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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曹雪芹四

品中國文人 刘小川 3766 2018-03-18
安排了幾處筆墨,精心為林黛玉畫像。最為集中的,是第三十二回:寶黛二人,由愛意的萌動,發展到吐出“如轟雷掣電”般的肺腑之言。 大觀園有了一位薛寶釵,美麗端莊眾人敬愛,黛玉的妒心,已覺不夠用,偏又來一個活潑爽朗的史湘雲,把二哥哥念作愛哥哥,隨身帶著麒麟,與寶玉的麒麟配成雙。黛玉便情絲亂竄撐不住,潛至怡紅院窗下,“以察二人之意。”不料房內的談話,正與她有關。 原來史湘雲正鼓勵寶玉去會賈雨村,說是“主雅客來勤。”以下引兩段小說原文: 寶玉道:“罷,罷!我也不過俗中又俗的一個俗人罷了,並不願和這些人來往。”湘雲笑道:“還是這個性兒,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願去考舉人進士的,也該常會這些為官作宦的,談講談講仕途經濟,也好將來應酬事務,日後也有個正經朋友。讓你成年家只在我們隊裡,攪的出些什麼來?”

寶玉聽了,大覺逆耳,便道:“姑娘請別的屋裡坐坐罷,我這屋裡仔細腌臢了你這樣知經濟的人!”襲人連忙解說道:“姑娘快別說他。上回也是寶姑娘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不去,咳(嘆詞)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的臉通紅,說不是,不說又不是。——幸而是寶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的怎麼樣、哭的怎麼樣呢!”…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嗎?要是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襲人和湘雲都點頭道:“這原是混賬話麼?” 這兩段話,道出寶黛二人的愛情基礎。性愛而需要價值觀,性與愛就分離了。黛玉之可愛,嬝娜風流在其次,不說混賬話才是重中之重。這也表明,寶玉反感仕途經濟到了什麼程度。寶釵湘雲襲人,誰不是他依戀的一流人物?可一旦傷及他的原則性,他馬上翻臉走人,將他向來看重的清爽女孩兒扔進尷尬。

接下來,二玉在怡紅院外面對面了。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黛玉聽了,怔了半天,說道:“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這個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 情話來得突兀。曾經曲折而幽暗,欲拽它出來卻苦於不著力。兩個愛意迎面相遇,豈能錯失良機?寶玉給出三個字,黛玉緊緊追問,要拽出那後面更多的言詞。陰陽遇合之力,真是大如天。天底下沒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拆解、延緩這局面,這情話的絲絲入扣、天然合璧。 人類的全部生存景象,情愛別有洞天。用漢語首先向我們開啟這洞天的,是曹雪芹。如果漢語不夠微妙,怎麼能抵這人類情緒中首屈一指的微妙之所? 冒昧插一句:筆者當初寫小說,意在學習曹公,為那些微妙的瞬間狀態賦形,並試圖“拉長時間”,讓模糊呈現出它自身的意蘊。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返回到模糊……

曹公的巨筆,叫人永遠仰慕的,是他揮灑間毫不經意。這枝空前絕後的筆,使詞語鑲嵌在事物本身(!)所呈現的隙縫中,平滑無痕。這種事兒,大約只有神能做吧? 林黛玉在烈日下給出了她的不放心,臉紅心跳,語速急促。而賈寶玉,在那要命的、緊縮的三個字之後,說出了一長串讓我們如聞其聲的話語:“好妹妹,你別哄我;你真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連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負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啥叫貼心貼肺的話?這便是了。 這豈止是性愛,是知己,連體貼入微的父親般的疼愛也和盤托出了。 男女到這境地,確實遠離了動物世界。 古往今來,這巔峰上的雲蒸霞蔚的愛情風光,肯定是有的。也許曹雪芹經歷過。我們衷心希望他經歷過。

黛玉聽了這番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地瞅著他…兩個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咳(嘆詞)了一聲,眼中淚直流下來,回身便走。” 情已證,人要走。 該說的都說了,情愫交給沉默中的轉身,交給夏季的炎熱、凝固的空氣。那寶玉卻是莽玉、痴玉,他拉住黛玉還有話說。於是,“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口裡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黛玉遠去的嬝娜著的身影,作家不寫一字。 寶玉呆定,呆話源源不斷,末句說:“睡裡夢裡忘不了你!” 偏是襲人來給他送扇子,聽了這情話,先是會錯意了,以為寶玉為她表白呢。及至聽明白,頓時“驚疑不止,又是怕,又是急,又是臊。”寶玉從痴迷中醒過來,方知旁邊是站著襲人。 “雖然羞的滿面紫漲,卻仍是呆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話也沒有,竟自走去。”

