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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六章新的衝突面

大波 李劼人 30612 2018-03-18
尹良親手捧著兩隻朱紅漆木匣,隨定一個年輕標緻小跟班,走進制台簽押房時候,趙爾豐好像正在同人生氣的樣子,不特鬚眉開張,目光閃閃,並且不是安安詳詳像平常一樣坐在那張有扶手的太師椅上,而是背負著雙手,在猩猩紅地氈上打磨旋。 尹良原先揣想的是,趙爾豐一看見這幾件證據,定然等不到他把話說完,便會面帶笑容,點頭稱好;甚至對於十路統領名單,或許還要加以研討,如同昨暮他與路廣鐘研討過的一般。因為上次面交路廣鐘假造的豫州梅柳氏寫給羅綸那封附逆的信時,趙爾豐就是這樣的態度;並且還甚為稱讚信內所說“如舉大事,甘願資助快槍一千支,子彈三萬顆,勁黨二千人”為有巧思。但今天趙爾豐態度大變,放在簽押桌上的兩隻鮮豔奪目的朱紅漆木匣,連看也不看,只是亂理著花白鬍鬚,惡狠狠地說道:“這就是路守特別用心的勞績嗎?……真是笑話!……從前,我還以為此人僅只不學無術而已,而今看來,實是胸無點墨了。……這樣的人,能辦什麼事!……唉!能辦什麼事!”

尹良深為驚異地把他呆呆望著,不則一聲。 “他怎麼會想出這種蠢方法來!”趙爾豐又冷笑了一聲,“他何以不再加一頂皇帽,一件龍袍呢?” 尹良越發不敢開口了,只覺得耳根底下略微有點發燒。 “惺吾,煩你轉告路守。叫他別再這樣丟我的臉,縱然來不及多讀幾本正經書,就找高明人叼教叼教也好。” 風色這樣不對,尹良當然明白其中定有緣故。他一出簽押房,遂趕忙轉到日行派辦處,找著饒鳳藻問道:“今天季帥為什麼會生這樣大的氣?” 饒鳳藻一邊起身讓坐,一邊含笑說道:“是誰又碰了釘子了?” 尹良把路廣鐘的事略微說了一遍道:“依我愚見,子善辦的事,雖然不算頂妥,可也不如季帥說得那樣不堪。本來嘛,謀反叛逆證據,除了印信盟單這些而外,還想得出什麼來?季帥又不明白指示,只是叫人多找證據,而又要得急。比及證據拿來了,看也不看就罵人,我真不了然季帥為了什麼,會變成這樣一種古怪脾氣!”

“方伯大人敢是要知道此中原因嗎?” “所以才特別來找你老哥。你老哥隨侍季帥身邊,參預密勿,這些事,胸中定然了了。” “倒也不十分清楚,”饒鳳藻謙遜地說,“不過最近兩天連接幾道廷寄,還有岑雲帥由上海打來的幾通電文。老頭子看後,都叫壓下,不忙發交收發處去披露。老頭子的怪脾氣,或者與這些不無關係。” “怪哉!岑雲階怎麼會有電報打來?……老哥所說的廷寄電文,都在手邊嗎?” “有一通在老頭子那裡,準備批下去刊刷張貼。方伯大人要看,請先看這道廷寄。” 饒鳳藻親自打開卷宗櫃的抽屜,在一疊秘密卷宗中間,找出幾張粘在一處的電報紙,看了看,便遞與尹良道:“這是準備明天發交收發處去的。還是懇求大人看後,暫時不忙張揚開去。”

尹良忙從眼鏡盒內,把一副玳瑁邊老光眼鏡取出戴上。然後拈起電報紙,用一根指頭點著,逐字逐字看下去: 前因四川逆黨勾結為亂,當飭趙爾豐分別剿撫,並飭端方帶隊入川。現據武昌及重慶等處電陳: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亂黨數万人,四面圍攻,勢甚危急等語。成都電報,現已數日不通,附近各府州縣亦復有亂黨煽惑鼓動,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慮。昨已電飭端方剋期前進,迅速到川。開缺兩廣總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總督,熟悉該省情形。該督病勢日已就痊,著即前往四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岑春煊向來勇於任事,不辭勞瘁,著即由上海乘輪,即刻啟程,毋稍遲延。此次川民滋事,本係不逞之徒藉端誘惑,迫脅愚氓,以致釀成此變。現在辦法,自應分別良莠,剿撫兼施。其倡亂匪徒,亟須從嚴懲辦;所有被脅之人,均係無辜赤子,要在善為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計已行抵川境,著先行設法,速解城圍,俾免久困。並沿途妥為佈置,毋任滋蔓。該大臣等其各懍遵諭旨,迅赴事機,以紓朝廷西顧之憂,而免川民塗炭之苦。欽此!監國攝政王鈐章。內閣總理大臣奕(假)副大臣那桐、徐世昌署名。

尹良看後,不由眉頭一皺,慢慢把老光眼鏡取下,瞅著饒風藻道:“果然是一樁糟糕事情,難怪季帥心裡那樣不舒服。固然,在十八九那幾天,季帥不免張皇了些,奏摺上措辭稍為過分了一點。但是朝廷處置,也有點亂。譬如說,既已飭令端午帥帶隊入川,就該待端午帥行抵四川之後,聽他的回奏如何,再定措施好了。何以端午帥尚在途中,又憑武昌、重慶的一紙電告,复派一個岑雲階會同剿辦?且不說一國三公,事權不一,辦起事來多少不便;即就用人一層而言,也有點用而不信,信而不專的意味。再說,端午帥是欽命的鐵路督辦,派他會同季帥辦理川事,倒是事理之宜。而岑雲階哩,僅僅因他做過一任四川總督,與現在川事風馬牛不相及,何以也把他派來?如說在四川的官聲好,那麼,與其派岑雲階,倒不如派錫清弼,還為合宜一些。首先,岑雲階太鋒利,我聽四川紳士說,他辦理紅燈教案子時,曾殺過很多不必殺的人,而錫清弼則仁惠愛民,口碑載道。其次,錫清弼又是奏定川漢鐵路改歸商辦的第一人,而岑雲階是錫清弼的前任,所以說到路事,錫清弼也比岑雲階清楚得多。況且今日的川事,淵源還是路事,只管季帥現在將其分成兩橛,我看將來解決,仍不免要返到路事上面去的。由此觀之。朝廷既然派了端午帥,委實不應再派別人,縱然要派,也應多加斟酌才對啊!”

