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大波

第14章 第二章同志軍——學生軍

大波 李劼人 52070 2018-03-18
大平原上快要成熟的遲種的稻,嫩黃得一望無涯。有人形容說:很像一片翻著濁浪的海。 ——是一片海,不過是淺海。它很淺很淺,淺得足以容人在它的浪濤裡自在遊行。 這段稻海中心,湧現出一簇青鬱鬱的瓦屋頂;而且還有很高峻的扳鰲抓角的屋簷,還有枝葉紛披、老幹橫拿的皂角樹,柏樹和到處都有的楨楠樹。這是處在成都之西的郫縣和崇寧縣交界地方一個大場:安德鋪。 今天是趕場日子。大路小路,在連天陰雨後,一溜一滑不好走。但是趕場的人,從二簸簸糧戶到莊稼佬,從抱著公雞、提著雞蛋的老太婆,到背上背一匹家機土布、拿著一大把雞腸棉線帶的中年婦女,仍然牽線似的向場街上走來。 晌午以後場散了。場上的茶舖、酒舖、燒臘鋪、麵食舖的生意更加興旺。

出名的老牛筋何么爺,戴一頂幾乎要脫圈的舊草帽,腳上草鞋是撿他長年穿得不要了的,拄一根可以當拐杖用的粗葉子煙桿,挺著胸脯,一路東張西望著向場口走去。 有幾個年輕小伙子,也有兩個中年漢子,正圍坐在一家茶舖的臨街安放的大方桌上喫茶。 大家都在打招呼:“餵!何么爺,吃碗茶去。” 一看,都是左鄰右舍的熟人,何么爺開心笑了起來,露出缺了幾顆牙齒的牙床,上唇上的不多幾莖很像黃鼠狼的又硬又棕的鬍子,也在皺臉兩邊顫抖了幾下。走上台階,大聲喊著:“茶錢!茶錢!”葉子煙桿交代給左手,空出滿是筋疙瘩的僵硬的右手,虛張聲勢地伸到裹肚兜里,直等有人把茶錢給了。 ——鄉場上喫茶,還是百年以來的老價錢:三個制錢一碗;還是可以搭一個毛錢,如其你找得出毛錢來的話。 ——才抓了幾十個制錢出來,疊在自己面前桌邊上做樣子。

何么爺裹著葉子煙——是他自己地頭上出產的柳葉煙,問道:“今天又聽了些啥子新聞?” “還不是那些。” “有同志軍的沒有?” “啷個沒有呢?” “正要講給你聽,張莽子也出來啦,帶了好幾百人。” 何么爺把眼睛一瞇道:“張莽子?哪個張莽子?” “就是灌縣山溝裡的張熙呀!” 這果然是一件使人注意的新聞。張熙是灌縣山溝裡的袍哥,手下管著成千上萬的挖礦的礦夫子,就由於礦夫子當中有一些犯過案子的亡命之徒,在鄰近幾個處在平壩的州縣里的人們,幾乎都把他們看作是梁山泊上朋友,張熙是這班人的頭腦,當然囉,他不算及時雨宋江,也算托塔天王晁蓋。因此,張熙帶領隊伍走出山溝這件新聞,就夠大家議論了。何么爺問到誰有那麼大的本領,公然把張莽子也都請出了山溝。

一個人答說:“還不是由於張大爺的一個字樣打了去。” “哪個張大爺?……是崇義舖的張瓜瓜,還是新場碼頭上的張尊?” “何消問得!自然是我們新場上的張大爺才有那麼大的神通!” “那也不見得。難道張瓜瓜的神通還小了嗎?” “說到神通大,還有哩。比如溫江縣的吳二大王、崇慶州的孫澤沛,哪個不是三頭六臂的龍頭大爺?” 何么爺把草帽揭下,一面吧嗒著葉子煙道:“我說,張莽子的隊伍,莫非也拖到新場來了?” “就是囉!” “會把新場擠爆的。” “啷個不擠爆咧?屁股大一個小場份,一下擠球幾千人。” “光是些同志軍也罷了,還有一夥學生軍。” 何么爺很是同意地說道:“我也這麼說,一夥學生娃娃懂個球,也打起夥地跑出學堂來湊熱鬧。”

一個年輕人正從身旁一個中年人手上把水煙棒接過來。遂哼了一聲道:“你莫那麼挖苦人喲,何么爺。你到新場去看看,學生軍硬是比好多朽杆儿同志軍還行哩。” “我信你的話。”但是從他那瞇起的已經有點昏濁的眼色上看得出來,他就是不相信這些話。 年輕人是他的老鄰居,每年農忙季節,父子兄弟總要到何么爺家幫幾天忙,做幾天短工。何么爺的損人利己的脾氣,他比別人知道得清楚,也比別人更討厭何么爺那種表面一套心裡一套的態度。當下把黑油油的臉色一沉道:“你何么爺信也罷,不信也罷,人家學生軍硬是了得。好多人都跑到新場去看他們站隊操練,嚯!好齊整!……” 不等說完,另一個人插嘴問道:“學生夥,斯斯文文的讀書娃娃,耍得動傢伙嗎?”

“哼!斯斯文文?平頭十幾二十歲的小伙子,個個壯得像牯牛!莫說耍得動傢伙,有人看見過,都說耍得好,有路數哩。” 年輕人有意地把學生夥誇了又誇,獎了又獎,甚至說到學生軍裡面有一尊牛兒炮,已經打磨得雪亮,“除了他們讀過洋學堂的人,別的人哪個放得來?” 何么爺越是在熟人跟前,越是爭勝。這個年輕人,不但熟,拿行輩、拿地位來說,何么爺更不能讓他佔上風的。因此,他把葉子煙灰彈了彈,遂帶笑說道:“莫再衝殼子啦!說到放牛兒炮,我比你知道得深沉。曾記得打李短搭搭、藍大順時節,我家興順叔在團練裡頭,就是放牛兒炮得的軍功。他能放聯珠炮,一炮接一炮,還不算稀奇。別人放牛兒炮,只講究打得遠,打得高,打得響聲震耳朵。我家興順叔不光是有這些能耐,他還打得準。比方說,半里路外,在樹枝上掛個斗篷,要他打下斗篷,不傷樹枝。你看,他只歪起腦殼一睃,轟隆!一炮打去,硬是只把斗篷打下,不傷樹枝一點皮。大家說他的六品軍功,就因為放牛兒炮的準頭好得來的。……嘿嘿!啷個能說只有讀過洋學堂的學生才會放?我家興順叔就不是學生,就沒讀過洋學堂。嘿嘿!他……”

年輕人毫不讓步地問:“你家興順叔還在不在?” “他的骨頭早已打得鼓響了。你想嘛,我都五十多歲啦,他當團練時,我還是個娃兒哩。” “你家眼下還有沒有像興順大爺一樣會放牛兒炮的人?” “唔!那倒沒有。” “好道!別個說眼下只有讀過洋學堂的學生會放,並沒說差呀,你為啥吊起嘴巴說別個衝殼子呢?” 這卻把何么爺問住了,很像一塊石頭頂住他的心口。年輕人得了勝利,當然得意,其餘的人毫不擔心何么爺慪氣,也都哈哈笑了起來。 何么爺是糧戶,肚量到底不同,他並不慪氣。叭著葉子煙,把白濛濛的天空望瞭望,有意無意地嘆了一聲道:“天老爺也該晴得啦!今後紮實來幾天紅火大太陽,我們才有飽飯吃囉!” 一個中年人隨口答應道:“啊!何么爺,你啷個這麼說?便是天年差點,你還不是有飽飯吃的。為啥這麼說呢?首先,你自己有那麼多田,收多少,算多少,全是你的。何況你今年的葉子煙比去年還收得好。再說,你承佃倒石橋那一股田的主人家又厚道,從沒有到縣里來理抹過你,天干水澇,全憑你一句話,收十成報七成,收八成報五成,錢糧賦稅由主人家上,管他天年怎麼樣,你名下的總夠得還有多!”