戀愛中的男女都走了。 單剩下襲人來品味,撫胸低眉,傾聽她自己的心跳。她也“不覺呆呆的發起怔來。”襲人呆些什麼,此處伏下兩條線,一條明線,一條暗線。明線是:襲人早就是寶玉的人了,她將來做偏房,喜歡寶釵這樣的二奶奶,生怕黛玉將原本屬於她的位置給了紫鵑;暗線是:襲人由她的情力所推動,即將跑到王夫人跟前講小話,邀憐取寵成功,卻給金釧兒事件伏下角色、給晴雯之死伏下禍端。的大手筆,往往在細微處見功力。結構宏大而精細,明線暗線交錯,串起幾百個人物。 眼下的場景還不止這些。 走了兩個呆男女,剩下一個呆女孩兒。那寶釵早不來晚不來,偏於此時出現。她一來就對襲人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麼神呢?” 從寶釵與襲人的對話看,她是這場情戲的旁觀者,不知躲在哪棵樹的背後。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的全過程,她已看在眼裡。自己出了一回神,偏問襲人出什麼神。她的笑容,她的步態,帶出了幾分“藏奸”的味道,偏離了平日里的端莊大度。這也難怪,她是薛寶釵,怎麼能置身局外呢?

情愛磁場中,情力將襲人寶釵雙雙拉變形。 夏日里,怡紅院外,這四個人的舉止笑貌、內心活動、生存基調、彈跳空間,包括一個眼神、一個手式(如寶釵拿著手絹悄然出場),被作家用寥寥幾段文字,淋漓盡致地展示給讀者。濃情瀰漫於大毒日頭地下,比真人真事還真實,比夢境更像夢境,比一切影像更具有強烈的畫面感。 曹雪芹是造夢的大師。是他做不完的白日夢。我們讀他的書,不讓他拖入夢境才奇怪呢。 “大毒日頭地下”,這凝練的口語又在別處出現,看來大師很喜歡。 林黛玉的情證有兩層:言證與物證。接下來是寶玉挨了賈政的毒打,躺在床上,忽然叫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條舊絹子。晴雯不知他何意,一路嘀咕著去了。晴雯單純。若換了襲人,馬上就會掂量出舊絹子的份量,生出許多念頭,情不自禁要去王夫人跟前說點兒什麼。襲人對寶玉,是另一種形式的全心全意,在意識的層面,她是個好姑娘,不想傷害任何人。

林黛玉面對舊絹子,先一楞,隨後才明白過來,“不覺神痴心醉…一時五內沸然,由不得餘意纏綿,便命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寫道: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解贈,為君哪得不傷悲。” 掌燈寫詩,一口氣寫下三首。傷感的林妹妹歷歷在目。證情的喜悅,反帶出處境的悲哀。 詩人林黛玉,此間初露風流。 緊接著,夏去秋來,眾姐妹結海棠詩社,園子裡滾珠拋玉。詠白海棠的七律,林黛玉是這麼寫的: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土為冰玉為盆。偷來梨蕊三分白, 借得梅花一縷魂。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 倦倚西風,嬌羞默默同誰訴?這情態,這韻致,將古典佳人推到了極致。李清照詠海棠也不過如此吧?這次海棠社,點評家李紈推寶釵第一,寶玉大叫不公,尚需斟酌,黛玉卻是全不在意。好詩還在後頭呢。戀愛中的林黛玉活出了她的風采,小性子怪脾氣一掃而光。

言證,物證,詩證,林黛玉的“情囊”中,三證齊全。 請看瀟湘妃子壓倒群芳的《詠菊》: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筆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評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陶令評章:陶淵明對菊的評價。 這是公元哪一年的秋天,讓林黛玉收穫瞭如此豐碩的愛情?情人,詩人,融為一體。融點是那麼光彩奪目。 《詠菊》在一系列寫菊花的詩篇中公推第一,那寶玉喊道:“極是,極公!” 佳麗們轉過身去吃螃蟹,黛玉被靈感燒燙了雙頰,即席賦詠蟹詩: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 林黛玉變成李太白了。

紅顏豪爽緣何而來?食慾酒量因何大增? 除非愛情…… 第三十八回寫大觀園裡的佳麗雅集,下一回卻寫“村老老是信口開河”,大雅轉大俗,彷彿吃過了精美菜餚,再來幾樣村野家味。這便是曹雪芹的十年辛苦不尋常,匠心獨具。若是換了庸才,百年辛苦也尋常。 林黛玉證情之後活得光芒四射,對人也寬容了,好像全身都是閃光點。曹雪芹竭盡心思,讓禮教下的讀者領略愛情的魔力。而浸潤於傳統文化的中國女性,原來是如此美好! 此間的林黛玉,膚色轉紅潤,舉止更風流。 “筆端蘊秀臨霜寫,口角噙香對月吟。”哪裡還有什麼風刀霜劍嚴相逼? 令人詫異的,是曹雪芹以女性口吻寫詩,寫得這麼深入。中國歷代詩人,找不出第二個。熟悉美好的年輕女性的世界,再無人比得過他。有學者舉晏殊的小兒子晏幾道,卻與雪芹差一大截。之深入人性,緊追女性,洞察她們所有的生存細節……看來舉證不難。

一部所展開的偉業,乃是自鴻蒙開初以來的頭一遭,難怪要石破天驚。這石頭不去補天,自甘墜落混入紅塵,混出個“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嬌娃割腥啖羶”。 可是,林黛玉的好光景曇花一現。 她的命運性的詩篇是《葬花詞》: “花落花謝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香榭, 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著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复去? …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豔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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