他想了一想,又摸著他那漆黑的八字鬍鬚道:“我想,檢派岑雲帥來川,未必是朝廷的意思。說不定又是哪一位大人物的主張。朝廷只是為了敉平川事,有點急不暇擇,因才稍欠斟酌。不過岑雲帥連兩廣總督都奏請開了缺,可見此公心胸都還恬淡,以我愚見測之,他不見得就肯牽入川事的旋渦。老哥說他有電報打來,可是說他不能奉旨的苦衷嗎?” 饒鳳藻狡獪地笑了笑道:“據職道看來,似乎並不如此。電文在這裡,方伯大人看了就明白。” “又是電報紙,又是橫起寫的字!我看不慣。煩老哥念一遍,我以耳代目好了。” 饒鳳藻遂將電報紙展開,念道:“七月二十六日,由上海發遞成都及四川各屬,全省府廳州縣武營知悉……” “且慢,且慢,這並非打給季帥的電報,而是……”

“是的,打給老頭子的電報,尚在四少大人手上。這是一封附電,是普告四川全省文武官員的。” “哦!……那麼,他是奉了旨了!他真個要到四川來啦!” “方伯大人猜得不差,電文可以不念了吧?” “不然,更要煩你老哥念下去了。” 饒鳳藻又念道:“春煊奉命入蜀,會同督院辦理剿撫事宜。現在撰《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專電傳布。地方文武應即印刷多張,加蓋印信,張貼城鎮鄉村,使人民共喻春煊之情。其有不通電報處所,即由鄰封專人遞送,一體辦理。……” “老哥停一下!我先請教一聲,他這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老哥必定看過,上面說了些什麼?像不像季帥最近幾篇闢謠安民的告示?” “絲毫不像。其實說來,就是一篇古文,一點不合公事格式。說的也是一派開導百姓的話。”

“沒有涉及季帥的話嗎?” “沒有。” “沒有涉及我們文武官吏的地方嗎?” “也沒有。”饒鳳藻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不過有幾句話似乎不大妥當。那幾句,記得是:'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復有所瞻徇。'這麼一說,百姓當然喜歡。恐怕將來岑大人來後,什麼事都會打成翻案,不冤抑的,也一定變成了冤抑,岑大人要是一味偏聽,官場裡必有一番大混亂的。末後尚有幾句是:'至蜀中地方官吏,已電囑其極力勸導,勿許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從此以後,地方官還能管百姓們嗎?因為'生事邀功'這四個字寬泛得很,稍微管一點事,都可加上這句朱語的。” “既這樣,不如禀明季帥,簡直壓下不發好了。不然,一定會鬧到火上加油的。岑雲階別無長處,討好百姓,摧殘官吏,委實是他拿手好戲。”

“不能再壓了。一則,重慶、瀘州已經奉命刊刷張貼,唯獨成都不辦,說不過去。二則,聽說岑大人已由上海乘輪西上,若不在武昌勾留,入川是很迅速的。” 尹良把眼睛一瞇,頗有神氣地說道:“難道季帥一點打算沒有,就老老實實聽憑岑雲階長驅而入嗎?不見得吧?” 在這種重要關節上,饒鳳藻當然不便有所洩漏。他曉得尹良與端方有親戚關係,自從端方奉命入川會辦川事,尹良差不多隔幾天便有一通密電打給端方。制台衙門的人,一大半都曉得尹良就是端方在成都的坐探,大家防範他,有時也想利用他。所以饒鳳藻也把眼睛一瞇,只是說,這通附電還有一半之多,請方伯大人的示,念還是不念?及至得到尹良首肯,他便念了下去:“地方文武官吏有維持治安之責,務即切實勸導,並選公正士紳講演,以期早日解散。自此電到後,地方人民苟非實行倡亂,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亂事拘拿在先者,苟其地業已安靖,應擇情節較輕者量予保釋,以省系累;即情節嚴重必不可原,只許暫行羈留,候春煊到後,再行判決,不得擅行殺戮。但望上下共釋猜嫌,庶或於春煊未到之前,即致敉平,國家之福!地方之幸!出力官紳,自應擇尤請獎。如奉行不力,或貪功生事,一經查覺,立予嚴懲!此電到後,即將辦理情形隨時報告,勿得隱飾!……全電就是這些。”

“好氣派!”尹良把沒戴緯帽的頭搖了搖道,“單就這電報的最後幾句而論,無異在開季帥的教訓。就說是對地方文武官吏而言,然而季帥到底是現任總督,岑雲階縱然欽差來此,也不過是軍務會辦而已,何況會辦當中,還有一位奉旨在前的端午帥。為什麼電文中間,就不把現任總督和另外一位會辦大臣提一提?儼然四川事情,就該他一個人大權獨攬,獨斷獨行了。孔夫子說過,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設若季帥不及時設法的話,哼!我看,四川總督這個位置,難免沒人覬覦的!” 饒鳳藻不由心裡暗笑道:“難道端午橋不就在覬覦嗎?不然的話,他也不至於同瑞莘儒聯名參了趙季和一折子,逼得趙季和取了強硬手段,鬧出事來,又由瑞莘儒保他入川查辦,並撥了一標湖北新軍保護著他來。這真所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但饒風藻表面卻故意裝得老老實實地道:“按照方伯大人的意思,這法該如何設呢?”

“真個要設法的話,只有向京城方面去設了。好在趙次帥近在奉天,想必季帥已有電報去了。” “老頭子有沒有電報去奉天,不知道。不過聽四少大人說來,趙次帥日前確有電報通知老頭子,說瑞莘帥曾電約次帥聯名奏派岑大人來川會辦。適才方伯大人所猜測的朝廷之所以出此,實緣有大人物主張一層,真可謂目光如炬了!” 幾句似乎出之無心的話,使尹良大吃一驚,摸著鬍子,好半會兒沒有話說。 饒鳳藻眼睛幾眨,倒笑不笑地說:“依職道一得之愚,如其要設法的話,老頭子似乎未便出頭,倒是方伯大人容易為力些。” “我反而容易為力?” “呃,是啦!解鈴還是繫鈴人。瑞莘帥既然能夠出面約人奏派,只要明白此間情形,等到岑大人行抵武昌,他也能夠留他多多盤旋幾天。這時節,再有人向京城那面斡旋一下,我看,岑大人很可以再回上海去養疴了。以後端大人一人來川,既辦路事,又辦軍事,與老頭子和衷共濟,豈不比夾雜一位目無餘子的岑大人在內,方便得多嗎?”“這,確乎方便一些,也才於事有濟。……只是,請誰去遊說瑞莘帥呢?” “方伯大人可否打封電報去?” “我沒有那麼大的面子能夠說動瑞莘帥。” “那麼,打封密電給端大人,把岑大人的態度談一談。或者,簡直說明此公若來,不免大權獨攬,四川事情,將無他人置喙餘地。請端大人速商瑞莘帥,可否勸阻岑大人暫勿西上。如此,不是也同樣有效嗎?” “京城那面呢?” “還是要仰賴端大人和方伯大人的。