“哎喲!哎喲!你把郝家說得那麼厚道!”何么爺故意皺起他那張活像幹梨子的臉,還連連搖著那顆頭髮業已花白的腦袋。 “世上真有那麼厚道的主人家,狗都不吃屎了!”他濃濃地噴了一口青煙,面向眾人,“告訴你們,就是上個月的事,主人家的兒子郝又三又打發人來加了一回押金。通共幾十畝田,眼下押金已經加到九八紋銀三百四十兩。咳!你們算一算,厚道不厚道?咳!銀子錢,硬頭貨,三百四十兩啊,就是拿黃泥巴來捏,也會把手指捏腫的呀!你們想想看,這麼重的押,有幾個人撐得住。聽說,郝又三這個年輕人,又是他媽一個不成器的花花公子,今年到過年時,難保不再來向老子伸手,老子一想到他,腦殼皮都痛了!” 幾個人看見他那種故意做作的樣子,都笑著說道:“難道郝家光加押,就不減你的租谷嗎?莫要蒙誆我們啦,我們都是佃客,哪個心上沒有一個打米碗?如果郝家今年再加一次押,那才是你何么爺的喜哩!”

何么爺低聲咕嚕道:“喜?說是憂還差不多。” “真會裝瘋!我莫問你,如其郝家把押金給你加到田價的八成,你要不要把他這股田宰過手來?” 何么爺用指頭把葉子煙蒂摳脫之後,說道:“宰過手來?倒說得撇脫!你們默倒我這二簸簸糧戶的擔子還不夠重嗎?唉!告訴你們,當了糧戶,別個只算你的入,不算你的出。我只算幾筆大賬跟你們聽:正經的地丁錢糧,”他把左手的指頭屈一根;“常年捐輸,”又屈一根;“庚子賠款,”又屈一根;“新政附加,”又屈一根;“鐵路租股,”左手捏成一個拳頭,並且把拳頭揚了揚。 “一句話歸總,田裡出一擔,就要括掉你七鬥,出不上一擔,也要你湊夠七鬥,好不老火喲!” 因為他的話有一多半是真的,大家才不再向他取攻勢,有一個人甚至緩緩說道:“眼下不是說同志會已經打了傳單,從今年秋收起,啥子捐,啥子稅,啥子附加,啥子地丁錢糧,都不繳納了嗎?”

“那是同志會的傳單。好倒好,只可惜同志會、鐵路公司都遭趙屠戶封了。現在又是趙屠戶的天下啦,他雜種不加幾倍整你,就算他的德政,你還想他給你啥子好處!” 當下五六張口都爭先恐後地講了起來: “我們現今有了同志軍,怕他趙屠戶再歪!” “狗日的趙屠戶,也只欺軟怕硬,同志會都是一夥斯文老酸,才遭了他的欺壓。” “他雜種默倒我們四川百姓都是些蠻子,好欺負!” “把同志軍開到成都省去,先問他一個豈有此理!” “吆走他狗日的,天下才得太平。” “光吆走趙屠戶一個人還不夠……” 另一個常到成都走動、號稱見多識廣的中年人搶著說道:“對!還有周禿子、田莽子、王殼子這一夥哩。” 何么爺道:“週禿子這個害人精,我曉得他的,該吆走。田莽子、王殼子,是做啥子事的人呢?”

“啷個?你連這兩個人都不曉得嗎?田莽子就是田徵葵,王殼子就是王呀!” 好幾個人又都不約而同叫了起來:“是這兩個寶貝嗎?該吆走!該吆走!” 何么爺接著說道:“四川的贓官多得很,光吆走這幾個人,還是搞不好的,一句話歸總,四川人該背時,才遇合上了趙家兩個雜種。你們總該記得吧?自從趙爾巽開辦經徵局以來,我們四川人哪一個不遭他的剮剝。我說剮剝,一點也不冤枉他,硬是剝了人的皮,還要剮人的油。他媽的,這日子越過越難過了!” 又是那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一面在板凳頭上敲著水煙棒,一面說道:“提到經徵局,我又想起這個月初七,彭縣出的那件案子。……你們可曉得彭縣人為啥子事把經徵局打了?” “啷個不曉得!就因為你說的那個田莽子的女人,在戲場裡賣妖嬈,惹出來的禍事。” 中年人把那根磨擦得已經上了油汗的竹根水煙棒轉到別人手上去後,喝了口茶,才搖著頭道:“調戲那濫婊子,只算是個由頭。其實,就由於那狗日的經徵局太可惡啦!……” 大眾不等說完,都一齊應起聲來:“就是囉,太可惡了!……” 何么爺尤其氣憤地說:“以前做官人也要錢,就沒有像經徵局要得無邊無款的。比如說,從前的常年捐輸,藩台的公事下到縣,知縣大老爺一定要掏腰包備辦一台油大,把全縣鄉紳請去吃了,還要說些好聽話,才說到捐款頭上。這其間,還由得鄉紳們講價錢,一萬兩銀子,可以講到八千。講好了,才由知縣按廒冊攤下來。可是他媽經徵局是這樣的嗎?那才不是哩!他媽的,油大沒有了。咳!油大倒不稀奇,說老實話,頓把油大,哪個又沒吃過?說起來,那原是一種禮行呀!官家向我們要錢,就得講禮行。講了禮行,人家拿出錢來才沒話說。他媽經徵局只曉得要錢,要錢。今天一張告示說,要收哪種稅,限你十天繳清,逾限不清,局丁就派到你家坐催。這筆稅才繳清,他媽第二張告示又巴了出來,自古以來都沒聽說過的啥子捐、啥子稅,都要你出;不出,就逮人,逮到局上關起,連多餘的都出了。我活了挨邊六十年,像這樣剮剝百姓的事,在趙爾巽以前,我硬沒有聽說過。他媽的,四川人該背時,才遇合了趙家這兩個雜種東西!” 那個中年人道:“何么爺,你說在趙爾巽以前沒聽說過有剮剝百姓的事,這不對,光緒元年東鄉縣那回民變,不就是因為剮剝百姓鬧起來的嗎?” “是呀!那麼大一回事,我啷個忘記了呢?”何么爺不由把自己的腦門一拍,把一條盤在腦頂上的小髮辮都拍落下來,彎彎曲曲拖在背上,很像一條菜花蛇。 幾個年輕人都爭著說道:“是一件大案子,我們都聽見老人們說過。還說全省提督軍門李有恆就因為這件案子,把腦殼都耍脫了,可是真的?” “啷個不是真的!” “那麼,幾十年前的東鄉縣百姓都可以鬧事,我們今天啷個不可以來一下,偏偏要受經徵局的剮剝呢?” 那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接口說道:“彭縣經徵局就是為了那個狗日的唐豫桐橫不講理,只曉得要錢,百姓們氣不過,才借了他老婆在戲場裡賣妖嬈的由頭,把經徵局打了的。” 何么爺道:“哦!原來如此。難怪,我說趙屠戶那麼歪的人,這回為啥沒有派糧子到彭縣去抓人?呃!他才是怕百姓齊心鬧事喲!” “不見得他就怕百姓。若說他害怕,十五那天他就不會在院門口開紅山啦。” “開紅山那天,一半也怪成都百姓太了。若果那天有我們西路人在場,怕不把他制台衙門打個稀爛!” “硬對,我們西路人就是水性硬。” “所以我說,我們西路同志軍一開去,只要打一個啊嗬,包管就會把他雜種吆出四川去的。” 何么爺嘻開嘴,又一次把缺牙少齒的牙床露了出來,笑道:“說得真對!但願把趙屠戶吆走,別的不說,硬要盛宣懷、端方這兩個賣國奸臣,把我們鐵路款子退還給我們。