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須臾

第2章 2

須臾 落落 4175 2018-03-18
{致詞} 我對十年後的自己毫無概念。假設與構想都無計可施。宛如用頭髮打成的結,卻套不住兔子的尾巴。 只有以未來時的身份,從現在時裡去會見那個過去的自己。 相距十年。卻近在身邊。 回憶擁有萬能的柔化的力量,連一輛臟兮兮的公交車都出現朦朧輪廓。早年的破舊公交車,前段和後段由一截折疊的橡膠連接,好像手風琴里拉長縮短的風箱部分。演奏混亂的音樂,如同掌紋。 小學時記憶模糊不清,初中與高中過分地陡然鮮明:冬天早晨半夢半醒地去上學,在路邊買的熱包子吃完剩下一團溫熱的綿綿塑料袋塞在褲兜里。 巴士到站後,擠出人群,在過分擁擠的時候得拼命將還留在車廂裡的腳掌拔出來。髮型和衣著更是顧及不上了。 也無非墨綠或深藍色校服。頭髮梳成馬尾一把扎,左右對稱兩枚黑色髮夾。

遵循當時的“流行要點”,拉鍊停在1/3的地方。運動服的肩線整個朝後扯下去,總之不能穿得太過服帖,為了表現得足夠隨意。唯一能夠突出的只有鞋子。黑白色耐克是生日時父母送的禮物。雖然隔了沒多久便發覺似乎不是正版貨,來源於超市的它異常可疑。 書包有時背在胸前,方便掏東西。回家路上買一副豆腐乾或是雞蛋餅。黃色膩紙包裹著,迅速地滲出油印子。 從父母那裡偷拿過錢。 ——可以用沉重的,隨意的,感慨的,說笑的口吻分別講出不同效果的事。 偷拿的錢去買嚮往已久的上衣或裙子。卻因為害怕由此暴露而遲遲不敢穿。 有過自行車與巴士輪流替換的上學旅程。初一時總騎母親用過的舊式女車,偏大尺寸,座墊高高的,剎車和車胎鋼圈鏽跡班駁。

在自行車也可以成為一種默默攀比的敏銳時節,當年希冀的生日禮物就是一輛嶄新的漂亮的女式車。 大約過去一年多心願實現。我獲得了天藍色的,和那些閃閃發亮的女生騎的相似的新車。 而背景是,早些年前自行車還算不上消耗品,做不到想換就換,所以母親說,你要好好愛護它。每堂課結束我都會跑上走廊,張望自己的新車是不是還在那個地方。 咧著嘴角上學,心裡也許哼一首意氣風發的歌。 直到一個月後的早上,推開廚房窗戶的母親驚叫起來,匆匆跑下樓。 前天晚上發生車棚盜竊事件,有多戶人家遭殃。盜賊撬了門鎖,十幾輛車被偷走。大人們紛紛議論他們的手法、作案的時間,而我站在母親身後看著突然變空的自家車棚,裡面只留下了盜賊看不上眼的。剎車和鋼圈鏽跡班駁。

被母親推著說不要看了,快去上學要遲到了。 我背上書包,慢慢推出留下的舊車,騎跨上去。久違數月後明明已經不再適應的坐感,又在幾分鐘後可恨地重新熟悉。幾個月裡的意氣風發過早結束。可恨地,回到原來的世界。 如果終於有什麼是能說的——我想,看著十年前的自己——該說的話: “你看,我都記得。” 天藍色自行車,銀灰色字體在橫槓上印著品牌名。當年兩百元左右一輛。 {致詞} 用了兩把鎖,自帶的一把,以及軟皮管一把穿過車輪鋼條。 短短一個月裡的歡喜和驕傲,結束得比融雪更快速。 {出行} 在大阪的風味燒小店裡,熱情的店長免費送了我幾份小吃和啤酒。 幹完一大杯時他問我:“一個人離家來這裡旅行啊?”