自然,趙次帥也可為力。不過瑞莘帥這面,仍是要著。如其岑大人一過武昌,那便全局動搖了。” “我已有好多天未同端午帥通電,不知他還在不在宜昌?若他已經離開宜昌,這就不好辦啦。” “端大人多半還駐節宜昌。若已啟節,必有電報告知老頭子的。” 尹良想了想道:“也罷!姑試為之。不過,總該先向季帥請一下示。叫你老哥的管家過去看一看,看季帥還在簽押房不?” 岑春煊《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張貼全城這一天,恰是周宏道同龍么姑娘竹君舉行新式結婚典禮的好日子。 按照龍老太太的本意,龍么姑娘的婚事,最快也得在明年二月才能辦理。因為老規矩是這樣的:一個姑娘從受聘到出嫁,就是中等人家,不十分講究置辦多少陪奩,最快也該經過十個月。若然過早了,親戚當中的閒話可受不了,不是批評當父母的太不慎重,便是非笑你把尊貴的女兒當成丫頭子在看待。 但是龍老太太畢竟答應了,又是什麼緣故?緣故就在她的二女兒黃瀾生太太…… 黃太太被周宏道今天請求,明天請求,說了幾篼話,做了多少醜樣子,要這位精明幹練而又通情達理的二姨姐設個法,把那老頑固丈母娘說得回心轉意,讓他早一點兒享受家庭幸福。 黃太太抿著嘴皮笑道:“光顧你一個人的幸福,我倒難得勞神……” “嘿嘿!二姐,當然也有么姑娘的份的。” “既有她的份,不如就叫么妹親自去跟媽說。” “么姑娘怎麼好啟齒呢?二姐,還是你當姐姐的人說話方便些。何況你又是媒人。” “你這個人才老火喲!我們做媒人的,把你們兩個拉到一起,也就夠之極矣。莫非一定要拉上了床,等你們生了娃娃,才脫得了手不成?”她並且盡情盡興地大笑起來。 周宏道的一張寬皮大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一半。連忙摸摸領帶,鞠了一躬,又順便作了半揖道:“二姐真愛取笑人。無論如何,總要勞煩你這冰上人的。……等么姑娘結婚之後,不消說,三百杯之外,定要重重酬謝。” “酬謝?”黃太太把嘴一癟,“新人上了床,媒人撂過牆,你怕我不曉得?” 周宏道幾乎賭咒發誓地說:“絕不至於!絕不至於!” 黃太太允諾後,想了想,便坐轎子到南打金街孫家,會著她大姐,商量如何去向龍老太太進言。 孫師奶奶不住搖著頭道:“莫再找我去跟媽說了!再去說,擔心會把我肚子氣炸!” “未必然就看著么妹的姻親破敗完事?” “咋個會說破敗呢?聘定已經下了,兩個人你來我往又那樣親密,並且還一同出名字請過客。只不過推緩幾個月結婚,難道捏在手裡的鵪鶉,還怕它飛走了?” 黃太太的兩顆黑絨花的眼珠滴溜溜幾轉道:“我就是擔心它會飛走哩!你不曉得周宏道這個人,雖說年紀大了點,人又委委瑣瑣不很氣派。可是人家資格高,是留洋學生;家底好,是中江縣糧戶;在成都又是個單身漢,上無父母伯叔,下無兄弟姊妹,元配太太一過門,便是一家之主。這樣好的女婿,有姑娘的人家,哪個看了不眼紅?憑我曉得要下手收攬他的,就有郝家、葛家。葛家哩,姑娘稍為年輕一點,不是當家時候,葛大嫂不大願意的,還在於行輩不同。但是郝家的香荃卻合適呀:女學生;十八歲的大姑娘,長得泡酥酥的,嫩閃閃的,比她大姐還受看;又能料理家務。要是那時我不先下手,趕快叫瀾生出頭把么妹介紹給他,哼!……” 黃太太本來想說:周宏道為什麼經黃瀾生一提說,便立刻答應了呢?因為周宏道第一次到她家來赴宴的時候,她出去陪過男客。周宏道那時就注意了她,稱讚過她又標致,又大方,比日本婆子還好。所以一說到么姑娘,周宏道以為一母所生,姐姐是這個樣子,妹妹一定也是這個樣子,因才毫無猶豫。老實說起來,么姑娘這頭姻親,確確實實得虧她這位二姐打了樣,無異於沾了二姐的光。要是周宏道不先見過她,而先會見了郝香荃,恐怕黃瀾生開口之後,他未必便那樣眉花眼笑地連連稱謝啦!不過這番話只在黃太太腦裡閃過,她用了很大的力才忍住了沒有說出口來。她非常清楚,如其這麼一說,孫師奶奶必然要多她的心,必然會當面鼓、當面鑼地譏誚她是耗子爬秤鉤,自稱自哩。她們姊妹間的情感有時固然很好,但是彼此的嫉妒卻也不弱。黃太太還比較蘊藉、含蓄,孫師奶奶一旦發作起來,卻是無敵於天下的。 黃太太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也算他們前世有緣,周宏道對么妹,居然一下就投合了口味。……不過,我總有點擔心。一則,么妹的人才只有那個樣子,中中平平的,說不上歹,也說不上好;二則,文墨只比我們高一點,說來到底有限,又不是個時髦女學生。這些不說它了。人又生得本分,並不像我們遇事有抓拿。……所以我常想,若是打鐵趁熱,趁著周宏道正在紅紗罩眼時候,趕快給么妹把姻親完了,兩個人同床睡過覺,就不怕再有啥子大變動。……媽又不懂得這些道理,偏偏抱著一本老皇曆不丟手。跟她說,又不聽。萬一事情拖得過久,周宏道眼睛一亮,看出了么妹的一些扁毛兒,來一個翻悔退聘,現在是維新時代,凡事講開通,你有啥子法寶能把人家製住呢?姐姐,你說該是哈?” 孫師奶奶讓她說完之後,才扑哧一笑道:“二妹,枉自你聰明一世,原來你才糊塗得可笑!” “?……” “莫非你才紅紗罩眼,真個看不出來嗎?”孫師奶奶還是那樣挑逗地笑著。 “啥子事?” “哼!么妹同周宏道已經上過床了。” “咦!真的嗎?” “還是么妹親口向我招的供狀。連雅堂那個老好人都有一點察覺了。” 黃太太頗為惆悵地說:“這個鬼丫頭!……” “你莫怪她。她說來,雖是出於周宏道的估逼,她也存心要把這條光棍拴住,才肯了的。” 黃太太要笑不笑地說:“看不出來,她從哪裡學來的這一手!” “你還認為她本分,不像你我遇事有抓拿。……嘿嘿!告訴你,風氣變了,現世的成人姑娘,你默倒還像十幾年前你我當姑娘時候那樣蠢嗎?現世的姑娘硬是厲害得很!” “嗯!不錯,這一晌,么妹的眼神體態,果真有些異樣,笑起來也比以前野多了。我因為這一晌心裡不空閒,便沒留神去考察她。”黃太太忽然眉梢骨一,怒氣滿臉地說,“可這鬼丫頭,為啥對你招了供,卻又瞞著我呢?” “因為害怕你。” “為啥要怕我?我又不是老腐敗,老頑固。” “么妹說來:二姐嘴尖舌利,又是好強的人,曉得了,包管會罵她丟了媒人的臉,還會恥笑她貞節女怕遇囚皮漢。嗯!說到那些囚皮花臉的漢子,真是我們婦女家的命宮磨蠍!他不把你糾纏到手,硬不甘心。么妹口說是她為了要拴住周宏道的心,才肯了的。我說,不見得,還是她自己說的,遇合上了囚皮漢,沒奈何了。” 黃太太覺得耳根有點發燒,連忙笑說道:“嘖嘖嘖!你就把囚皮漢說得那樣兇。我這個人,就不怕遇見囚皮漢。” “不要把弓拉得那樣滿。” “為啥不呢?