鐵路不修都可以,銀子卻要他們吐出來。好鬆活的事!我們一分一厘攢起來的血汗錢,他兩個就那麼輕輕巧巧地吞了嗎?” 大家就這樣談得又熱鬧又融洽。各人面前的毛尖茶已經淡得成了一碗白開水。茶舖裡喫茶的人更其走得稀稀落落,已是吃晌午飯的時候。 忽然一個年輕人向何么爺問道:“我莫問你,何么爺,同志軍的口糧,你樂捐了好多?” 何么爺登時就像摸著了麻似的,一身神經都緊張得生疼。一面把疊在面前桌邊上的幾十個制錢抓起,向裹肚兜里塞,一面謹謹慎慎地轉問道:“你啷個問到這上頭來?” “啷個不問呢?幾千張嘴要吃飯囉!” “對啊!要靠人家去拼命,難道連飯都不供應人家嗎?” “並且少一頓都不行。” “我曉得大家都在樂捐。我們那一保的桑寡母,連留著割穀子吃的陳臘肉都捐了出來。就只不曉得你何么爺捐了好多。昨天就要到你家裡來問的,因為擔米到新場去了,來不及。” 何么爺理直氣壯地把胸膛一挺,瞪起眼睛說道:“我已向保正說過,我一定捐,捐白米——五——鬥!” 幾個人都故意打著驚張道:“餵!你們看,何么爺也出了白米五斗喲!” 何么爺也感到眾人有些心懷不滿,遂笑道:“五個老鬥,差不多二百斤有多啦!” “是啊!五老鬥白米,在你何么爺眼睛裡,自然不算少囉……” “唉!聽我說,我還沒說完哩。我說,眼下快打穀子了。我的穀倉裡是存有一些米糧的,不過算來也只夠打穀子時長工短工的吃嚼,等到穀子下樹,看收成怎樣,好呢,我再捐白米一擔——十個老鬥的一擔呀!……” “還差不多!不過,同我們這些小佃客比起來,一老擔總嫌少些。” 那個中年人笑道:“你們不曉得,何么爺又熱心,又大方,眼下暫時樂捐白米五老鬥又一老擔……大家聽清楚呀,五老鬥外又一老擔……我敢說,等到穀子下樹,何么爺還要再樂捐一老擔又五老鬥哩!” “嘿嘿嘿!……嗬嗬嗬!……” 何么爺霍地站了起來,順手把脫圈草帽向頭上一蓋,滿臉不自在地說道:“不同你們磨嘴皮了,我要回家去啦。” 他那個鄰居年輕人笑道:“莫著急。我們還要到新場去看同志軍哩。” “今天讓你們去,第二天他們開拔時,我再去看。” 新場在安德鋪正東五華里,即是說,由郫縣到灌縣去的幾十華里的平原大道上,先過了新場,而後才是安德鋪。 新場比安德鋪小得多,總共只有一條街,——但是在場外的大院子卻不少,還有許多大祠堂。 ——因為張尊的碼頭在這裡,所以新近才公開成立的正西路同志軍也就設在這裡。 正西路同志軍的組織是這樣的:它的總頭腦,有一個很別緻的名稱,叫大總統。為何取這個名稱呢?張尊並不說是從他所熟讀的《新民叢報》上套來,而只是講解說,這個人既然要總管他屬下的五路統領,所以該稱總統,加一個“大”字,只不過使人聽起來更威風些。但是大總統並不是張尊。在發表之前,即是說在場上鄉公所大門外的紅報張貼之前,已經商量停當,由崇義舖的張捷先——綽號“張瓜瓜”的來擔任。理由是張捷先也是哥老會仁字號的龍頭大爺,行輩還稍高一點;年紀哩,張捷先四十三歲,比張尊大一歲;資格當然更高了,張捷先是堂堂乎一個公立小學堂監督,張尊只是一個開當舖的老闆,雖然後者是個武秀才,可是前者提過考籃,文童身份,無論如何比武秀才高得多;最後還有一個理由,那便是張尊是東道主人,主不僭客,這是哥老會海底上的一條鐵定的規矩。因此,當張捷先的名字一宣布,全個院子——張尊住家的那個大院子——大約二百多人齊聲歡呼起來,並且一串千子響的鞭炮就從正院壩子裡點燃,一直劈裡啪啦地響過前院,響過櫳門,在打穀場上還繼續響了一會兒。張捷先當下就走到祭天的懸著紅呢桌圍的大方桌前頭,高舉兩手,向四方打著拱道:“承蒙眾家哥弟抬舉,委以大任,兄弟不便虛辭了!不過兄弟才疏學淺,不對地方,還望眾家哥弟該方圓的方圓,該褒貶的褒貶!……” 接著就由大總統宣布——當然也是早經商量停妥了的——第一路統領由張尊擔任。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又是一串千子響的鞭炮。第二路統領由大總統兼,也歡呼了一陣,也放了一串鞭炮。第三路統領是才從灌縣山溝裡出來的張熙擔任。這一次歡呼聲中還夾雜了一些善意的笑談: “嘿嘿!正西路同志軍,簡直成為張家軍囉!” “我們這回事情,包管馬到成功。” “為啥這麼說?” “嗨,你不記得剿四川的大王就是姓張的?” “哪個張?” “張獻忠嘛!” “呸!不吉利。啷個不拿桓侯三爺來打比呢?” 第四路統領是劉蔭西,灌縣地方一個赫赫有名的舵把子。第五路統領姚寶山,是灌縣山里伐木工人的總頭腦,和張熙同為灌縣大山里兩條鎮山虎;不知道為了何事,答應帶一千人出來,卻一直沒有下山。這些統領的名字宣佈時,都受到歡呼,都放了串千子響。 最後宣布的是學生軍統領楊蓂賡。眾人只聽說這人是學界中人,曾在成都一個什麼中學當過監督。大概由於隔行如隔山的緣故,二百多人當中,只有蔣淳風、汪子宜、楚用少數二十幾人在使勁歡呼,那些大爺、二爺、三爺、大老五、小老五等卻只照例吶喊一聲,聲音裡頭聽不出一丁點熱烈感情。倒是放的鞭炮,和前幾串一樣,劈裡啪啦響得很熱鬧。 五路統領之下,編了二十幾個大隊,隊長全是各個碼頭上的舵把子。 學生軍最特別。比如張熙由山里帶出來不過七百多名礦夫子,他就編了四個大隊,每一大隊還拉扯不上二百人。學生軍五百零幾人只編了一個大隊,而且學生軍統領幾乎只成為一個虛名,楊蓂賡這個人根本就沒露過面,大隊長蔣淳風,實際上就是統領。 說起來,蔣淳風只是成都蠶桑學堂一名學生,在那個處處都講究資格出身的時代,他怎能得到眾人的認可,居然充當了學生軍的大隊長呢?據汪子宜解釋起來,還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同盟會會員,又參加了哥老會,張尊、張捷先都是栽培過他的恩拜兄;同時,張尊、張捷先之加入同盟會,他又是聯絡人之一。其次,他為人活動,富有冒險精神,平日就敢於在鳳凰山的陸軍公園進進出出。和新軍當中、弁目隊當中那些革命分子打得火熱,當朱之洪——就是朱叔痴——到成都來開股東大會,暗中約集在成都的會員商量大事時候,他曾跟著他學堂監督曹篤參加過一次。再其次,成都剛剛罷市罷課,他已看出一些苗頭,並不和其他會員商量,甚至連曹監督也未告訴,便單人獨騎跑到新場和崇義鋪找著張尊、張捷先,做了些利用時機的部署。 汪子宜說:“如其不然,這個正西路同志軍怎會成立得這麼快,三幾天工夫,就集合到幾千人,並且井井有條?” 