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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六十七節尋找利瓦伊恂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龙应台 3370 2018-03-03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一日 台灣岡山空軍官校大榕樹下 利瓦伊恂,八十九歲 五十七個“八百壯士”,死了二十一個,剩下三十六個。八十六軍的、新四軍的、地下游擊隊的,一個一個名字歷歷在目。我心想:這些倖存者,終於在一九四八年回到了祖國,祖國卻在熾熱的內戰中,哀鴻遍野,然後是大分裂、大流離;他們之中,一定也有人輾轉到了台灣,而且,也可能還有人在世,只是,人海茫茫,我要怎麼找到這個人呢? 發出上天下海的“尋人令”之後兩天,接到電話,“利瓦伊恂先生找到了,真的在台灣。” 在港大的寫作室裡,我忍不住大叫。 什麼樣的時空啊,我在二零零九年的香港,越過山越過海,穿過雲穿過路,真的找到了一九四二年冬天從南京老虎橋集中營被日軍送到拉包爾戰俘營去做奴工的游擊隊長。

“他意識清晰嗎?語言能表達嗎?”我急急地問。 “很清楚,而且,”台北那一頭的聲音清脆地說,“我跟他一解釋是您在找他,李先生就說了一句話。” “他怎麼說?” “他說,我知道為什麼我的戰友都死在拉包爾,但我利瓦伊恂獨獨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這個電話。” “喔……。” 地獄船 龍:怎麼被送到拉包爾俘虜營去的? 李:一九三七年淞滬戰事爆發時,我十七歲,學校也停課了,我就加入了戴笠創建的忠義救國軍。那時候,國共兩黨在江南地區搶知識青年。 龍:您被編入混成隊,接受了什麼樣的訓練? 李:爆破、情報、縱火、暗殺。 龍: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四月二十號,您在上海對日軍爆破而被捕?

李:我們沒有長槍,只有短槍,不能做長距離攻擊,只能夠去丟手榴彈,大概破壞了四、五個大的物料庫。我們第二天早上就被攻擊了。後來我潛入上海,當天晚上,日本憲兵就來了。 龍:談談在南京集中營的情形。 李:南京集中營就在老虎橋,第一監獄,就是汪精衛的夫人陳璧君、週佛海在戰後被關的地方。老虎橋第一監獄大概經常維持有一千五到二千人,日軍把俘虜每天派送到三個地方去做苦役,挖煤礦、建機場等等,非常苦的。集中營裡是俘虜自治的,我去的時候是“八百壯士”的上官誌標當總隊長。 龍:上官誌標來台灣以後在台南當兵役課長;後來呢? 李:跟我同日進去差不多有四百多人,當時我就編了個十六隊的隊長。基本上,我們就是南京集中營的苦力,像畜生一樣,兩百個苦力,等於兩百頭馬,兩百隻牛。

龍:怎麼去到拉包爾的? 李: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發,來年一月二十四日到。上船的時候根本不知道去哪裡——人家把你當牲畜看,不會告訴牲畜要被送到哪裡。 出了集中營,我們就上了沒有窗的悶罐車,全部人都進去了,從外頭上鎖。第二天早上到了吳淞口,下車,這樣子就上船了。上船前幾個禮拜,還好。在那底層船艙裡,你想像,我們這些人已經被關了好幾個月,有的關了一年兩年的,多想念煙啊,餅乾、糖果都渴望。日本人那時候是最豐富、最高傲的時候,日本兵吃不完的糖果和煙,就往我們船底下丟,下面一擁而上搶奪的情形你可以想像。 龍:一千多個人都在船底? 李:沒有,一百多個人,因為他分很多條船。 反正我那個艙底一百多個人。一下去,就發生搶煙搶糖的情況,難堪啊。我搞不清哪個是班長排長,可是我火大了,我說“不許搶!”那個時候的民族思想真的是非常濃厚的,一罵,都不搶了,我說收起來,班長來分。然後我就上去找日本人,語言不通,就拿筆談。我的意思是,你給糖果、給香煙是好意,我們很感謝,但你這樣丟是污辱的。我們可以上來,你們好好地給我們。那個日本人懂了,他說好好好,就停止這個動作了。

龍:那條船一路就到了拉包爾嗎? 李:有一本書叫《地獄船》,你看過嗎?我不敢看。 我們這一百多人,到了拉包爾前一站,最後一個禮拜,換船了。進入一個底艙,裡頭已經有三百多人。你想想,一個只能容一百人的船底,現在塞進了四百多人是什麼狀況? 龍:空氣不夠? 李:不通風的底艙,很熱。空氣不夠。悶到最後,我只能告訴你,四百個人,沒有一個人穿衣服的,內褲都沒有,頭上身上爬滿了蝨子。 龍:大小便怎麼辦? 李:你到哪裡上廁所啊?艙底兩側有各有一個樓梯往上,但是在每一個樓梯口守著四把刺刀,他說,一次可以有五個人上去,那五個人下來之後,才能再放另外五個人上去。 於是在樓梯底,就站滿了人。 “先生啊!我要大便啊!”“先生啊!我要小便啊!”他們不理你,逼急了小便就流出來了,貼身擠在你身旁還有橫倒在你下面的人就罵。再逼急,大便就出來了。

