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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金瓶梅》小札與閒話紅樓第17節放誕風流尤三姐

采采女色 雍容 4588 2018-03-18
(三)媚 放誕風流尤三姐(尤二姐附) “媚”者,狐狸精是也。狐狸精文學是中國特有的品種。神話傳說中大禹治水娶塗山氏之女,狐狸精乃“塗山氏之苗裔也”。 《搜神記》中有一組狐狸化人的故事,又引《名山記》說狐狸是“上古淫婦”阿紫所化。唐代有“無狐媚,不成村”之說(《朝野僉載》)。彼時狐狸大神雌雄兼有,民間奉之甚虔,但是很快狐狸精就為女性專屬。白居易《新樂府》中一首很有趣的《古塚狐》這樣寫道:“古塚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頭變雲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忽然一笑千萬態,見者十人八九迷……”這首詩乃是“戒豔色也”,結尾說:“女為狐媚害即深,日長月長溺人心。何況褒妲之色善蠱惑,能喪人家覆人國。”估計從類似觀念催生了《武王伐紂平話》妲己是九尾狐狸的說法。而使狐狸精文學登峰造極的,自然是了。

“狐狸精”一詞早脫離了最初的“狐狸所化”的意義了。大凡女子,異常的美貌、風騷而多情,就可與狐狸精劃上等號。狐狸精不易得,只有美而能媚,將女性之魅力發揮到極致,顛覆“萬惡淫為首”的社會道德的,才配稱狐狸精。喪人之家,覆人之國,是狐狸精之所長,也是狐狸精命定的事業(從這點來看,聊齋裡的著名狐狸精,反而是離狐狸精精神最遠的,不過是男人可以偷葷又不必負責的良家婦女化身。獨有恆娘,才夠得上狐狸精級數)。男人對狐狸精的感受是萬分複雜的,喜愛、憎惡、恐懼交織;誅伐於外,意淫於內,否則狐狸精文學如何這等昌盛呢。 在狐狸精自己,修成正果的如武者,卻是少之又少。狐狸精的悲劇在於:她們非但不容於秩序,並不容於自己,結果最後往往淪為秩序的犧牲品。

紅樓二尤,自然是媚榜中之尤物了。 尤氏姊妹地位尷尬,和寧國府份屬親戚,實則毫無血緣關係,純粹是尤老娘養下的兩個粉頭,從嫖客賈珍那裡討生計。她們在紅樓夢中遲至“理親喪”才出場,一出場就帶著陰暗的色彩。賈蓉其人,前面只有一點曖昧的表演,此時他的邪惡才真正生動起來,這段描寫,實在是筆筆刺心。 賈敬猝死,尤氏接老娘來料理家務,聽到這個消息—— 賈蓉當下也下了馬,聽見兩個姨娘來了,便和賈珍一笑。賈珍忙說了幾聲“妥當”。 遭逢大喪,賈蓉非但笑了,還是和賈珍相視一笑!其笑容之曖昧骯髒難以明言。 到了家廟鐵檻寺—— 賈珍下了馬,和賈蓉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

可是一轉眼,賈蓉就“得不得一聲兒”跑回了家,迫不及待去找尤氏姊妹—— 賈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說:“二姨娘,你又來了,我們父親正想你呢。” 尤二姐立即“紅了臉”罵賈容。賈蓉卻毫無顧忌—— 尤三姐便上來撕嘴,又說:“等姐姐來家,咱們告訴他。”賈蓉忙笑著跪在炕上求饒,他兩個又笑了。賈蓉又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 一“哭”一“笑”迅速轉換之間,尤氏姊妹和賈家父子究竟是什麼關係,已經揭得一清二楚了。 作者又藉賈璉寫去—— 卻說賈璉素日既聞尤氏姐妹之名,恨無緣得見。近因賈敬停靈在家,每日與二姐三姐相認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況知與賈珍賈蓉等素有~聚之誚,因而乘機百般撩撥,眉目傳情。

如此一來,連最後一絲存疑也沒了。尤氏姊妹名聲之壞,是早播於親眷之間的。 尤氏姊妹之美貌,和大觀園中的貴族太太小姐完全不是一類,帶有更多原始的、邪惡的性質。賈璉這色狼雖然每要偷葷,但是懾於鳳姐之威,多是小打小鬧。但是這時候尤二姐引得他連對鳳姐、賈珍吃醋的畏懼都放到一邊去,不時到寧國府勾搭,並且最後竟然喪中偷娶,二姐之美貌自然不必說。 第六十五回有云: 尤二姐只穿著大紅小襖,散挽烏雲,滿臉春色,比白日更增了顏色。賈璉摟他笑道:“人人都說我們那夜叉婆齊整,如今我看來,給你拾鞋也不要。” 第六十九回,鳳姐帶二姐去見賈母: 鳳姐忙又笑說:“老祖宗且別問,只說比我俊不俊。”賈母又戴了眼鏡,命鴛鴦琥珀:“把那孩子拉過來,我瞧瞧肉皮兒。”眾人都抿嘴兒笑著,只得推他上去。賈母細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來我瞧瞧。”鴛鴦又揭起裙子來。賈母瞧畢,摘下眼鏡來,笑說道:“更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賈母對二姐,拉過來細看“皮肉兒”,又拿出手來看,鴛鴦再揭起裙子,正是從前挑選姬妾的規矩,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當時的筆記。大家注意到了沒有,書中從未對太太小姐們的“金蓮”有過描寫,只寫湘雲穿麂皮小靴,但那是男子裝束。蓋賈家本是旗人,並不纏足,而尤氏姊妹是纏足的。揭起裙子是為了看她纏足是否小巧周正。她們本來就是大觀園的異數。 很多人不喜歡尤二姐,包括我。從前的讀者是因為她的“淫行”而不原諒她,我覺得她最不可原諒的是明明是狐狸精偏偏要扮小白兔,不計乎前,不預乎後,燕雀巢乎幕簾之上,最後葬送了自己性命。本文講的是美女,對這些不多談了。 高鶚對烈女有特殊嗜好。非但是後四十回努力造就烈女,對前八十回也多有改篡。三姐這個複雜而豐富的形象,險些被其徹底改造為高大全的烈女。這種改造偏偏很合乎國人的審美習慣,於是不少根據紅樓夢改編的戲曲中,尤三姐更加純潔和偉岸。