後來證明,川西、川南以及川北一角的一些同志軍,雖不完全由於得到張尊、張捷先的字樣,才紛起響應,但是的確可以說,正西路同志軍是為其他各路同志軍開了一條先路,立了一個榜樣。蔣淳風在這中間,當然起了些作用,別人不知,張尊、張捷先當然明白。因此,學生軍成立之後,便特別找他來擔任大隊長。 學生軍大隊之下,一下能夠編成四個中隊,也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 當其正在籌劃成立正西路同志軍,用來代替一班斯文先生所組織的業已顯出軟弱無力的同志會的時候,都沒有想到風聲一傳出,便從郫縣、崇寧縣、灌縣、崇慶州、大邑縣、蒲江縣、溫江縣、雙流縣、新都縣、新繁縣、新津縣、漢州、簡州、成都縣、華陽縣這些川西壩和其邊緣地方的中小學堂,跑來了好幾百學生,吵著鬧著:他們也是國民一分子,他們要投軍,他們要拿起傢伙來反對專制魔王趙爾豐,反對賣國賊盛宣懷、端方,反對出賣故鄉的不肖川人李稷勳、甘大璋、宋育仁,他們不惜犧牲流血! 張尊、張捷先商量了好半天。起初倒很稱讚這些年輕人熱情和勇慨。後來一考慮怎樣來安頓這班人,卻成了問題。 張尊把他那胖墩墩的身軀塞在一張老式太師椅上,兩隻短腿屈起來蹲在椅邊上,用右手食指——像一根小紅蘿蔔的指頭——摳著鼻孔,說道:“你說咋個搞嘛!一概編到你的隊伍中去,好不好?橫順有你的學生在裡頭。” 張捷先用牙齒咬著一根長葉子煙桿的煙嘴,靠在方桌角上,五根指頭不住搔著瘦臉頰上永遠剃不干淨的絡腮鬍子的碴兒,沉思了一會兒道:“還是不好。我曉得學生娃娃的脾氣的。……和我們那些弟兄夥一定合不攏……弟兄夥聽說聽教,只要哥子們開了腔,等於一道聖旨,叫做啥就做啥,不會有第二句話說的。學生娃娃……咳!……那便淘氣啦!隨你講什麼,他們都要問你個所以然。……合在一起,難免不起衝突……反而要發生多少事情。” “那麼,招呼兩天閒飯,打發他們各自回家吧。” 張捷先朝地板上吐了泡口水,眼睛還是望著院壩裡一株瘦仃伶的枇杷樹,徐徐搖頭道:“不行!他們不會答應你的。……他們的熱情那麼高……你絕對壓制不下。……我想,還是順著毛毛抹的好。” 張尊很有興趣地把那摳鼻孔的指頭瞅了瞅,又向地上一彈,說道:“怎麼順著毛毛抹呢?” “我想這麼辦吧……” 商量結果,因才決定在五路同志軍之外,把所有投軍的學生團在一起,另自成立一支學生軍。大隊之下編了四個中隊,每一中隊編三個分隊,每一分隊編三個小隊,每一小隊是十三人到十七人不等。 為什麼會有個“不等”?因為學生們都喜歡找自己的同學,或找自己的同鄉、同里去打堆,他們不聽大隊長按名冊來編隊,他們吵著說:“不能再照學堂里分班的辦法,那樣,太不自由了!”他們投軍的第一個目的,就為的爭自由。他們非常熟悉當時流行的一句話:“不自由,毋寧死!” 由成都來的學生十個人,只管沒有兩個人同處一個學堂,只管各人的籍貫也不同,就因為都從成都而來,彼此投合,自然而然就擠攏了,拒絕把他們分開。但是十個人實在不能編成一個小隊。沒奈何,才把一個華陽縣立潛溪祠小學學生、一個公立石羊場小學學生、一個私立石板灘廖氏小學學生費了很大氣力抓來,湊成一個小隊。在這小隊中間,汪子宜資格最高,通省師範學堂學生,同盟會會員;年紀也最大,已經滿了二十二歲。因此,才被推為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隊長,並且眾意僉同,勒逼他把戴了幾年的近視眼鏡取了,收拾在包袱裡。據說,從古至今都沒聽說有戴眼鏡的軍人。 學生軍在正西路同志軍當中人數既少,平均年齡又頂輕,其中二十四歲的只一個人,就是大隊長蔣淳風;二十歲以上的,不過五六十人;十六歲到十九歲的,最多;年輕到十四歲甚至到十三歲的,也有幾十人。拿的傢伙,不比其他隊伍強。除了十七支明火槍和一尊生鐵鑄造、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來的牛兒炮外,還是梭鏢最多——梭鏢,是一種新武器。大約從舊武器的矛、槊、槍、投槍等混合演變而成。形式是在一根長約四尺左右、粗約酒杯大小的青桐木棒頭上,安一柄又像匕首、又像矛頭的鐵器。這鐵器,不過六七寸長短,尖頭、闊身、厚肚、兩邊是風快的鋒刃。據說崇慶州打的鋼火最好,學生使的梭鏢,一半是崇慶州打造的。 ——其次是刀。刀的種類也多,有加有把子的南陽刀,有沒加把子的斫刀,有腰刀,有馬刀。此外,還有少數羊角叉,還有些鐵鞭、鐵銅、銅錘之類的短兵器。大隊長蔣淳風使用的是一柄青鋒寶劍。小隊長汪子宜使一根梭鏢,操練起來很不方便,因為不戴眼鏡,十幾丈遠就沒法看得清楚。學生軍的服裝,也和其他隊伍一樣,全是隨身衣服。只有很少部分人穿的操衣褲,戴的遮陽帽,蹬的青布朝元鞋。 學生軍耍起武器來並不行,吃虧的是個兒小,氣力不夠大。但是丟下傢伙來走點步伐,卻又值得稱讚。因為不論從何處來的學生,都學過體操,下到操場,不需費多大的勁,四個中隊——十二個分隊——三十六個小隊,自然而然就肩並肩地站得整整齊齊。只要一聲“立——正!”“向右看——齊!”幾乎可以用墨線彈。就是把三個小隊列成一排,“開步——走!”從這頭,嗒嗒嗒地走到那頭,也還顯不出多大參差。曾經下過兩回操,把周圍幾里都轟動了,說學生軍硬是正西路同志軍當中的膽。 開拔那天,天還沒有大亮,新場街上和向郫縣城關去的大路兩邊的田埂上、溪溝上,已經鬧哄哄地擠滿了人。何么爺果然也從五里外趕了來歡送同志軍,主要是歡送學生軍。 學生軍排在第二路同志軍之後,第三路同志軍之前;打先鋒的是第一路同志軍,打合後的是第四路同志軍。 ——姚寶山的第五路同志軍,這時還沒有出山。因為等他這一支人馬,才多耽擱了幾天。 ——第一中隊第一分隊第一小隊又排列在學生軍的前頭。小隊長汪子宜穿著操衣褲,戴著遮陽帽,蹬著朝元鞋,左肩頭挎一個小包袱,右肩頭一根梭鏢,鼓起一雙眼珠分外突出的眼睛,擺出一臉莊嚴樣子,茫茫然直瞪著前面,走在第一分隊的楚用旁邊。 楚用還是那身衣裳,只在腰里係了條棉線板帶,把夾衫的前後擺拉起來扎在腰帶裡。左肩同樣挎了一個小包袱。因只裹了一身從羅啟先那裡借來的汗衣褲和自己一件元青布小袖短外褂,所以包袱比汪子宜的還小巧。當然,右肩上也了一根梭鏢。 