我是有兒有女的人了,還會花心嗎?” “就是會花心囉!你說句真心話,你遇見過囚皮漢沒有?” “你才怪呢,為啥要拷問起我來?”黃太太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老姐子,莫非你著囚皮漢糾纏過嗎?唔!一定是的,你剛才不是說過來?” “嘿嘿,我倒想有人來糾纏我,只是我老了,沒有這資格了。” “我還不是老了,沒有資格了?” “並不!你的資格正夠哩!……” 黃太太不等她把話說完,便正正經經說道:“不扯這些無干得失的話了。我想起來,周宏道為啥一連幾天獨自一人跑來找我去當說客,並且那樣猴急?說不定,鬼丫頭的肚子裡已經有了東西,沒法想,才支使周宏道出頭的。” 孫師奶奶點頭道:“怕不是那樣的嗎?” “既這樣,倒不如對直把這樁事情對媽說了吧。” “這咋使得!”孫師奶奶眉頭微蹙道,“豈不要了她的老命?她一輩子不放心的,就怕我們姊妹們做了啥子出乖弄醜的事,敗了她龍家的門風。何況么妹又是她的心肝寶貝,現在搞出這種先姦後娶的事來,她咋個受得了?” 黃太太兩手扭絞著一張雪白的、繡有角花的細麻紗手巾——這是龍么姑娘新近才從馬裕隆洋廣雜貨店買來送她的禮品之一——低頭尋思了半會兒,方抬起頭來向孫師奶奶說道:“我想來,媽這個人的脾氣,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若低聲下氣好好跟她商量,她準會頑固得像爆炒鵝卵石——不進油鹽的。設若你進門就給她一個烹缸,使她回不到神,她反而會巴巴結結地請你做主張。你說,媽的脾氣可是這樣?” “嗯!好像是這樣的。” “所以我們去說么妹的事情時候,最好是這麼辦:一開口,就怪她為啥讓一個大成人的女子,單身獨自地去同一個講新學的男人你來我往?光是來往也罷了,還聽從兩個人無明無夜混攪在一起。聽說,周宏道一到家裡來,從沒有陪伴老人家擺過幾分鐘的龍門陣,總是一頭就鑽在么姑娘的繡房裡,有說有笑,只管說兩人訂了婚,講開通,但男女之間,也該有個分寸呀。老人家眼睜睜看著為啥就不提防一點?老人家難道沒有想到干柴近烈火這個譬比不成?好嘍,如今兩個人竟自搞出怪事來了。不但辱沒了龍家門戶,連我們姊妹臉上,也沒有光彩,況且我還是媒人。要是這醜事張揚開去,別人不責備你當娘的人糊塗,一定要疑心我這個當姐姐的人,做了媒,還帶拉皮條。你被別人恥笑,倒千該萬該,我背了冤枉,卻是跳到黃河洗不清。我現在別無二法,只求你老人家趕快想個方子,把這件傷風敗俗的醜事遮掩下去。要不然,就照今天大家說的話:賠償我的名譽!名譽就是生命!……” 孫師奶奶早已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莫再演說下去了!你這張利嘴喲,真可以到衙門去滾案子啦!黑的能夠說成白的,沒理的事能夠說得天花亂墜。” 黃太太也笑道:“莫講這些空話。你只評一評,我這樣去開口,媽該不會哭起來?” “還有不哭的?不過也好,你這樣跟她一逼,說不定媽果真會將就你,叫你出主意的。” “我想來,她也只好聽我的話,答應男家早點把么妹娶過去,好遮醜。她要是不答應,我還有話說哩……” 正這時候,孫雅堂從籌防局回來。兩姊妹交頭接耳商量了一下,趁著孫雅堂獨自一人在堂屋外吃飯,便來找著他,把黃太太所想的辦法大略說了一遍。請教他,是不是可以這樣去逼迫龍老太太,使她答應把么姑娘的喜期提前辦理。 孫雅堂非常熱情地贊成說:“該這樣!該這樣!” 而後放下碗筷,嘆息了一聲,說道:“目前世道如此不好,當父母的也應把兒女婚姻早了了為宜。若果將來偶有差錯,遭怪之處還更多哩!” 龍么姑娘的花轎在左鄰右舍、男女老少的好奇眼光之下,熱熱鬧鬧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憑著八個頭戴喜帽,身穿綠布短褂,前後心各綻一幅約摸冰盤大小、自洋布圓補子上有飛馬圖案的轎夫,四抬四扶,出了龍家大門。 按照新郎周宏道同一夥維新朋友所擬定的、帶有革命性的新式結婚禮單,原本沒有坐花轎這一項。他們準備借一頂藍呢四轎,用兩匹紅綢從轎頂交叉垂下,在轎的四角打上四朵大繡球,來代替那種外表只管花哨,其實密不通風、有如囚籠的舊式花轎的。但是龍老太太堅決不答應,她氣憤憤說:“我啥子都讓步了。說是世道不好,怕招惹是非,叫不用抬盒過禮,就不過禮。又說,新式結婚,男的不穿袍褂,女的也就不再穿戴鳳冠霞帔,我也依了。可是花轎一定要坐!全堂執事一定要用!老實話,我一個正經女兒出閣,連這點面子都不要了嗎?”經大家研究之後,認為於大體無礙,才由大賓——這一天的新名詞叫介紹人——田老兄出頭,代表男家承諾了。只在全堂執事上略有修改。即是說,男女兩家都沒有做官的,官銜牌就不必再向親友借用。既不用官銜牌,那麼,肅靜迴避牌也可以不用。肅靜迴避牌不用,那麼,開鑼喝道當然也該淘汰。所謂全堂執事,經田老兄這樣一修正,結果只剩下了兩面飛鳳旗,兩面飛龍旗,花轎前一柄紅日照,花轎後一把黑油掌扇;此外,還剩下一個必不可少的樂隊。這樂隊也只由五個身披破爛紅布短衫的可憐樂工組成:兩支嗩吶,一面手鼓,一隻七星盞,一具包包鑼。就這樣,也算遂了龍老太太的意,也才熱熱鬧鬧地、吹吹打打地、吆吆喝喝地把花轎擁出了龍家大門。 花轎大約已走有兩條街之遠,看熱鬧的鄰居街坊也散盡了,龍老太太猶然流眼抹淚地站在紅燭高燒、香煙繚繞的堂屋內,定睛望著業已關好的二門。她還是捨不得驟然離開身邊的么女啊! 黃太太和孫師奶奶本來應該隨著花轎送親前去的,因為新式禮單上沒有這一項,她們遂暫時留在龍家,幫著女工賀嫂把么姑娘的房間收拾乾淨,而後一同洗了手,重新撲了一次南粉,抿了一次頭髮,走到堂屋跟前來向龍老太太告別。 看見龍老太太滿臉淒苦神色,黃太太心裡感到有些難過,遂說道:“媽,你一個人留在家裡,不如還是同我們一道到么妹家去,看看他們的新式禮。到底咋個搞的,你心裡也寬舒一點呀!” 龍老太太沉著臉,只是搖頭道:“我說了不去,就不去。新式禮嘛,我早曉得,你向我哈哈腰,我跟你拉拉手,上下不分,成個啥子名堂!一個女兒家的終身大事,我從沒見過這樣不慎重的,連天地祖宗都不敬了,還理睬到我這個老娘子?我不相信一個人到東洋走了一趟,就連祖宗都不要了!我已說過,今天在他周家辦喜事,好歹由他姓周的做主。可是三天回門,那便要由我做主啦。我當丈母娘的,倒不爭他那幾個狗頭,磕也使得,哈哈腰也使得。我龍家的祖宗,卻要受他新女婿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的。我是中國人,我不怕人家罵我腐敗,若還像今天這樣耍洋把戲,不問是誰,一齊不准進我龍家大門!