點頭說:“是啊,這已經是第六次啦。” 也許有點喝醉了,因為無法解釋是怎樣統計得出的數字。 一個人旅行。一個人來這裡旅行。還是一直以來,離家的次數。 從哪裡算起。 {hard、tired} 爬一段山路時選錯了方向,小有名氣的歷史村落妻籠和馬籠,普通人大多遊覽完前者後走去後者。我卻逆行,從馬籠出發往妻籠。後來才發覺,由此,我必鬚麵對將近七公里的盤山上坡路。 距離旅遊旺季還遙遠,漫漫的山路上走大半個小時也沒有遇見他人。竹林與茶花,極偶爾出現的民居緊掩房門。雖然豎著巴士站牌,數字卻顯示發車頻率在一個半小時一次的巴士,比我的雙腿更加不可指望。日曬完整,只能一百米一百米地疲倦地走,嗓子要冒煙。總算找到落腳的凳子,坐一坐,不遠處是高海拔的雪山,白色冠頂,反射日光後非常刺眼。

後來遇到一位來自歐美的背包客,因為在先前曾經短短碰面,我替她拍了幾張照片,於是再次相逢後短短對話幾句。用忘得零零落落的英語邊沖她比畫邊說:“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那你要返回嗎?” “不知道。但這對我太難了。太累了。” {離家} 比起眼下總是蹲守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從前的自己卻幾乎是以離家出走為拿手。 ——儘管用這樣沾沾自喜的評價,卻是以質而非數的突出見長。 我第二次離家,十八歲時從上海前往了北京,然後這場告別長達兩年之久。當時自己一貫在課堂上昏昏欲睡被老師評價成笨學生的大腦,在離家出走的過程中卻發揮出處處的智慧閃光,旁門左道地最大限度活躍腦細胞,為了能夠在街頭平安地經濟地合法地流落更久。正值一月底嚴冬,只要可以落腳,在舊式澡堂的躺椅上睡兩夜。整個視線裡斑駁的石灰牆,掛在凳子上的無主棉毛褲。

吸進肺裡的濃重潮濕的暖氣——物質守恆,多年後以結晶的形狀滲入土壤。 比起徹底的第二次,在之前還發生過第一次,起因是和父母之間嚴重的衝突,以極端叛逆的心理,一整夜坐在屋裡撕掉和他們的所有合影,然後在牆壁和家具上用油印筆寫下大字報一般咒罵的話。換到任何將來時都會認為幼稚的舉動,可當時卻沉浸在渾身因為憤怒而刺痛般顫抖的激動中,凌晨時分甩了門離開家。 第一次沒有真正走遠的意思,抗議的成分居多,因而過了一星期便在有所軟化的父親的勸慰下回到家中。打開門的那一刻,心裡有勝利者一般輕微的得意,走到自己的屋子,看見之前牆上的字跡已經被擦拭乾淨的時候。 然而,第二次離家,沒有爭吵的導火線,晚飯時一家人坐在桌邊吃完,看新聞,中間插播廣告,隨後我回到房間,父母在外看電視,偶爾聊天。

看書,在寫字台前塗塗畫畫,也睡了一覺。短短的一覺,為了在凌晨起來。 凌晨3點50分,先去衛生間拿毛巾沾濕了稍稍擦把臉,帶著行李走向大門。 {湯谷溫泉} 很多年後站在東京繁華的地鐵廣場裡,拿著剛剛在可供上網的咖啡挈茶店裡搜索來的十幾個電話號碼。因為意料外的變故,預定的行程被迫中斷,如果不能立刻找到落腳的地點,也許就要露宿街頭。最初我在書店裡翻閱著各種旅行書刊,希望能夠記住裡面登記的一兩個飯店號碼,後來發覺更智慧的方法應該寄託網絡。 由簾子遮掩的小單間,鍵盤和電腦界面都是日語。身邊沒有筆,向老闆借來一支,要找紙,只有之前在書店裡發放的一頁廣告宣傳。 密密麻麻記錄了十四個號碼在上面。

然後換來大把零錢。一百元硬幣,把它們堆滿在話機上,逐個朝對方撥去號碼。 “您好,我想諮詢一下住宿問題。” “一個人的話……” “就是這個週末,還有空房嗎……” 直到有家位於湯谷溫泉的旅店老闆在那邊溫和地說“可以入住”。 總是在一場通宵後坐上飛機,半夢半醒間掙扎著吃午餐,面前的液晶小屏幕裡播放著電影,卻由於時間限制永遠無法在飛機降落前看完結局。而轉向小小的圓形窗戶,身下是一整片海洋。蔚藍的,圓弧的水面與天空交接。 坐車抵達旅館,三十出頭的老闆背著自家的小孩一邊引我去往房間,擁有窗下就是溪流的極佳朝向,清澈得幾近透明的水。 對岸碧綠的樹林送來某種氣息。 泡了溫泉,室內的與露天的,整個頭暈暈乎乎。晚飯時被住在隔壁的一對老夫婦招呼了與他們一起。