龍:譬如大便,你自己怎麼處理? 李:我就撕被單。 龍:有東西吃嗎? 李:有東西吃,沒有水喝,不給水喝。有的人喝自己的尿,可是,因為缺水,所以連尿也沒有。那時時候想自殺都很難,因為刺刀在那裡,你連樓梯都上不去。這樣子有一個禮拜。 你想像一下:四百多個國軍,全身一絲不掛,大便小便流在身上,頭上滿是蝨子。那真的是一艘地獄船啊。 龍:你們到了拉包爾上岸的時候,很多人是抬著下來的囉? 李:誰抬誰啊,都走下來的。 龍:其它的船,說是那身體太弱的,一上碼頭就被日本兵槍殺了,您知不知道? 李:這個我倒沒聽說過,至少我們這船沒有。 沒有紅藥水 龍:這樣的地獄航程,沒人死? 李:體力統統搞光,人卻沒死,真的沒人死。死是什麼時候開始死?我告訴你,上了岸,十天以後開工,死,才真正開始。

龍:怎麼說? 李:我們被編成幾個大隊,就叫“支那特別勞務隊”,分頭出去做工。有一個五百多人的大隊最後死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一百多人。他們的工作比我們苦。美軍來轟炸的時候,他們沒日沒夜地搶修機場,白天炸壞了,晚上就要去修,等到飛機撤了,沒事了,他們就要去開公路,有時候進入叢林,三天都見不到太陽。我這一隊,做的是碼頭裝卸。 龍:那麼整個在拉包爾的過程裡頭,有沒有見過台籍日本兵? 李:有,就是台灣軍夫,有幾個還談得來。 龍:你們這些中國俘虜,對於這些台灣兵的監視,感覺是什麼?你們之間的關係是什麼? 李:你說我們能講什麼,我們能去鼓勵他要有民族思想嗎?不能,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吧。 我們第一天上工,晚上就有一個弟兄回來跟我說,大隊長,今天碰到好多台灣來的年輕人啊,也在做苦工。很快,我們就發現,拉包爾有好幾千個台灣來的年輕人在做工,還有一千多個廣東、香港來的壯丁。

龍:當時中華民國駐澳使館給外交部的文件說是有六千九百多個“台灣壯丁”在拉包爾,需要被遣返台灣。再包括一些老弱婦孺的話,總共可能有八千多個。 李:我跟你講,我們大使館是很差勁的,戰後台灣人並沒有經過大使館回來。是盟軍的船艦,把他們當日本兵一樣遣送回鄉的。 龍:李伯伯,你們在拉包爾集中營,受到日本兵的虐待嚴重嗎?您剛剛說,到了拉包爾之後,死才真正開始? 李:這要說給你聽才懂。上岸十天后就出工,那個時候大家有氣無力,彼此也不太認識,沒有合作過。譬如抬一個箱子,一個人沒力氣扛起來,需要兩個人抬;兩個人抬起來沒事,放下去的時候,如果不同時放下,可能你的腳被碰破了,或手被劃到了,或者被釘子勾到了。你今天下午做工,只要見血,五天保證你死掉。

龍:是因為沒有醫療品? 李:他有醫療品,我們營隔壁就是衛生材料部,裡面什麼都有,就是不給。 龍:連紅藥水都不給?所以你們一個小傷口就會致命? 李:連紅藥水都不給。非常恐怖,今天你下午刮到了,小小一點傷口,沒有什麼,第二天早上這個地方就已經硬了。當然大家還是出去做一天工啊,第二天還可以做工;第三天早上起來,這個地方就潰爛了。第四天就生蛆了。 龍:生蛆了也沒有人來管? 李:有,日本人在。他在營區最上面設了一個“醫病連”。病人就被拖到那裡去躺著,等於是個“病牢房”。日本兵前一天帶著我們到外面挖了個大坑。第二天下午,他就到“病牢房”裡去看,第一次挑出二十九個他認為活不了的,抬出去,往坑里一推,再補幾槍,土一蓋。

龍:那——不是活埋嗎? 李:等於活埋。第一次就這樣活埋了二十九個。 龍:這距離你上岸多少天以後? 李:大概十五天。接下來大概過了五天,又活埋了二十個,第三次大概有十幾個,總共我知道的大概有六十多個是這樣被殺害的…… 那個時候想,我只能活八十天了。因為,我帶領四百個人,每一天這樣子死好幾個,就算一天死五個人,八十天也輪到我啦。 龍:日軍還拿澳洲的士兵做人體實驗,這樣的情況在中國的俘虜營沒有發生? 李:我看到只有這一種:他在我們裡面挑了二十個體力最好的,挑出去了,實驗什麼呢?就是讓你每天只吃一斤蔬菜、兩斤地瓜啊什麼的,看可以把你餓到什麼程度你還能活。 我記得有一個“八百壯士”叫徐有貴的,就是被抓去做實驗的。他有一天餓得受不了逃回來了,逃回來以後跟伙夫討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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