我在祖宗神位跟前咒死他……”她趕快住了口。深悔不該在么女的這個大日子裡頭,說出了個不吉祥的字——死。 她的大女,孫師奶奶業已像炒豆子似的,向她吵了起來道:“人家是新學家,不迷信,才不怕你咒,你愛咒,我賭你今天就咒!我倒說話在前,回門那天,你硬要這樣耍怪脾氣的話,我們都不來,讓你孤家寡人關上大門去守老規矩!” 黃太太把孫師奶奶拉了一把道:“你也是喲!……媽,你放心,三天回門,包你新女婿會跟你磕頭的。……” 把龍老太太安頓好了後,兩姊妹才坐著各人丈夫的三丁拐轎子,飛跑到南門二巷子周宏道所佃的新居來。 這所新居,是一家大公館的別院,而且是從花園中間攔出,另外添修了幾間房子。院子不大,卻頗頗有些花木。正房三間,顯然是一座大花廳改的。中間作為堂屋,非常寬敞,前後都是冰梅花格門。明一柱的寬階梯,還帶有不斷矮欄杆。這時,堂屋內外,甚至連院子中間的一堆假石山上,都站滿了人。田老兄的一種半沙半啞的聲音,正從堂屋里傳出。 黃太太忙向堂屋台級步去,一面向孫師奶奶說道:“來遲了一步。……” 孫雅堂同幾個不認識的男客站在花格門邊,便迎上前來說道:“還不算很遲,介紹人才在演說。” “瀾生演說過了嗎?”黃太太很好奇地問。 “他再三不肯,大約還不大搞得來。……你們兩位請到後面去,女客都在後面。” 一陣歡笑聲,又一陣巴掌聲。原來田老兄已經說完了。黃太太只聽清楚最後兩句:“恪盡你們天職,努力製造新國民吧!”不由呸了一口,低低笑道:“真是狗嘴裡不長象牙!” 人聲稍靜,充當禮生的郝又三把一張梅紅全柬舉起來,看著念道:“男賓致賀詞!” 站在下面人叢中的葛寰中說道:“怎麼!又三,你看錯了行吧?我記得下面是新郎演說哩。” “沒有錯,是世伯記差了。新郎演說這一項,勾在後面,作為對來賓的答詞去了。” 已經從堂屋當中擺設的禮案上方退走下來的田老兄,登時拍著兩手道:“就請葛太尊演一個說好嘍!大家贊成嗎?” 當然沒有人肯出頭說不贊成。 葛寰中今天卻也特別,既沒有戴緯帽,也沒有穿補褂。穿的、戴的、佩的,就是當蜀通輪船到萬縣時,上岸去拜會陸知縣的那一套。當下轉身對著眾人一拱道:“諸公在此,區區怎好佔先哩!” 比及大家都要他先說,他才邁步走到那張舖有白布、上面擺了一隻滿插鮮花的花瓶的長案上端站著,然後面對分站在長案下方的新郎新娘笑道:“我不會像田伯行老兄那樣引古證今、長篇大論。我還是老一套來個集錦,祝賀你們二位。”說著話,已從馬褂內襟袋裡,摸出一張什樣錦花箋,展開來,捧在手上,乾咳了兩聲,方打起調子,朗朗念道:“君子偕老,如鼓瑟琴;予唯音嘵嘵,而有遐心。——上第一章。君子偕老,其命維新;吁嗟乎騶虞,宜爾子孫!——上第二章。君子偕老,文定厥祥;繼序其皇之,載弄之璋。——上第三章。君子偕老,鳳凰於飛;我從事獨賢,不醉無歸!——上第四章。這四章,是祝賀新郎的。……” 男客中間已有幾個人大聲喊起好來。女賓中間,看得出,葛太太、葛小姐都異常高興。葛太太兩隻眼睛,笑得瞇成了縫,葛小姐兩隻眼睛卻像晴夜天空中的陪月星似的光芒乍乍。 “……下面四章是祝賀新娘的。第一章:——之子於歸,見此良人,鼓瑟鼓琴,則不我聞。第二章:——之子於歸,宜其家室,無使君勞,靡有朝夕!” 男客中間又發出哈哈笑聲,還聽見有人帶著笑聲說:“這不是祝賀,是告誡。告誡新娘子莫要把新郎弄得早晨黑夜都疲勞不堪。”經過這一解釋,女客中間好多人也捂著嘴笑了。 葛寰中揮著一隻手道:“鄙意並非如此,是諸公曲解了。下面兩章,容兄弟念完好嘍。” 下面兩章是:之子於歸,宜其家人,終溫且惠,既安且寧。之子於歸,以御賓客,庭燎有輝,其儀不忒。 念完後,葛寰中又向新郎新娘拱了拱手,才退了下來。 郝達三滿臉是笑地迎著他道:“老弟的書本還這麼熟,佩服,佩服!” 葛寰中順手把他拉到花格門外,附著他耳朵說道:“老哥不要見笑,並不是我搞的。濫套四六我還來得兩篇,五經、我早已一多半還跟老師了。這東西,是昨天找傅樵村殺的槍。” “哦!難怪才那樣地口齒輕薄啊!” 這時,堂屋裡面,董修武正大講其移風易俗,必自家庭革命開端的大道理。 郝達三尖起耳朵聽了聽,遂問葛寰中:“這個姓董的,可就是同周宏道一起,被邵明叔聘回來教書的那人?” 葛寰中正從何喜手上接過一支切了尖的雪茄煙,一面就著何喜遞過來的紙捻咂煙,一麵點著頭道:“唔!……便是此人。……你看怎麼樣?……” “大概也是一個暴烈分子吧?” “大凡新從日本回來的,都帶一點這種習氣。” “我看也不盡然。周宏道這個人,就頗純謹。” “唔!……” “還有那個討日本婆子的。” “你說那個姓張的嗎?” “正是。” “這個人同那個姓柳的我都不大熟悉。……嘿嘿,老哥,到底隔了行啦!” 兩個人又談了一些別的話。葛寰中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從嘴上把雪茄煙拿開,問道:“我聽說,邵明叔回來了?” “回來了幾天,星煌還託他捎了封信來。” “說了些什麼?” “星煌的信嘛,沒說什麼。除了家常話外,只問了問四川爭路的情形。” “我問邵明叔回來說過些什麼。”他又補充了一句,“關於京城方面的?” “也沒說什麼。只是說,京城裡的一班大佬都不注意四川的事,劉聲元儘管奔走號呼,卻沒有好多效果。他走的時候,聽說劉聲元正安排叩閽哩。” “明叔是什麼時候離京的?” “早囉!大概在閏六月下旬。” “那麼,七月初一的事情,他在京城時候還不曉得囉。” “他說,到了宜昌,會見李瑤琴,才曉得的。因此,他才雇了兩班轎夫,從陸路趕了回來。” 葛寰中不禁大為詫異道:“由宜昌起旱嗎?真了不起呀!那樣的羊腸小道,怎麼能走?……” 這時,堂屋裡很熱鬧。大概男賓致詞已經完了。 果然,只聽見郝又三的聲音又高唱起來:“請女賓致詞!” 葛寰中向堂屋裡瞭望了一眼道:“聽!女賓要講話了。” 郝達三瘦得只見骨頭的臉頰上,掛出一種不大好看的笑意,說道:“你們的新鮮玩意兒鬧得真有趣!” “老哥不以為然嗎?” “我沒有什麼意思。只怕還不大找得出這種女演說家吧?” “你不要目中無人。革命黨中間就出過秋瑾,你該曉得?” “那是早已開通的浙江,此地卻是四塞之邦的成都。……” 真的,當禮生唱了那句“請女賓致詞”,堂屋內外一眾男客都帶著笑臉,伸起頸子,朝堂屋後半間女客叢中定睛瞅著,要看走出來的是哪一個。差不多有半袋葉子煙時候,只見女客們一多半都捂著嘴笑,有一些都湊著耳朵打嘰喳。 新郎雖然笑容滿面,似乎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摸摸領帶,又摸摸掛在西服胸前的那朵大紅綾子做的像生花。