷著一顆又喜歡又不安舒的心,甚至連一點見面禮物都忘記買,便跨進南打金街的獨院門。 聽見獨院門響,從堂屋後面奔出來迎接他的,正是三年當中老在心上丟不開的伍大嫂! 兩人剛一覿面,伍大嫂先就一個很響亮的哈哈笑喊道:“啊喲!猜你要來的,當真就來了!” 但是當郝又三笑嘻嘻地伸出一雙手去時,她卻並不像意想中所描繪的樣子:一下子撲到懷抱中來,摟著脖子,說些麻筋麻肉的親熱話,而是連退幾步,退到相當距離地方,牽著才從手彎上抹下來的衣袖,向他深深拜了下去。一面客客氣氣地問好,一面誠誠懇懇地道勞。 這一來,不但把郝又三方住了,也使他深為驚異。做夢都未想到,離別三年,再相逢時,她會這樣對待他! “是什麼緣故呢?”還沒有問出口,伍太婆已經像抱雞婆樣,搧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從灶房裡趕來。光是這老婆子倒還罷了,接踵而至的,更有一個最為礙事的伍安生。 伍太婆變了。似乎比以前更枯瘦,更乾癟,更龍鍾。若非一雙昏花老眼裡尚含有幾分生氣,你真會把她當成一具風乾的木乃伊。 她媳婦也變了。肌膚比以前潤澤,而且發了福:不但臉頰豐腴,口輔飽滿,就連被衣服遮掩著的背膊,也看得出又寬又厚;尤其是從前比什麼都要纖細一些的腰肢,現在粗得幾乎像水桶。眼眶覺得小了些,眼珠卻還跟從前一樣的呼靈;眉毛沒有變,從前是那樣又長又淡,現在仍是那樣又長又淡。鼻樑兩邊的雀斑越多了;以前怪桃圓粉搽久了,中了鉛毒使然,據說三年來只搽過幾回粉,臉色倒轉白淨了,只有討厭的雀斑依舊生生不已。 伍安生當然變得頂厲害。才滿十五歲的孩子,居然長得比娘還高一個腦頂。身體尚未完全發育,可是大手大腳大骨骼,看樣子,不出三五年定然又是一條雄赳赳漢子,或者比他老子從前還要壯些。只是眉眼神態仍然是個大娃娃樣子。已經在變童聲,說起話來,難聽得真像一隻開鳴的小雞公。一見郝先生,不等阿婆和媽媽吩咐,他便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郝又三連忙拉住道:“作個揖就是了,怎麼行起這樣大禮來了!” 他阿婆說:“讓他給先生磕個頭!跟手還要費先生的金神,看咋個說人情,送他進武學堂去哩。” 他媽也說:“硬是這樣。大少爺,若不是你跟他老子出主意,叫這小雜種進武學堂圖個前程,他老子還不會想到接我們回省。以後娃兒的事,硬要靠你大少爺了!” “自然,自然,這是我的責任。只是暑假過了這麼久,陸軍小學又沒有招考,這期間,倒要等伍管帶回省後,研究,研究。” “他恐怕一時還回不了省,”伍大嫂回說道,“我們在黃水河碰見他,剛好住了兩晚,他這一營,便奉到營務處的劄子,調往新都打同志軍隊伍去了。” “到新都打同志軍隊伍?難道新都又著同志軍佔領了?” “不是嗎?聽說同志軍佔領的,還有好多縣。從南路調走的,也不只我們管帶一營。咋個的,北路鬧得這樣兇,你們住在成都省的人會不曉得?” “不是完全不曉得。只因一晌以來都在鬧謠言,一會兒說哪些州縣失守了,一會兒又說哪些州縣收復了,天天聽的都是這些新聞。以前還要打聽一下,確實不確實?後來,聽厭煩了,因就不再留心了。” 郝又三非常希望同伍大嫂談幾句體己話。但兩婆孫對他偏偏那麼親熱,陪坐在堂屋裡,一步不肯離開。他滿肚皮不自在,又不能不極力忍耐。只好把紙菸咂燃,問他們幾時同周鴻勛到的新津?打仗時候,可曾受過驚恐? 伍太婆把手一拍,搶先說道:“嗬!再莫提到打仗了,嚇死人嘍!從前鬧藍大順、李短搭搭,後來鬧餘蠻子,鬧紅燈教,從沒聽過那樣兇的大砲!