他排在隊伍裡走著,不像汪子宜他們那樣目不旁瞬地認真,他因此也才把擁在街上、擁在路邊的那些歡送他們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一個個都擺出一張熱情洋溢的面孔,有的嘻著嘴只是笑,有的大張開口不知喊些什麼。雖然還沒學會城里人拍巴掌,呼喊什麼歡送,到底禁不住手也在舞,足也在蹈。小孩子們還跟著隊伍一邊跑,一邊叫喊:“我也去一個!我也去一個!……”若不是被大人們嚇唬著拉了回去,真有不少娃兒會一直跟到郫縣城去的。 楚用高興起來,掉頭向汪子宜說道:“真是喲,沒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號,也該學張捷先他們搞幾支過山號來吹幾聲嗚嘟嘟才是。” “為啥呢?” “何消問得,還不是以壯軍容啊!” 七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住在鐵道學堂招待所的股東代表們,吃過早飯,有些人已經起身往鐵路公司去了。朱之洪——他的號叫叔痴——在後階沿漱口洗臉完畢,剛剛折身走進寢室,一個姓鄔的綿州代表問他道:“你今天還是要去開會嗎?” “自然囉。” 姓鄔的代表笑了笑道:“我已告了假了。” “為啥要缺席?” “我的膽子素來小,我怕危險。” “危險,有什麼危險?莫非你聽見啥子消息,有人要搗亂會場嗎?” “就是聽見有人說,昨天趙季和已叫洋務局照會各國洋人,要他們連夜連晚遷到四聖祠教堂去,以便他派兵保護。據說,今天城裡要出事。說不定就要在會場上逮人哩。” 朱之洪心頭一緊,連忙追問道:“你聽哪個人說的,可不可靠?” “一個川北代表說的。他說,昨夜有人來向張表方告密,叫表方他們趕快逃走的好。” “他們逃了不曾?” “他們不信趙季和會翻臉。” “他們為啥不把這消息轉告給眾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 “你估定趙季和會在會場逮人嗎?” “我不敢估定。不過我寧可信其有。” “你決定缺席了?” “假都告了,我為啥還去出席?”姓鄔的代表又笑了笑,問道,“你真個要去開會嗎?依我愚見,莫去吧。” “自然不去啦!只是今天不去,以後又如何喃?” “我倒沒有想到以後的事。今天我決計找朋友打一天麻將,消遣消遣。” “對,我也找朋友去。” 朱之洪找的朋友,就是勸業道辦的蠶桑學堂監督曹篤表字叔實的。 他揮著一把廣東大蒲葵扇,繞著舊皇城西邊御河,走進舊皇城的厚載門,來到蠶桑學堂門口時,身上的汗水已把白麻布長衫的背心全浸濕了。蠶桑學堂內內外外一片桑林很是茂盛,原來就是前幾年周善培所培植的湖桑。這時,火辣辣的太陽曬下來,使人感到湖桑益發綠肥得可愛。學堂側就是那座有名的煤山。 ——煤山,不如叫作煤渣山,本是鑄造制錢的寶川局燒剩的煤炭渣子,日積月累,二百多年來竟自在舊皇城的東北角空地上堆成這麼一座圓錐形的小山,幾乎比北校場的五擔山還高,在平坦的成都城內真要算是唯一高地。寶川局廢了,局址已改建為勸業道衙門,煤渣山的四周也被青草裝飾起來,漸漸改變了那副可厭的面貌。 朱之洪一直走到綠蔭深處監督室,把門簾一掀。曹篤正在房間裡,穿了件白洋紗汗衣,一條細髮辮盤在頭上,提著筆,伏在書案上寫什麼東西。 “寫些什麼?一定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朱之洪故意提起嗓子一嚷。 曹篤連忙把寫的東西向抽屜裡一塞,驚驚張張回頭看了看,方嘻開闊嘴一笑:“是你!”又把寫的東西從抽屜裡取出,向桌上一放道,“猜得對,硬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是什麼?”朱之洪一面把白麻布長衫脫下,撂在靠壁一間行床上。並且拿起桌上的瓷茶壺就向一隻茶杯裡斟。 “沒有茶了,等我叫小工去沖了來。”曹篤果就朝著大開的窗子,提起嗓子大喊小工。 “你這裡真清靜。我一直走進來,除了傳事室一個傳事在那裡掃地外,就沒碰見一個人。” “若是不罷課,你來試試看。”他把茶壺遞給走來的小工,囑咐加一些茶葉,而後問坐在窗前椅上的客人,“你們今天休會嗎?怎麼這會兒跑到我這裡來?” “因為有事和你商量。……說不定還要搬到你這清靜地方來住幾天哩。” 朱之洪把那姓鄔的代表所說的話重訴一遍後,道:“我不知道你這裡有沒有這類的消息?” 曹篤一面注意地聽,一面搔著油晃晃的絳色臉巴上的絡腮鬍子碴兒道:“我這裡是城市山林,哪有什麼消息!”他沉吟了一會兒,“張表方他們不信老趙會翻臉,這是他們沒有吃過專制政府的虧,仗恃他們是紳糧,是議員。在我們革命黨人看來,老趙不但會翻臉,還一定會殺人哩。” “你這樣看,可有什麼根據?” 曹篤回身把適才從抽屜裡重新取出、放在書案上的那張紙取來,遞給朱之洪,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朱之洪一看第一行上的四個字“普告漢人”,立刻就跳了起來道:“是不是《民報》特刊'天討'裡面的那篇文章?” “怎麼不是?”他還補足一句,“自然是的。” “你抄下來做啥?” “不是為了散發出去,喚起黃帝魂,高揭革命旗,難道還為了別的?” “你一個人在搞嗎?” “那倒不止。第二小學那班朋友聽說都在散發。” “是不是也像朱國琛搞的《川人自保商榷書》那樣到處散發?” “那倒不像。朱國琛的那篇東西,只商量四川人怎樣才能自由、獨立,沒有一句革命、排滿的話,所以印刷公司還敢接手代印。一印幾百份,自然可以到處散發,甚至可以散到各衙門去。《普告漢人》這篇東西,哪個敢出頭拿去印?就敢拿去印,印刷公司也不敢接手的。記得有人說過,只盧師諦前年借第二小學的油印機偷偷印刷了一批,也不過十來本,不夠散發。我們才來抄寫。抄多少,散發多少,為數有限,拿效力說,自然不會有朱國琛的《川人自保商榷書》一下來得那麼大。” 朱之洪把《普告漢人》交還給曹篤,一麵點著頭道:“不錯。所以我很疑心老趙今天若是有什麼舉動,或者就為了朱國琛的那篇《川人自保商榷書》。” “嗯!十有七八。……”他忽然若有所悟地問道,“他們君主立憲派對於朱國琛這篇東西,是怎麼樣的看法?是不是疑心到我們革命黨人搞的?你直接探詢過他們沒有?” “我怎麼好直接探詢他們呢?看樣子,他們並不疑心是同盟會人搞的。聽到彭蘭棻向別人議論,他們認為是官場中的維新派搞的,意思還說是為他們張了目了。” 