不住抬起他那雙單層眼皮的眼睛在女客當中逡巡。 郝又三從長案檔頭回過身去,恰好看見黃太太正和孫師奶奶站在一起,兩個人都含著笑在咬耳朵。他遂向他的老婆葉文婉遞了個眼色,同時拿嘴朝黃太太那面一支。 葉文婉立刻就在她娘母——郝達三扶正的老婆——耳邊咕嚕了幾句。兩個人又回頭找著葛太太,低低商量了一下。於是葛太太就開口說道:“就請女冰媒演說好了!” 葉文婉立刻接了上來:“很對!很對!黃太太最會說話的。” 郝達三太太也笑嘻嘻說道:“況且是姐姐,咋個不該說呢?” 郝達三在堂屋外面聽見了,瞇起眼睛,悄悄向身邊的葛寰中說道:“想不到她們竟自點起名來。” 葛寰中把眉頭一皺道:“敝內真是多事,不應該這樣方人!” “聽內人她們說來,這位太太一向就是健談的,怎麼說是方人?” “嗯!你老哥卻沒有研究。平日健談是一回事,登台演說又是一回事。黃瀾生尚且推脫了……我看,要想法子解圍才好,不然,事情要弄僵。” 這時,黃太太正在為難。大家越是嘻嘻哈哈,甚至拍起巴掌催促她,她心裡越是發慌,臉上越是發燒;平日積了一肚皮的話,此刻半句都想不起來。到大家催得緊時,她不由衝口喊道:“莫逼我!……我不會說話!”一開了口,她反而能用心思了,連忙接下去道:“要說是至親姐姐,該說話,我還有個大姐在這裡,咋個要指名叫我出頭?要說是女冰媒,該說話,田大嫂才是真正的女冰媒哩!何況年紀也比我大些,我咋好僭她?大家與其叫我說,不如請田大嫂說!……好不好就請田大嫂說幾句?”她已經架了一個式子,如其大家再逼她,她真個要去把田老兄的那位只知道燒茶煮飯、生男育女的令正拉了出來。 剛好,葛寰中從手足無措的黃瀾生身邊擠出來,高聲說道:“請各位雅靜,聽我說一句……” 登時就有一些人嘩然笑道:“好呀!好呀!葛大人要代表女賓說話了!” “嘿嘿,我倒很想代表,只恨沒有資格……” 這一下,連一眾女客都呵呵呵、咯咯咯地哄笑起來。 “……我可以介紹一位有資格,而且資格很夠的代表。……我說,各位來賓,你們怎會忘記了一個人?這人,在今天這個場合裡,真是太合拍了!……我們新郎周仁兄手訂的新式結婚禮,據說是向日本模仿而來。……何以你們竟自忘記了女賓中間正有一位日本女賓,要請女賓演說,怎麼不請這位貴賓呢?” 立刻全堂屋都是巴掌聲。顯而易見,黃太太拍得更為起勁。同時,還向葛寰中這面投出了一種感謝眼光。 立刻全堂屋的視線都集中在那個髮髻高聳、脂粉滿臉,說不出怎麼好看,也說不出怎麼不好看,約摸二十七八歲的日本女人張細小露身上。 張細小露穿了一件時興的、在成都尚不多見的翠藍軟緞旗袍。兩片圓角高領,高得幾乎把臉巴都掩了一半。通身滾了一道鵝黃緞邊,比成都女滿巴兒身上穿的,窄一些,長一些,袖口也小些。不但樣式受看,並且把穿衣服的人也顯窈窕了。腳上是一雙高跟尖頭乳色皮鞋,一望而知,這鞋不是東洋貨,也是西洋貨。 張細小露到底在本國受過女子學堂教育,當過幼兒園保姆,當過初等小學教習,有點口才;自從同丈夫張物理回到成都,曾經參加過兩次高台講演,每次,一篇幼兒教育為強國之本說,已經講得溜熟。當下,看見大家拍手歡呼要她演說,她只是溜著眼皮地笑,一點也不害臊。及至張物理遠遠向她示了個意,方徐徐走到長案的上方,把握著的兩手放在小腹地方,向新郎新娘鞠了一個九十度躬;——新郎也畢恭且敬地還了一個九十度鞠躬;新娘卻嶷然不動,兩目低垂,好像沒有看見似的。 ——又朝男賓這面和女賓那面,各鞠了一躬。而後才不忙不慢,以一種純熟的中國話,又把她的幼兒教育為強國之本說,講了十幾分鐘。到底連合現實,最後說了幾句祝賀新娘成為一個賢妻良母的模範。 張細小露演說甫畢,巴掌聲又像偏東雨一樣響了起來。也顯而易見,張物理的巴掌拍得更為起勁。 按照禮單所列,下面該新郎致答詞了。 典禮結束,男女賓客依舊分開了。女客全部盤踞在三間正房內,款待女客的三桌海參席,在堂屋里安成一個品字形。 筵席是複義園承包的。為了包席,黃瀾生還勞了很大的神。因為複義園開始不敢承包。說是海味蔬果還現成,唯有雞鴨魚肉不好買。要哩,必得到鄉場上去設法。怕的是,城外不清靜,到時關了城,拿不進來,怎麼辦?後來,由於黃瀾生擔了保,託人向營務處弄了一個准予通行的字樣;又由孫雅堂在籌防局打了招呼;並且每席加銀六錢,喜封賞號在外;這樣,复義園託不過人情,才答應了。 大一點的男女孩子都跟著媽媽在堂屋裡坐席,小一點的便由女僕丫頭帶著,在假山後面樹蔭底下吃中席。中席又名肉八碗,大抵紅肉、燒白、膀、筍子、海帶湯之類的菜餚,是專門用來款待底下人或次一等客人的。 男客在新添的一列廂房內起居,筵席也安在這裡。雖然兩桌,但每桌只坐了七個人,比女客少多了。 婚禮是前所未有的新式禮,坐席時候,也便沒有那些繁文縟節,僅只由新郎恭讓兩位介紹人坐到兩桌的首座。餘客都不要新郎安座,新郎也頗灑脫,就不安座。而且不等舉筷,便讓客人寬衣,說是吃得舒服些,自己首先脫去西服上衣,只在雪白襯衣上套了件半臂。 葛寰中脫去馬褂,並把扣帶也解了下來,交與何喜拿去收在轎衣箱裡。舉起酒杯——當然是那個時候時興的允豐正仿紹酒了! ——向同桌的黃瀾生說道:“瀾生兄為我們新郎婚事,委實費了心,勞了神,又出了力。我們新郎今天是單槍匹馬,照應不能周到。我以老友資格,權且代表他來敬三杯——請幹!” “哈哈,葛太尊,這代表敬酒的事,我以為不該是你。”田老兄在隔桌首座上笑說,“苟以疏不間親而言,理應顛倒過來,叫黃瀾翁來敬你才對啊!” “今天此刻,瀾生兄是大賓。我代表敬的,乃大賓而非襟兄。且等敬了這位大賓,當然還要敬老兄的。” 黃瀾生已經高舉酒杯道:“我們對飲吧。不必俗套,鬧什麼你敬我,我敬你。” 其實還是在你敬我,我敬你。四熱吃還未上席,將就十三巧小冷碟,便轟飲起來。 這時,高金山忽然從院壩裡跑進廂房,向周宏道說道:“邵監督來了。” 接著便聽見院壩裡一個人旋走旋說:“來晏了,來晏了。沒趕上觀禮,實在對不住!” 周宏道業已把上衣重新穿好,搶到門外,恭恭敬敬說道:“邵先生真個動了步……不敢當!不敢當!……” 孫雅堂悄悄問郝又三:“這是什麼人,宏道如此殷勤他?” “就是紳班法政學堂監督邵從恩號明叔的。” “哦!原來是宏道的東家。我也該去周旋一下。” 但是他剛站起來,邵從恩已被好些人包圍著,都在打招呼。 “明叔,我才打算過一會兒到你府上找你哩!”這是郝達三的聲音。 “邵先生,是否去謁見過趙制軍來?”這是董修武的聲音。 “明叔先生久違了!聽說回來不久。這一次的旅途,可辛苦啦!”這是葛寰中的聲音,特別響亮。 “邵明翁,這裡坐。虛位待久了!”這是黃瀾生的聲音。 “邵先生才來嗎?”“邵先生好嘛?”分辨不清是誰的聲音。 邵從恩卻安安詳詳地先向周宏道作了三揖,道喜道賀。