大少爺,說來你也不信。砲彈從房頂上飛過去,矮得就像從腦殼上飛過的一樣,光是那轟隆隆的聲音,便把你耳朵震得聾……”說話時候,她那灰藍瞳仁里猶然流露出一種恐怖神情。 但她坐在門限上的孫兒,卻歪著腦袋,很感興趣地把她盯著。她的話還沒說完,伍安生便已咧開大口,發生小雞公的喉音咯咯笑道:“阿婆的膽子也忒小了!炮聲一響,她就嚇得貓兒攢蹄,腦殼都要鑽到胯襠底下去了!” 他阿婆立即向他吼叫道:“都像你個小雜種渾膽大!啥也不怕!”又掉頭向郝又三說道,“你這個學生,硬是他娘的一個武棒棒材料。後幾天炮火打得那樣兇,大家躲在屋裡連房門都不敢出,他偏要跑到城牆上去,他媽同我把喉嚨都要喊破了,他小雜種硬不聽話!” 伍大嫂道:“你兩個真是寶貝!人家大少爺在關心我們幾時同周大哥到的新津,你們不好好回答人家,卻在一邊鬥嘴勁。” 兩個人都不做聲了。 “說嘛!該說的,咋個又不說了?” 聽她那不高興的聲口,就是不要他們再多嘴。 郝又三看了她一眼道:“還是你說好了。” 她笑道:“都不說,自然該我說……” 伍大嫂他們原來並未同周鴻勛一道到的新津。因為伍太婆歲數大了,身體不結實,在路上中了暑熱,一到邛州,就病了。頭痛,肚痛,周身痛。不能支持,只好住在棧房裡,找醫生,吃藥,將息。等到伍太婆病體痊癒,便聽見周鴻勛同侯保齋在新津鬧起同志軍來。起初,他們並不省得鬧同志軍便是造反;又聽說他們只為了爭啥子鐵路,要趙制台替他們伸冤,並未殺官劫府;新津知縣官丁孝虎依然住在衙門裡坐堂、問案;經徵局委員依然在收錢糧賦稅。因此,他們才盤短來到新津。 “……哪裡曉得才背了蠆時!一落棧房,便陷住了。若不是拖著老娘一路,我倒安心聽人的話,繞一點路,從彭山縣轉回省的。因為老娘病後走不得長路,由新津到彭山倒方便,有下水船。可是由彭山沿府河上來,就難了。你還不曉得,我們帶的盤纏不多,彭山又是沒有走過的生地方,設若陷在彭山,舉目無親,顛轉不如陷在新津還有方法。我已想到了,實在弄不起走時,只好去找周大哥了。” “你沒有找過他嗎?最初伍管帶同我談起,還以為周鴻勛會照料你們哩。” 她說,若果找到周鴻勳,他當然要照料的。恰巧有一天,在棧房門外茶舖裡碰見吳鳳梧吳哥,所以不再去找周大哥了。 “你們果然碰見了吳鳳梧!”郝又三喜笑顏開地說了一句。 而且不出他所料,吳鳳梧確實有良心,問了伍大嫂情形後,立即送了她五串錢;還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們安心住在新津不要妄動。據他說,侯保齋的上服業經拿了出去,駐紮在雅州的一營巡防已響應了,正向邛州開拔;其他十幾州縣的團防和袍哥們也都起了事,有兩萬多人向新津四周集合。不出十天,他們便將殺奔省城。他們計算了一下,趙制台手裡雖有一些軍隊,但是都不穩當。鳳凰山的新軍同他們一鼻孔出氣,巡防營哩,他們早有聯絡,只要他們打到雙流這頭,趙制台的十一營巡防,起碼有八個營會投向他們。 她抿嘴笑道:“連我們伍管帶都算在裡頭去了,你說怪不怪?” 郝又三不由想到那天在沂水廟里高哨官說的話,遂點頭說道:“一點不怪,吳鳳梧說的並非假話。” “莫非我們伍管帶真會夥著同志軍造反嗎?”伍大嫂有點驚奇,問話時眼眶睜得挺大。這一來,才審視清楚她那原就不算很黑的瞳仁,更淡了,除了當中有粟米大一點黑的外,其餘全變成棕褐色。 “當軍官的或者不會……” 話頭一轉,又談到新津打仗上頭。 伍大嫂忍不住笑道:“真是遠信難憑呀!