曹篤又嘻開那張海口,發出一種真誠笑聲道:“啊哈哈!那麼,人家說蒲伯英聰明絕頂,羅梓青伶俐過人,看起來也不見得囉!” 他們就這樣瀟瀟灑灑地談說到吃了午飯,又喝了幾杯熱茶。朱之洪把脫下的白麻布長衫重新穿上。 曹篤隨著也站了起來道:“我說,不如再坐一會兒,談談我們在目前究竟該做些什麼事。” “不用再談了。成都這方面沒有我們的勢力。既然很多盟員都散而之四方,倒不如去外州縣發動的好。如其成都有了什麼變動,那更是機不可失。” 這時,天色已變,原先火辣辣的太陽已經被灰撲撲的雲幕遮住;灰雲上面還騰起一堆一堆的烏雲。 曹篤把朱之洪送到學堂門口。兩個人還沒有握別,忽然極遠地方傳來一陣剛能聽得見的響聲,聲音不大,卻是很異樣,而且是陸陸續續響一陣又一陣。兩個人都怔了怔。 “是打甕雷的聲音嗎?” “不像,倒像在放鞭炮。” “哦!是的。今天是中元節……” 本學堂的傳事同著幾個住堂學生慌慌張張從厚載門那面飛跑過來。只管被監督攔住問話,都顧不得平日的監督尊嚴和他們應有的禮貌,每個人都臉色蒼白地亂喊著:“快把大門關了……制台衙門開了紅山!……巡防兵殺出來了……見人就打……滿街都是打死的人!……” 兩個人也就夥著奔回來的人跨進學堂,把大門緊緊關上。 但是在監督室面對面地坐了一會兒後,朱之洪頭一個開了口說:“這會兒又無聲無響的,該不會是謠言吧?” 曹篤也點了點頭:“人心這樣浮動,是謠言也說不定。” “即使老趙在會場逮人,也不會鬧到流血呀!” “自然囉!不管怎樣,也沒有叫巡防兵遍街殺人的道理。” “坐在這裡,耳目太閉塞了,不如親自到街上去看看。若果不是謠言,我們也好打主意啊。” 曹篤同意了,也穿上一件白麻布長衫,順手把錢包向衣袋裡一塞。兩個人不顧傳事、學生們的勸阻,走出綠蔭四合的學堂。但是在走到西順城街,遇見陳錦江之前,他們還是同街上的普通百姓一樣,並不曉得事情的真相,只是驚驚惶惶地捏了兩把汗。 曹篤像獲得至寶似的,一把將身體長得頗為結實的陳錦江從滿街奔走的行人行列中拉到街邊,問道:“說是巡防兵遍街殺人,可是真事情?” “沒有的事,”陳錦江呼著熱氣,並用手巾擦著額上的汗珠道,“只聽說制台衙門把一些去請願的百姓打死了不少。” 朱之洪插嘴問道:“請願?” 曹篤連忙介紹說:“這位是朱叔痴先生,鐵路公司的股東代表,從重慶來開會的。”又湊著陳錦江的耳朵說道,“也是盟員。”賡即轉向朱之洪說道:“這位是陳錦江,陸軍裡一位督隊官,也是……” 朱之洪在曹篤暗示之下,忙把右手的四個手指屈著伸過去。陳錦江也照樣把右手遞來。兩個人的手指互相鉤連著搖了搖,在不懂暗號的人看來,只覺得兩人在行握手禮。 客氣之後,陳錦江四面看了看,街上急匆匆、鬧嚷嚷的行人已經稀少了。遂低聲說道:“朱先生,我勸你立刻回重慶的好。” “立刻?” “嗯!是的。趙大人已經把蒲議長、羅副議長以及幾位議員、幾位學堂監督都逮去了。聽說鐵路公司、鐵道學堂兩處都派巡防兵圍得水洩不通,大約是股東代表都跑不脫。看光景,趙大人是安心辦人的。” 曹篤問道:“你說百姓們請願,為了什麼事去請願?” “就是為了請願釋放蒲議長他們。” “為啥又打死人呢?” “那便不曉得了。我正在小淖壩我母舅家吃供飯,聽見院門口槍聲很密,跑去一打聽,才曉得是那回事。” “難怪你穿上了便衣。……此刻到哪裡去?” “回鳳凰山營盤。” 這時,東邊天際又湧起一陣烏雲。但又不像是雲,因為下面還現出一派殷紅色影。陳錦江說,恐怕是下東大街火燒房子。大家相信成都的消防辦得好,這火絕不會成災,也就不去注意。 曹篤接著問道:“你們陸軍裡頭還是跟以前一樣嗎?” “是的,還是讚成同志會的人多。這情形,朱統制很清楚,所以趙大人一直沒有調動我們陸軍。” “巡防兵的人數多,還是你們陸軍的人數多?”朱之洪很有意思地問了這麼兩句。 “我們陸軍人數多。” “能不能發動一下?” 陳錦江皺起眉頭沉吟道:“不行,我們的盟員既少,又都是下級官兵。一些得力朋友不是清查出來殺了,就是跑了。何況隊伍當中,人心又不很齊。不用說管帶以上多數是外省人,就是本省人,存心升官晉級的,大概十分有九,其餘一分,也沒有啥子大志,如其同他們說到什麼非常舉動,包得定他們會去告發的。” 朱之洪道:“假使有了機會呢?” 陳錦江立刻很嚴肅地說:“自然,決不放過!” 等到陳錦江告別向北門走後,朱之洪用嘴朝他背影一努,問曹篤道:“這個人怎麼樣?” “不很清楚。僅只由我的學生蔣淳風介紹談過一次,看來還是個熱血男子。” 朱之洪不由嘆了一聲道:“你們成都盟員真是一盤散沙!學界的朋友簡直就不和軍界的朋友聯絡聯絡。” 曹篤強勉笑道:“豈止不和軍界的聯絡,就是同一學界的人,也是素不相侔的。這都吃虧四川的支部,自從黃理君、謝慧生兩人逃走後,一直沒再成立的緣故。唉!目前不說這些了,陳錦江勸你立刻回重慶,你意下如何?” “自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難道還回鐵道學堂去自投羅網嗎?” “有盤纏沒有?”曹篤已把衣袋裡的錢包取出。 “有的,裹肚兜里銀圓銅圓都有。” “一定不夠,十二站路程,夠遠囉!” 朱之洪接過他分來的五塊銀圓,一面向裹肚兜里塞,一面低聲說道:“不管怎樣,老趙既然下了手,四川一定不會安定的了。這倒是我們的好時機。重慶那方面我們人多,我回去一聯絡,絕對有辦法。你,留在成都呢?還是照我起先所說,到外州縣去發動?” “成都是一塘死水,周孝懷先生早已說過,何況老趙大兵坐鎮,要搞也搞不出個名堂,我一定走。下川南是我熟遊之地,同盟會還剩有一些根基,我決計到下川南去發動。不過在成都住了一年,就這樣輕手輕腳地走了,未免對不住老趙。我此刻就到農事試驗場去找朱國琛做個商量。” 朱之洪疑心他要去行刺趙爾豐,遂定睛看著他道:“你莫非……” “絕對不是的,你放心!我只想利用他逮人這件事,幫他把聲威遠播一下罷咧!” “那麼,祝你馬到功成,我們就這樣分手吧!……請你告訴朱國琛,叫他趕快到重慶來,不然就回他榮縣原籍去躲一躲。我非常疑心老趙今天逮人,導火線就是他的那篇東西。成都耳目眾多,目前雖沒人曉得,將來難免不會敗露的。……” 曹篤折轉身,打從舊皇城的東邊御河,繞到皇城壩,經由三橋、紅照壁,走入南門大街,一直朝南門走去。 越走,街上的情形越是不好。走在街心的人都在開著小跑。