然後才回頭對每一個打招呼的人,拱手周旋。就連剛剛離座的孫雅堂跟前,他也走到了。還笑容滿臉,很親切地請教了貴姓尊章。經郝又三介紹說是周宏道的襟兄,他連忙作了一揖。 比及坐定——就坐在黃瀾生的右手——才向郝達三、葛寰中說道:“兩兄可曉得朝廷又欽差了一位大員到四川來查辦川事,並且會辦軍務?” “是哪一個!” “是岑雲階岑宮保。” 兩個人——也可以說是兩張桌上的人,都大為詫異地說:“!有這等事!” 黃瀾生登時用兩根指頭在方桌邊沿上一敲道:“嗯!昨天在院上就听見說了。但不知道確實不確實。” “怎會不確實?我在院上,趙季和親口告訴我,我到這裡來時,已見貼告示地方,圍觀的人頗不少,而且都興高采烈。我來不及下轎子去看。想來,定然是趙季和所說的、岑雲階用電報拍來的告蜀中父老書了。” 葛寰中舉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道:“這確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此公一來,四川局面必然會大變的。” 田老兄在隔桌上大聲說道:“有沒有人去把他那篇文字抄一通來看看?” 沒有一個人應聲。 邵從恩道:“何用著急哩。此間散了席,到處都看得見的。” 郝達三用筷子頭把邵從恩的手臂一觸道:“我問你,老趙可曾問到京城的事?” “沒有談到那上頭。我今天去會他,重要是談伯英、梓青、表方諸人的事情。……” 立刻,兩桌的人全都住口了。這時,也才聽見堂屋里女客們又說又笑的聲音,熱鬧極了。各自的女僕、丫頭、小娃娃一定都擠進堂屋鬧新娘子去了。 “……想不到趙季和果然不服輸。我剛剛問他為何鬧到捕人?他便盛氣凌人地力言伯英諸人對不住他,不惟辜負了他的維護之意,反而妄事生非,著著逼人,以致他不得已才取了嚴重手段來對付諸人。……他說,現在四川人都在反對他,似乎四川亂事,是他一手造成,而伯英諸人反而受了冤屈。他說這全係不知底里的話,是不足為據的。……他又說,四川亂事並不如外間所傳之盛,假以時日,他一定能夠敉平。他舉了川邊的鄉城、稻城為證,表示他具有平亂的經驗。……談到後來,我據理與他爭論了一番,他的聲口才漸漸緩和了。說目前局面,已經不是分辨是非時候,而是如何收拾這個亂攤子。因而才說到朝廷偏信一面之詞,既差了端午橋來,又加派了岑雲階來。他不相信事權分到三個人手上,而能弭亂,他惡狠狠地笑說:'但恐治絲益紊耳!'……我乘機勸他正本清源,解鈴繫鈴,不如把拘捕諸人放了,或許可以早得解紛。他卻搖頭不肯說,假使伯英諸人真有本事,能放能收,他未始不可奏明朝廷,酌情減罪,戴罪圖功。怕的是伯英諸人並無此種本領,放了後,反而增加罪戾,不若讓他們在來喜軒中飲酒賦詩,逍遙自在,倒還好些。……一句話說完,他是不肯放人的!” 坐在方桌下端第四位上的董修武,頗有用意地笑了笑道:“趙制軍最後一番言語,依我看來,倒是實情。何以呢?因為拿現在情況來研究,若說把蒲先生等人放了,亂事就能平息,嗯!恐怕未必!” 葛寰中點頭說道:“有道理。” 郝達三氣憤憤地道:“不然!現在各地同志軍、義軍、民團紛紛起事,完全是為了營救伯英、梓青他們而然。如果把伯英、梓青他們放了,大家達到了目的,當然就會釋兵解甲,各歸各業,豈不就天下太平了嗎?” 董修武把剪光頭髮的腦頂摸了摸,還是那樣笑道:“這是郝老先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話……” 邵從恩插口說道:“董先生的話固然有道理。可是伯英諸人出來以後,假使各地的同志軍猶然猖獗不聽安撫,那就足以證明這班人之號稱營救蒲羅只是一種藉口,而其目的,不過在於造亂,使民生不得安寧。這樣一來,涇渭分明,不特政府可以放手用兵,無所用其顧忌,就是社會人士也不會再受其欺罔的了。” 董修武光著眼睛把說話的人瞅著,頗想反駁他幾句。但是一看,十幾個人中間,有一多半的人都在點頭磕腦,表示同意。新郎雖沒有點頭,看樣子也沒有反對意思。他只好冷冷一笑,拿起筷子去撿四熱吃中的冰糖蒸火腿。 郝達三還不住口地稱讚道:“好極了!明叔見解真個高人一等!這道理,應該向老趙談談。” “談過的,”邵從恩得意揚揚地說,“所以到末後,他才不那麼固執了,曉得四川紳士到底不完全是他的仇人。” 郝達三歎了一聲道:“那麼,或者有點轉機,也說不定。” “還不行哩。因為趙季和又慨然說:'明叔,若是你早回來幾天,這事倒好商量。現在四川的事,已不是我一個人可以為政的了。'他接著就問我過宜昌時,可曾去會過端午橋。我告訴他,本想去同端午橋談談川漢鐵路情形的,卻因我到宜昌的當天,端午橋就由於朝命再三督促,已決計由陸路繞道施南入川,啟程走了,不再等待蜀通輪船出險。” 周宏道在主位上忙著讓大家吃菜喝酒,便接口問道:“蜀通出險?這是怎麼說起的?” “你們還不曉得蜀通上月在忠州石堡寨地方擱了淺嗎?” “我們怎會曉得?一則不見報載;二則那時都鬧爭路事情去了,也注意不到這種小事上。” “其實蜀通就不擱淺,端午橋還是會遲遲其行的。因為蜀通體積很小,我問過,充其量,一次只能裝載二百多人。端午橋帶的湖北新軍有一標之眾,加上軍需、軍械、軍糧,蜀通也委實載不完,仍然要用民船載運。川江的上水船,你們大概都知道,從宜昌到重慶,不走二十天,也要走半個月,而且兇灘惡水,危險萬分。……” 葛寰中連忙點頭道:“是的,坐民船走這條路,確是危險。所以明叔先生才寧可走崎嶇的山徑了。” “我這次起旱,倒不完全為了避免水路危險。老實說,山路也非常難走。原因是起旱到底快一些。” 郝達三喝了半口酒,又趁熱吃了兩筷子蹄花紅燒海參,然後從高貴手上接過水煙袋,一面夾菸絲,一面說道:“我不解端方來川,為啥子要帶上那麼多軍隊,他怕的是誰呢?明叔,我莫問你,沿途上可曾聽說這個人到四川來,到底持的啥子宗旨?是聽四川紳士的控訴呢?還是真如外間所傳,是來給老趙撐腰子的?” 這問題一提出,在隔桌上吃酒、吃菜、擺龍門陣的人都注了意。張細小露的丈夫張物理,因為與郝又三坐在一排,遂把郝又三的膊子一拐道:“老伯這幾句話問得很對。端方這個人的宗旨,確是值得研究。” 另一個在各中學堂教外史外地,並在高等學堂給一個日本教習當翻譯,也是新由日本留學回來的姓柳的小鬍子——這人也和張物理一樣,一回到上海,便全身換穿了中國衣服,並且還戴上一片頭髮網子,腦後拖一條油光水滑的假髮辮,生怕被人譏諷為染了革命黨的惡習氣。 ——接著說道:“這並值不得研究。依鄙人見解,端方的宗旨,百分之百便是趙制台的宗旨。” 這人去日本留學之前,和田老兄很熟,田老兄當下便歪過頭去問道:“何以見得呢?” 柳小鬍子搖頭擺腦地說道:“這是事理之常呀!