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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速鐵路上的白髮漁樵

佛祖在一號線 李海鹏 1533 2018-03-18
我的英文水準很不壞,至今還記得大約10個單詞,其中一個就是Clack,短而尖銳的碰撞聲。我也記得那篇課文:有個男孩坐火車,耳邊聽到Clack,他就冒失地嚷嚷起來,“各位,前方有危險的說!”別人都要求他,閉上你的嘴!可是他還是聽到Clack,繼續說個不停,大家又讓他收聲。如是者三,終於有人說,太煩了,要不把火車停下,讓他看看諸事平安好了。火車停了,鐵軌果然出了問題。我想這個故事說的是關於危險的警告有多麼重要,而傾聽一個人微言輕的聲音又是多麼難。 我不能誇張地說這個故事在多大程度上對我的新聞記者生涯有益。我只是發現,90%的新聞都是這個故事的變種。不同的是,那些新聞裡的“火車”都翻了。我看到蟻力神、沙蘭鎮水災是這樣,膠濟鐵路事件更是翻版。這些新聞的核心事實是什麼呢?真的是火車傾覆死傷枕藉嗎?當然不是,它是這個:曾有一個Clack男孩,但他沒有機會讓人聽到他的危言。

如今我不再是一個記者了。某種程度上說,我已厭倦於那些大同小異的故事。當我看到“躲貓貓”,我可不覺得幽默,我能想像到我去採訪的話,人們會告訴我“這是一個體制問題”。我能想到我會煩得要死。 生活就是一個體制,你走在路上會遇到不許闖紅燈的體制,睡覺時會遇到不能跟別人的女朋友一起睡的體制。我傾向於認為體製本身就是糟糕的,但它是一種必要的糟糕。真正的問題其實在於我們有一些不必要的糟糕,卻被認為是必要的。問題也在於,這種執念是如此令人嫌惡,以至於Clack男孩們發現自己的警告行動就像西緒弗斯推石頭上山一樣無意義,於是嘟噥了一句“去你大爺的”便絕塵而去。 我經常看到一些BBS,它們很不出色,它們存在的意義就是讓我產生“懶得跟你們說話”的念頭。在那裡,聰明人都不愛說話,蠢貨們卻滔滔不絕,我們就會說,啊,這BBS有一個體制問題。倘若它還有能力讓聰明人學壞,讓笨蛋們失去希望,那麼它就是一個嚴重的體制問題。如果這個體制登峰造極,就會讓聰明人得到邪惡的快樂,卻總是憂心忡忡,寢食難安。這種事可不僅發生在BBS上,當年隋煬帝就總是擔心被人奪了性命,時常撫頭自問,“好頭顱,誰當斫之?”這顆頭後來就果然被斫了去,這就是一個社會不能集納智慧,只好集納暴力。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分辨堂而皇之的話中哪些是違心之論,哪些是欺世之談。

因此我得重新界定採訪時聽到的那句“這是一個體制問題”。如果是受欺凌者哭哭啼啼,“體制啊,沒辦法!”那麼他是一個犬儒主義者。可是如果被採訪者是個地方上的小頭頭,貌似達觀地也同樣表態,那麼我就只好認定他是個推脫責任的壞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老百姓有句話說得好:在這個狗食盆子裡吃食的沒你嗎?狗糧有限你覥著臉淨挑貴的吃,夫復何言呢? 如今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可以眺望遠方的世界裡,終於知道了人的機會和權利均等是好體制的基石。這個時代的困難也不再是晚清式的了,那時人們彷彿是在黑屋子裡射箭,永遠沒有中靶的可能。現在我們看見靶就在那裡,要是戴副眼鏡,我們還能看見紅心,它的名字就叫現代文明。如今的全部問題只是知易行難。何為行呢?何以行呢?其實沒多麼複雜,我看首先是當你感到有什麼不妥之時就管他娘的,嚷嚷那麼一句先。我們需要那些Clack男孩。

可是饒是時代進步了,我們這裡仍然甚少這類孩子,多的是滿懷感慨的傢伙。何謂“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呢?我看就是人們度過了挫敗的一生,發現平生所見皆是虛誕—在典型的中國式心靈中,我們會把衰老與智慧、消極與優美、愛好秩序與因循麻木混為一談。當年宋人打不過金人就自嘲“金人有狼牙棒,我有天靈蓋!”如今我們積極多了,凡事跟別人比著來。迪拜有高樓,上海也有;新加坡有大機場,北京也有;華盛頓有白宮,安徽也有。可是人家有保護社會的報警者,有修正案,我們還只有白髮漁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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