有的披著一件布汗衣,有的穿一件藍麻布背心,每個人臉上都帶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連站在兩邊鋪門外看熱鬧的男女老少都一樣。 曹篤起初還從從容容在走,及至走過上南大街,聽說文廟前街已經有人被守街口的巡防兵打死了,生怕碰上了巡防兵,不知不覺便隨著一夥要趕出城去的鄉下人放開兩腿跑起來。 擠出城門洞,擠過南門大橋,行人沒有那麼慌張,曹篤才放緩了腳步。 農事試驗場里高高低低的植物很多。兩個工人正拿著鐵鍬蹲在一列香樟樹下不知搞些什麼。 曹篤還未走攏,便大聲問道:“餵!你們的場長呢?” 兩個工人都認得他。其中一個站了起來說道:“是曹先生。場長才進裡頭拿藥品去了,你要找他嗎?” “就是要找他。” 剛一進房門,曹篤便叫了起來:“大禍臨頭了,虧你還有心情搞這些事情!” 本來滿面帶笑預備歡迎他的朱國琛——因為從窗玻璃上已經看見他了——猛地臉皮就繃緊了,並且變得慘白,張大口把他盯著。 曹篤一面揮著一把黑紙折扇,一面向椅上坐下,說道:“朱叔痴先生譏誚我的學堂是'別有天地非人間'。我說,你這裡倒配得上這一句李太白的詩。我問你,今日今時,城裡頭正在殺人流血,難道你一點消息都不曉得嗎?” 朱國琛雖然還是站在當地,可是顯而易見他的兩條腿已經有點抖了。 “殺人?……殺的什麼人?……是不是……” “莫把你嚇壞了,坐下說吧。殺的是一些百姓,倒與我們無關。但是蒲殿俊、羅綸一班人卻被趙爾豐逮了去。……” “啊喲!原來如此!這怎麼說得上大禍臨頭?”朱國琛才舒了一口氣,臉上也有血色,“你真會散談子,委實嚇了我一大跳,我默倒是我的什麼事情發作了。” 曹篤認真地說道:“正是由於你的事情發作,所以我才趕來報信的。” “!又在散談子啦!何必哩!”朱國琛卻不相信了,反而露出一絲笑意在沒有合攏的嘴角上。 “不是散談子。告訴你,蒲殿俊他們之落難,就由於你的那篇妙文《川人自保商榷書》惹的禍。現在逮了人、殺了人不算事,還要清查那篇煽動革命的主犯到底是哪個。想想看,這算不算是你的事情?” 朱國琛的眼神又閃動不安起來。抓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鼻翅兩旁沁出很多微汗。結結吶吶地說道:“真是這樣,我就跑他娘的,看他雜種到哪裡清查!” 曹篤嘻開大嘴笑道:“你還是相信了!……我說的話也並非全是虛謊。朱叔痴先生已經出東門走了,走之前,就再三託我轉達你。說你的事情遲早總要敗露的,與其坐等拘囚,甚至變為刀下之鬼,不如趁早丟官,即時回榮縣吃老米飯去。” 朱國琛蹙起兩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頭道:“一個區區場長算是什麼官囉,我有什麼捨不得丟的!只是……唉!我那東西還有些沒有散完。……” “趕快拿出來燒毀它。難道你還想捎起走嗎?” “要是放在身邊就好囉!”朱國琛更焦愁起來,“偏偏放在陝西街一位姓劉的朋友家裡。” “也不要緊,明早進城去把它燒了再走。” 朱國琛站了起來道:“為什麼明天去?此刻去,不好嗎?” “還是明天一早去的好。一則,現在城內亂得很,只有出城的人,沒有進城的人;二則,我還有點事情和你商量……” 曹篤這才把他早在心頭想到的一些事,正正經經地說道:“我真沒想到蒲殿俊、羅綸他們會這樣地得人心。聽說制台衙門開槍流血,就因為去請願的百姓多得數不清,並且聲勢洶洶,大有不立刻放人便要和老趙拼命的樣子。老趙害怕得要命,才叫開槍打人的。因此,我想到,不如就利用這種人心,把各處同志會發動起來,給老趙一個遍地開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頭按不住十個虼蚤的時候,我們就到各州縣去揭起革命旗幟,截留賦稅,招兵買馬,堂堂正正鬧他一個天翻地覆。只要佔領幾個重要城池,我們就把軍政府成立起來,你說好不好?” 朱國琛定睛看著曹篤那副自信甚堅的神態,不由點頭說道:“好倒好,但你現在怎樣發動呢?” “就是這點要商量啦。” “電報是打不出去的。” “豈只打不出去。就打得出去,又怎樣打呢?那麼多同志會,難道每一處都打一封電報嗎?” “當然不能。有些州縣就不通電報。” “還有鄉鎮。重要的是鄉鎮上的同志會。我曉得鄉鎮上的同志會都是和團防局在一起的,一發動,人就多了。” “那麼,寫張傳單,用郵政寄出去,每封信才兩分錢,比打電報又妥當,又省儉。” “哼!你還不曉得,就是省內郵政也不通啦!老趙早已手諭郵政局停止收發一切函件。”曹篤連連搔著絡腮鬍子碴兒,顯得有點著急樣子。 這時,進來一個小工,把左腋下摟著的一大抱同樣長、同樣寬、同樣厚、全都刨得光光生生的木片,和右手端的一個盛滿墨汁的陶土盤,向長案上放下道:“場長寫吧,都弄歸一了。” 朱國琛揮著兩手說道:“拿出去!拿出去!這時候不寫。……咳!以後都不寫了。” 那小工好像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當下鼓起眼睛,滿臉不自在地抱怨道:“你說的今天一定要,催得人撲趴跟斗地弄好了,又不寫啦!” “不寫就不寫,怎麼樣?” “我敢怎麼樣!現在你是場長,該你歪!” 曹篤知道這個小工就是朱國琛的一個親戚,大概行輩比朱國琛還高,所以才敢於這樣頂嘴。遂問道:“預備寫什麼用的?” “地上那些植物品種名牌已經被雨淋壞了,打算換一換。” 曹篤把木片看了一眼,估計一下,約摸有四寸多寬、兩尺多長、三分多厚,每片下面又釘了一根細竹片作為插在泥土中的腳子。 這時,那個小工的態度已經和緩了,轉向著曹篤說道:“曹先生,勞累你代為寫一寫吧。白丟了,也太可惜。別的不說,單是刨光打磨,就累了我一整天。” “你親手做的嗎?” “我本來是做木匠活路的。” “你一共做了好多?” “七十三片。還有二十來片沒把腳子釘好。”他又回頭向朱國琛說道,“釘子沒有了,買不買?” “我已說過不寫。——不寫就是不用了,還買釘子做什麼!” 做過木匠活路的人一下又冒起火來,叫道:“硬是不寫嗎?那我拿去丟在河裡,等球它漂到東洋大海,有我卵相干!” 曹篤好像摸著了麻似的,一下跳了起來道:“有辦法了,老朱!”又急忙問那小工:“你擔保這些木片在水里能漂走嗎?” “杉木板子的,多輕巧喲!河水這麼大,這麼急,只要一丟下去,眨個眼睛就是十來丈遠。” 