昨天夜晚,對門王奶奶過來歡迎我們,擺談起成都街上把新津的仗火說得多麼凶險,幾乎是一天到黑,人些都在拼命,殺得來更像唱本書上說的,屍骨堆山,血流成河,不曉得死了多少人。其實哩,並沒有這些事。我們住在城裡,就不曾看見過打死的人是啥樣子,更不消說有啥子危險。說到底,不過街上人多些,拿著傢伙的弟兄夥,一夥過去,一夥過來……” “可是剛才伍太婆不是講過大砲打得那麼兇嗎?” “那隻是後來幾天的事情。前一晌,只聽說同志軍打到了雙流,打到了府河邊上,新軍是沒等同志軍抵攏就朝後退。全城的人多高興,天天辦招待,紳糧們大捧銀子拿出來。不曉得咋個一下,忽然變了,巡防隊伍全退進城,同志軍也紛紛後退,說新軍炮火打兇了,人也增加了……等我想想看……對!就是十八那天,我們正在門口茶舖裡喫茶,毫不提防,只聽見震天震地響了幾聲,街上人亂跑亂鬧,說是新軍在河那邊開砲啦!……” 伍太婆又插進嘴來說道:“十八的砲雖說嚇人,幸而打得高,砲彈沒有落在城裡。只有十九的幾炮,打得真矮,有兩炮打中禹王宮,把大殿同戲台都打得稀爛。” 她媳婦接著說道:“周大哥本人就駐紮在禹王宮,當天下午,他就把隊伍拖出了城。周大哥一走,同志軍也都離開了。聽說侯大爺、吳哥,還有一些紳糧都走了,新津城一下就清靜起來。百姓們都捏了一把汗,生怕新軍進城放火搶人。” 郝又三道:“新軍是有軍紀的,怎敢做這些犯法事情?” “嘿嘿,新軍有軍紀!這只是你們住在成都省的人聽見人家嘴巴扭!我們跟著隊伍跑的人,難道還不清楚?告訴你,大少爺,軍隊不管是啥子軍隊,在操練時候都好,聽說聽教的;可是一到打仗,再好的軍隊都有點亂。就拿周大哥帶的那一營隊伍來說,他的軍紀,在邛、雅、寧幾屬的巡防營裡,都算頂好的。這次開到新津,吃飯給飯錢,喫茶給茶錢,隨便走到哪裡,從不亂拿別人一針一線,這該好吧!可是十九夜裡開走時候,就變了樣,一點軍紀也沒有了。有一哨人,還乘勢打了幾家大紳糧、大鋪子的啟發哩!……” “打啟發?”郝又三完全不懂得這名稱的含義。 伍安生解釋道:“打啟發,就是搶人。” “那麼,叫搶劫好了,為啥叫作打啟發呢?” “不曉得。”學生被先生問得臉都紅了。 好在他媽已繼續說了下去:“就因為周大哥的隊伍打了啟發,大家才提心吊膽地過了三天。這三天裡頭,多少人連飯都吃不下!” “新軍到底是哪一天進的城?” “新軍一直就沒進城。到二十三,丁大老爺才親自過河,把朱統制朱大人從舊縣接進城來。朱大人進城,只帶了幾十名護兵,又把趙制台的安民告示貼出,大家方才放了心。我們是二十六過河到黃水河的。” “你們為啥不早幾天就走?”郝又三咂著紙菸(是第二支了),略微有點抱怨的聲口。 伍大嫂瞇起眼睛笑道:“我的大少爺,莫怪我說,像你這樣靠著米囤子長大的,真不懂得出門的苦楚啊!你想嘛,朱大人沒有進城以前,渡口是封了的,哪個人能過渡?二十三以後,准許普通人過渡,可是又僱不到一個挑夫。我們有一口大木箱、一個網籃、兩個大鋪蓋卷,沒有挑夫,咋個弄走?安生倒有一把蠻力,擔上百把斤也不行,一路上還要他經佑阿婆。百多里路,你默倒像在成都省穿街過巷,幾步就蹻攏了嗎?” 郝又三的耳根也被伍大嫂說得發了燒。正想換個話題,恰好他學生開了口:“二天,我再也不經佑阿婆走了,急死人!三里一歇,五里一歇,不背她,那天硬走不攏黃水河!” 伍太婆張起缺牙少齒的口呵呵笑道:“又該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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