如果按程乙本提供的思路——二姐淫蕩,三姐貞節,其實一推敲,就會破綻百出。柳湘蓮下聘之後,心裡疑惑,詢問寶玉—— 寶玉笑道:“大喜,大喜!難得這個標致人,果然是個古今絕色,堪配你之為人。”湘蓮道……寶玉道:“你原是個精細人,如何既許了定禮又疑惑起來?你原說只要一個絕色的,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何必再疑?”湘蓮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絕色?”寶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繼母帶來的兩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們混了一個月,怎麼不知?真真一對尤物,他又姓尤。” 湘蓮聽了,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裡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淨。我不做這剩忘八。”寶玉聽說,紅了臉。湘蓮自慚失言,連忙作揖說:“我該死胡說。你好歹告訴我,他品行如何?”寶玉笑道:“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連我也未必干淨了。”湘蓮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時忘情,好歹別多心。”寶玉笑道:“何必再提,這倒是有心了。”……

正是和寶玉的這段談話,使得柳湘蓮態度來了大轉變,導致三姐羞憤自盡。程乙本給我們造成的印像是:這是一場可怕的誤會,寶玉信口胡說,將三姐牽涉在內,柳湘蓮和三姐,一個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不聽解釋,一個寧可以生命證明清白也不肯解釋。如此一來,寶玉成了間接的兇手,而柳湘蓮和三姐因太過自愛而害了自己。如此一來,三姐之死,簡直成了鬧劇而非悲劇。 二姐果然無辜,寶玉一時失言,不會不懂其間利害關係,過後能不為其辯白嗎?而不會說:“你既深知,又來問我作甚麼?”因為他講的本是實話,無法辯白。三姐以死明志,因為她知道柳湘蓮的懷疑是事實,她亦無法辯白。柳湘蓮了解得越多,她的婚事就越絕望。 程本和脂本在這裡出現了大量異文——

第六十五回,賈珍趁賈璉不在,到他的“外宅”去: 脂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程本做: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鐘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著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旁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兩段文字簡直天差地別,誰都能一眼看出程本是強改過的。 後面用了一段粗俗筆墨寫“二馬同槽”,和下人的胡羼,接著寫二姐和賈璉的對話,程乙本要作偽,就千不該萬不該沒有乾脆去掉尤二姐這句話: ——我算是有靠,將來我妹子卻如何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恐非長策,要作長久之計方可。 (脂本) ——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將來我妹子怎麼是個結果?據我看來,這個形景兒,也不是常策,要想長久的法兒才好。 (程本) 如果二尤和賈珍沒有曖昧,二姐垂淚對賈璉說的這句話就無法解釋,賈璉也不會起了吃“雜燴湯”的念頭—— 便至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二人正吃酒取樂。賈璉便推門進去,笑說:“大爺在這裡,兄弟來請安。”賈珍羞的無話,只得起身讓坐。賈璉忙笑道:“何必又作如此景象,咱們弟兄從前是如何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若多心,我意何安。從此以後,還求大哥如昔方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脂本)

便往西院中來。只見窗內燈燭輝煌。賈璉便推門進去,說:“大爺在這裡呢,兄弟來請安。”賈珍聽是賈璉的聲音,唬了一跳,見賈璉進來,不覺羞慚滿面。尤老娘也覺不好意思。賈璉笑道:“這有什麼呢,咱們弟兄,從前是怎麼樣來?大哥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盡。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從此,還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寧可絕後,再不敢到此處來了。”(程本) 之所以詳細的列出異文,就是要大家明白程乙本篡改的煞費苦心。可惜它給了三姐“清白”,卻罔顧情節的合理性,大大折損三姐這個人物的光彩。 三姐在看穿了這對禽獸的心思之後,是怎樣的表現呢? ——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髮,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併,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 “上下貴賤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這才是尤三姐,勾魂攝魄的狐狸精,一個用特殊的手段反抗悲劇命運的奇女子。 程乙本對這段描寫,舍之不可,勉強要“消毒”後使用,結果成了這扭扭捏捏的樣子—— 只見這三姐索性卸了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兒,身上穿著大紅小襖,半掩半開的,故意露出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鞦韆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真把那賈珍二人弄的慾近不能,欲遠不捨,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直將二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斗口齒,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一時,他的酒足興盡,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攆出去了,自己關門睡去了。 失身於賈珍無疑是三姐的污點,但是和二姐極大的不同是,她有強烈的自尊,她異常地清醒,她不甘於沉淪。故而一旦識定柳相蓮,就頓改前行。恰恰是這樣翻過筋頭來,她愛得特別深摯而熱烈。因為她想要作為一個人,一個女人,被尊重,被愛。愛情對她是靈魂和肉體的滌蕩,是生活全部的理想和憧憬。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一旦被柳湘蓮所棄,她就毅然自盡。因為她對人世最後可憐的一點溫暖和寄託,都已經被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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