睡前躺在地上仰看著燈光。之前的啤酒從毛孔散發,又留下更多在血液裡。 我在這裡。每天都會用電話卡往家撥去國際長途。而總是嘮叨又親切的母親每次都能說上十幾分鐘,離開這幾天,家裡怎樣,她怎樣,父親怎樣,寵物怎樣,昨天下雨了,今天又放晴,明天應該還是晴天吧。 好在有與她互補的父親,接過電話後他問:“今天去了哪裡,怎麼樣?累嗎?” {電話} 回到第二次離家。 二〇〇〇年冬天的火車站候車大廳,返鄉的人群如同塞滿籃子的黃豆,迅速地流向每一片剛剛疏空的地方。 把巨大的行李箱擋在面前,我撥通了家裡的號碼。 接電話的是母親。 第二次的徹底的出走。不辭而別將近三星期後,她接起我打去的電話。在小年夜裡。

追著一個影子,不停地,不停地跑。 跳上斷牆殘垣,翻過灌木,只容一人通過的河岸,最後是鐵皮的樓梯。踏上去嘎嘎作響,而一步步往前,空間愈加狹窄,光線黯淡。從淺黃到深灰,最後是濃黑。 等到回頭時,出口是盡頭一個猶如針孔般微弱的亮點。 那就把自己繼續埋身於黑暗,賭注下在總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重新破土而出。 只是在那之前—— 她說“餵”。 我回答“是我啊”。 很快的停頓後,她說“是你啊”。 “嗯。” “你現在在哪?” “哦……我在北京了。”雖然實際並非如此,但當時這麼說了。是為了斷絕他們找我回家的念頭嗎。 母親則很簡單地相信了,她說:“噢。我和你爸爸猜你應該也已經去了北京。” “嗯。” “你爸爸現在不在。” “哦是嘛。” “明天除夕,他出去買東西了。” “……哦……” “那我讓他回來後打給你。” “哦,好。” 非常平靜的,沒有哭喊、爭執和沈默的電話,被淹沒在人群密度最高的候車大廳裡。 坐在對面座椅上的一家三口分著一袋麵包。也有人把報紙蓋在頭上睡覺。 掛了電話,用腳尖踢著地面上的瓜子殼,把它們聚攏到一起。 {門} 屏住呼吸後,腳步也放到最輕。 但你知道走在木頭地板上,總會發出無法控制的偶爾的嘎吱聲。以及自己的骨頭與骨頭,它們相互蹭壓的聲響。 離家時的凌晨4點,屏住呼吸地開門。 當時家里安裝著厚重的安全鐵門。帶有兩個鎖。時間久了,偶爾故障甚至會失靈,在門的這邊或那邊滿頭大汗地轉著鑰匙或鎖紐,直到父親帶著神奇的縫紉機機油趕來解決問題。 他們睡在幾米外的臥室裡。 所以寂靜的夜晚,要把兩副鎖,在最小的動靜裡打開。 用心跳擂出胸腔的力氣屏住呼吸。 第一把鎖鈕,小心地迴轉它。 “咯噠”。 “咯噠”。 “咯噠”。不可避免。 第二把鎖體積上也略大。是要將把手整個按到下面的開關。 一定會發出不小的聲音。 滿臉通紅。身在一片燥熱的黑暗中。 終於在咔嚓聲後兩副鎖全都改變了位置。整扇鐵門隨之小小震動著朝外鬆開一隙。 我的整個身體都在緊張中凝固。無法動作,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 如果身後響起詢問:“你在幹嘛?” 如果響起這個聲音。 如果被發現。 如果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假設總是最沒有意義的憐惜。 關門是與開門時同樣巨大的工程。不得不又一次屏息凝神地,手按在門沿上,極輕極輕,非常輕地將它推回原位。用每根高度緊繃的神經去放大鎖孔契合時發出的聲響。 ——啪。 從門的這邊走到門的那邊,花了十分鐘。額頭滿是細汗。樓道裡的黑暗失去剛才的裂口,一瞬恢復完整。我以輕微的夜盲症站在原地,無論睜眼閉眼,眼前卻幾乎沒有差別,分辨不出什麼東西。 比害怕的心更加沉重。 摸索出了樓道,冬天時節,4點時屋外沒有人影。橘黃色的路燈稀稀落落。 終究。朝前走吧。 “——總會有一天,以翠綠的形式,鑽出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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