曹篤很為高興地笑道:“那就好!……既然你要朝河裡丟,不如送給我。……我幫你朝河裡丟。不過我要在上面寫一些字,你認識字嗎?” 朱國琛懂得了他的用意,也笑了笑道:“用這個來代替電報、郵政,委實好,比郵政快,比電報省,包你二十四小時內沿河百里的鄉鎮全會知道。……不過木片窄了點,短了點,寫不了好多字。” “我還嫌它長了。字不宜多,寫上一二十個大字,就可以了。”他向那個小工說道,“勞累你把所有木片上的腳子都撬下來。你這木片有多長?……二尺四寸。那好,一改三,每塊長八寸。……七十多片可以改二百多塊,夠啦!” 那小工遲遲疑疑地問道:“曹先生,你要搞些啥名堂?” “你認識字嗎?不妨先告訴我。” “就是吃了兩眼墨黑的虧囉!” “那麼,你先去改一些木片來,等我們寫好了,告訴你。” 等那小工摟起木片走後,曹篤才向朱國琛笑道:“真是無意得之!……不過二百多塊東西,我一個人寫不過來,你得幫幫忙。……我們還必須模仿周孝懷先生的字體,筆劃要粗肥,才不怕被水沖模糊。” “你先把這道搬兵檄文擬出來看了再說。” “容易,我就寫。” 口說容易,其實提起筆來,才感到很不容易。因為要說明今天的事變,又要有鼓舞力量,又要像一篇傳單樣子,當然,上駱賓王討武則天的檄文,駢四儷六的體裁來不得,就是《唐宋八大家文鈔》上王安石《讀孟嘗君傳》書後,也嫌其冗長了。起初,曹篤沉思再沉思,還閉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好半會兒,寫出來卻有五十多個字。 朱國琛看了道:“你說一二十個字嘛,怎會這麼長!” 而後,兩個人琢磨了三四遍,及至改木片的那個小工快要進來時,才算擬好了,恰恰二十一個字,是:“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 也是七月十五日那天,汪子宜到楚用他們學堂來找王文炳。 陸學紳哈哈大笑道:“老汪,我看你既沒有長耳朵,也沒有長腦筋。這些天找人,不拿耳朵打聽,也該用腦筋想想啊!” “莫動輒開教訓!我當然曉得王文炳這一晌都在鐵路公司,我就是打從那裡跑來的。告訴你們,現在而今鐵路公司已著巡防兵包圍得鐵桶一般,裡頭人出不來,外頭人進不去。……我默倒像老王那樣精靈人,一定想方法溜回學堂來啦!” 楚用、譚志和、喬北溟、羅啟先幾個人都搶著問道:“巡防兵包圍了鐵路公司,是咋個說起的?” 汪子宜瞪起眼睛,從近視眼鏡後面把大家瞧了瞧道:“怎麼,你們當真充耳不聞窗外事嗎?” “我們今天還沒有人出過學堂哩。” “那麼,告訴你們,蒲伯英、羅梓青、鄧慕魯、顏雍耆、張表方、王又新、葉秉誠、彭蘭村、江敘倫、胡雪村,還有蒙功甫那個老頭,都在今天上午著趙爾豐按名捉拿了去,沒有跑脫一個,現在而今……” 大家都跳了起來,好像每個人的腳彎上都著香頭燒了一下似的。 “……現在而今,大半城的百姓正商量著要聚集到製台衙門去救人。虧你們居然不曉得!” 楚用搶著問道:“你從哪裡聽來的,這麼詳細?” “當然從鐵路公司囉。” “你不是說進不去嗎?” “本來進不去。但我卻碰見一個警官,仁壽縣人,算是資州大同鄉,他悄悄告訴我的。還把名單給我看了遍。” 陸學紳把他斜掛在肩頭上的包袱、雨傘拍了拍道:“背上這些做啥?” “當然為了上路……” 突然間小胖子林同九面色蒼黃地奔進這間自習室,——也是他們同志協會會址——嘶啞著聲音叫道:“不好了!高等學堂的閻一士著一夥丘八兒繩捆索綁像逮朝廷皇犯樣逮走了!” 這一次真叫大家吃了一驚。 譚志和抖顫著嘴唇問:“你……你親眼看……看見的嗎?” “那還消說。”林同九向楚用伸手過去,“給我一杯茶!” “在哪裡看見的?”楚用順便問了句。 “就在高等學堂。”他接過茶杯,一伸脖子便倒了下去,“我原是去找程鴻鈞要家父所輯的《成都楹聯集錦》那個抄本的。剛走到稽查處,就看見一大群人,吆吆喝喝從三門上沖出來,前頭一個手提指揮刀的軍官,四周圍是端著快槍的丘八兒,閻一士就押在中間走。後面跟了一大群學生,沒一個人敢挨近隊伍的邊。” 他噓了一口氣,圓圓的胖臉上盡是細微汗珠。又向楚用伸過手去:“給我一根紙菸!” 羅雞公尖聲尖氣地問:“你可問過是啥子罪名?” 汪子宜插口道:“莫非為了在鐵路公司發表過激烈演說?” “不是,不是。我問過文稽查那老頭兒,原來是閻一士自尋煩惱。……你們該不曉得《川人自保商榷書》才是他搞的哈?” “!是他搞的?……不見得吧?……”大家都不相信。 汪子宜搖著頭道:“我敢全稱否定是老閻搞的!如其是他搞的,還有不親自拿到股東會上去宣揚嗎?” 楚用咂著紙菸道:“我昨天在捨親處親耳聽說尹藩台非常注意這篇東西,說不定有人去誣告了他。” 林小胖子沒有抽紙菸的習慣,才咂了兩口,便嗆咳得面紅筋漲,連忙把大半截紙菸遞給喬北溟。一面吐口水,一面叫道:“你們這些炮毛鬼,真是性急,也不聽我把話說完就胡亂發起言來!” “說嘛!說嘛!快一點。”羅雞公還把他推了一掌。 林同九又吐了一泡口水才說:“原來是他自首的!文老頭兒說,蒲先生、羅先生被逮去的消息剛剛傳進學堂,老閻就像發了瘋了,從這間自習室跑到那間自習室,又搓手,又頓腳,逢人便說,一定要想方法打救蒲先生、羅先生。說,這兩個人是中國的偉人,死不得的。也不曉得哪個人對他說蒲先生、羅先生因為有造反嫌疑,證據就是《川人自保商榷書》,逮了去,一定兇多吉少。這一下,老閻便紅不說、白不說地跑到總理室,抓起電話就叫喊說,《川人白保商榷書》是他閻一士做的、印的、散發的。又叫喊說,蒲先生、羅先生無罪。懇求把蒲先生、羅先生放了,把他逮去治罪。文老頭兒說,那時節,老閻簡直像被鬼祟起了,連周紫庭都把他阻攔不住。……” 汪子宜不等說完,就把眼鏡一聳道:“現在而今,更可證明《川人自保商榷書》不是老閻搞的了。” 陸學紳也點頭說:“確實不像。不過老閻能夠這樣捨身救人,也算得是一駕豪傑!” 小胖子把手一揮,叫道:“他配!文老頭兒就譏諷說,他倒出了名,卻把幾十個同學害得四散逃奔!” 原來高等學堂總理周紫庭是個非常小心、非常謹慎的人,他既阻攔不住閻一士,便立刻把幾個監學、舍監邀到竹園總辦室,輕言細語說道:“閻生如此輕率,我擔心學堂定會受其連累的……” 一個監學不等總理說完,就給他頂了轉去道:“怎麼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