因為端方是滿洲旗人,趙制台是漢軍旗人,都是旗人,當然所抱宗旨便無二致了。” 田老兄把眼鏡朝鼻樑上一聳,正待駁他,郝又三忙攔住道:“莫儘管打岔,聽邵先生說吧。” 邵從恩早已一板三眼地說了一會兒了,“……京城裡幾乎是眾口同聲,連蘇星煌、蕭恕秋都是這麼說的。都說,端午橋這次之所以由一個革職永不敘用人員,居然不到兩年之久,便開復功名,欽差督辦川漢、粵漢鐵路大臣,原來是花了一筆很大運動費的。有的說是四十萬兩,有的說是四十萬元,總之,數目都不小。……然而按照借款合同看來,兩路上的用錢、用人大權,都操於洋稽核之手,所謂督辦大臣,只算一個傀儡。以今日情況而言,傀儡還說不上,簡直是一面擋箭牌……因此,京城朋友一致懷疑,以端午橋之精於打算,何至於花了那麼大筆數目,僅只充當一個無實權、無油水的督辦大臣而已哉?當然,督辦大臣只能算是過渡,最後目的還是想當總督部堂的……我對這種假定,起初還不大相信。比及路過武昌,才證明了京城朋友們的話,確有來歷,真所謂“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了!……原來端午橋的目的,就在兩湖總督這個位子上!我在武昌時,有人告訴我,端午橋一到武昌,瑞莘儒便感到芒利在背。兩個人表面很融洽,其實彼此都在勾心鬥角。到底由於瑞莘儒在內裡的背膊大,才逼得端午橋不能不西上宜昌來接管了川漢鐵路。……然而臨到伯英諸人被捕,四川事情越來越糟,成都電報郵政中斷,省外傳說紛紜,中樞不能不派遣大員來查辦之時,端午橋還又耍了一次狡獪,聯翩函電,密保瑞莘儒就近帶兵入川。不消說,瑞莘儒一動之後,無論如何是難於回任的了。……” 葛寰中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呃!端午帥確乎有這種本領。不過這種機密事情,明叔先生從何而知之的?” 席桌上的八大菜已陸陸續續端上又撤下。羅升、高金山、高貴、何喜、張祿,以及周宏道臨時在紳班法政學堂要來的兩名小工,不斷地在斟熱酒,換涼酒,端席點,遞水煙袋,遞今天特備的鐵筒三砲台紙菸,遞雨前茶,遞春茶,忙得不堪。 邵從恩一面應主人邀請,端酒杯,舉筷子,一面回答說:“是宜昌鐵路公司裡一位管文案的朋友秘密告訴我的。” 葛寰中向著周宏道點了點頭道:“定是我們在蜀通上碰見的那個委員。你還記得他姓什麼?” “叫尹希賢的吧?” “著!就是尹希賢。……此人是朱雲石的親戚。許多關於端瑞二人的秘密,都是朱雲石向他擺談的。” 黃瀾生接著道:“朱雲石?……這個名字很熟。是個什麼樣的人?何以他能知道兩個大腦殼的機密大事?” 郝又三在隔桌說道:“朱雲石就是朱山,五月二十一日在同志會上慷慨陳詞,把指頭劃破流血的那個人。……邵先生,我也要問,朱雲石咋個會曉得這些秘密?” “朱雲石在端午橋幕中當的是文案一席,許多密函密電都經過他的眼睛,如何會不知道?” 郝又三不由圓睜兩眼高叫道:“朱雲石竟自跑到端方那裡去了!……唉!好無廉恥!他還是同志會推舉的代表哩!” 田老兄笑道:“你這話就怪了。難道當了同志會代表,就不許改行去當師爺嗎?” 邵從恩搖搖頭道:“不然,讀書人的出處,到底慎重些好。不過端午橋網羅人才的手段也忒高明。你們請想,連那個在日本與章炳麟並稱民黨二俊、曾在《民報》上寫過文章的革命黨人劉光漢,都被他網羅在幕中,還保舉了個道員功名哩。” 董修武、周宏道、田伯行、郝又三、柳小鬍子幾個向來傾佩章太炎、劉師培的人,幾乎同時愕然稱怪道:“!有這等事!” 郝達三卻蹙起眉頭道:“我說,明叔,這些話不忙說它,還是請你繼續談談端瑞二人的事。” “沒有了。現在端午橋已經奉命入川查辦,可見瑞莘儒的道行畢竟高些。至於瑞莘儒之甘願撥調精兵一標交其率領,並另調一協之眾佈置在川鄂邊境,不惜把武昌重鎮,搞成一座空城,我看是有深意存焉的。……” 黃瀾生道:“是什麼深意呢?” “這是我揣測之詞,不足為據。或者,為端午橋助聲勢,對趙季和示威力耳!” 葛寰中正伸著象牙筷子去撿菜,遂順手用筷子在海碗上一敲道:“如此說來,端午帥的目的,又從兩湖總督那面轉到四川總督這面來了。” 邵從恩點頭笑道:“我看是這樣的吧?” 董修武也笑著說道:“那麼,端趙二人又會短兵相接了。” 郝達三道:“明叔,你這番話絕非揣測。你何妨稍微漏點機關給老趙,看看他的意思如何?” “何用我去漏機關,想來趙季和比我還清楚些,他的耳目長哩。因此,一提到端午橋,他才那樣滿腹牢騷。不過從他口吻問聽來,他對端午橋的牢騷,似乎還不及對岑雲階的大。對於岑雲階,他簡直不客氣地說:'岑雲帥比我強得多,你們四川紳士應當謁誠歡迎才對呀!'這樣一說,倒把我的嘴封住了。” 郝達三今天支撐了很久,這時已經不大對了。強勉嚥下一口呵欠說道:“明叔,朝廷加派岑宮保來川,你看是不是出於我們代表劉聲元在京的搞幹?” 邵從恩還是那麼輕言細語地說道:“不見得。不特我們四川代表無此力量,就是我們的四川京官,像趙堯生、喬茂萱諸公,也無此力量……” 最後的四座菜和尖刀圓子湯業已端上桌子。周宏道還在兩桌之間,來回勸酒,但大家已一迭聲在催飯了。因為都想散席後,趕快到街上去看一看岑春煊的那張告蜀中父老文,到底說了些什麼。 岑春煊那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和四川人民見面之後,由於它不像一個欽差大臣的煌煌文告,口口聲聲是春煊春煊、父老父老,的而且確很像一個出門已久的子弟,在離亂時候寫回來的一封慰勞家里人的家信。因此,有人說,他這篇文章,無異於在一塘靜止的臭腐的水中,投下了一塊大石,雖不石破天驚,卻也水花四濺。也有人比喻是在悶熱天氣中,大家正悶得頭昏腦漲,透不贏氣的時候,突然一聲霹靂,一陣大雨,不特使人感到通身爽快,而且也使人的精神大為振奮起來。 果然,幾天以來,那篇文告跟前——不只是一處,而是每一處——從早到晚,都有許多人圍在那裡。有的人念一遍又一遍,一直念到背誦得出;有的人拿著鉛筆、或在小墨盒裡蘸墨的毛筆,在抄寫;不認識字的人和文墨不很深沉、對於那篇古文還不大懂得徹底的,就尖起耳朵聽人家念,聽人家一遍二遍的講解,也把這篇文義相當深奧的東西,理解得很清楚。幾乎每條街上的百姓,高一點的,像顧天成的舅子、洋廣雜貨店的二師鄧乾元;低一點的,像鹽市口傘鋪掌櫃傅隆盛,都一樣興高采烈地蹲在茶舖的板凳上,大聲武氣說:“岑宮保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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