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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時間深處點亮青燈

青燈 北岛 2126 2018-03-18
雷淑容 北島的散文裡有一種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克制。從容。簡潔。堅定。眼看要到發揮處,嘎然而止,堪稱精確。 《藍房子》如此,《失敗之書》如此,到了(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年1月版)更如此。他在講故事,各種人的故事,詩人、作家、翻譯家,大師、普通人,中國人、外國人,都是他浪跡天涯時所遭遇的各種過客。他站得遠遠的,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聽得見他的聲音。聲音也平淡,毫不煽情,就像聽到嘩嘩流過去的水流——那是詞語彙成的河。他的背景,不是中國紅,不是歐洲藍,也不是美洲綠,而是一盞青燈,火光一點,燈影搖曳,照亮周圍的黯淡。是一首詩,北島寫給著名漢學家魏斐德的,詩中寫道:“美女如雲/護送內心航程/青燈掀開夢的一角/你順手挽住火焰/化作漫天大雪”。同名的散文,也是紀念去世不久的魏斐德的,寫一個史學大師的人格和襟懷,以及他的孤獨的晚境,北島寫道,“他只顧在歷史的黑暗深處,點亮一盞青燈”。

青燈這個意象,常常是遁入空門的代名詞,比如古佛青燈,比如青燈黃卷,是寂寞,是清苦,也是淡遠與心如明鏡。這大概也是北島寫作時的一種狀態。北島說自己的散文,是中年心態的折射,與荷爾蒙、血壓及心跳速度等心理因素有關,就像一個下山的人,對氣喘吁籲的爬山過程的回顧,對山的高度以及風險的再認識。一個長時間漂泊的詩人,一個滿世界行走的人,一個把中文當行李的人,一個隨時準備歸家的人,他經歷過風暴的激烈與旋風般的速度,現在他保持著最適合自己的節奏——旅途的節奏、語言的節奏、回憶的節奏,即放鬆的,從容不迫的,同時又保持著適度的警覺和激情。 我和大多數詩歌愛好者一樣,曾經被北島的詩歌節奏打動,抄寫他,誦讀他;然後他出國流浪,將他遺忘;等他以寫書和出書的方式回來,又再讀他,依然被他打動——這一次是散文的節奏。作為他的一個讀者,我對北島的期待是,他作為一個特殊的時代符號的人物,無論走了多久、多遠,無論他的文化處境有多麼複雜,也無論他最終落腳何方,他應該回來,給我們一個交待,講講他所見到的風景,看到的人事;換句話說,北島的散文應該具有某種功能,那就是記錄和打撈一些為我們秘不可知的人事與情感,一些邊緣人,異鄉人,一些特殊的人,他們曾經是一個時代熱情的參與者,但時光和社會的變遷改變了他們命運的走向與結局,北島看到了,也見證了。所收的文章,主題之一便是憶故。所謂故人,有新故,也有舊知,有尚存的,也有離開人世的。 《聽風樓記》裡的馮亦代給人印象深刻,在北島筆下,他是他成長過程中的引路人和支持者,一個翻譯家,學者,一個絕望的浪漫主義者,他留給北島的最後一幕,是床單下露出來的一雙孤立無援的赤腳。北島寫他時並無特別的悲傷,他所做的,就是記下他們之間的忘年情誼,以此來告慰逝者和安慰自己漂泊的旅程。 《遠行》裡的蔡其矯,在北島寫來幾乎是一個喜劇人物,他的詩,他的做派,他的率性,他的可愛,他的固執,寫活了中國詩壇一個生動的側影。北島在回憶蔡其矯時寫道:我們自以為與時俱進,其實在不斷後退,一直退到我們出發的地方。他不斷地後退,還原對故人最初的記憶——他又何嘗不是在還原自己。

的另一個主題,是遊走:一個漂泊的詩人,一個無家可歸者,一個文化觀察者,遊走在機場與機場之間,在各種詩歌朗誦會之間,在大學與大學之間,在朋友和親人之間。按北島的意思,是在“出發與抵達之間,告別與重逢之間,在虛與實之間,生與死之間”。去國二十年,北島沒有像大部分出洋的中國人一樣,變成商人,成為學者,抑或其他,而還堅守著一個中國詩人的身份——光是這份承擔就讓人難以想像。北島在《旅行記》中說,“父母風燭殘年,兒女隨我漂泊,社稷變遷,美人色衰,而我卻一意孤行。”我想,如果不是視詩歌為生命,斷不會有如此自覺的承擔。所以,北島散文的另一個功能,是作為一個優秀詩人的詩歌背景而存在的,這既是我們通向詩人的一個途徑,也是詩人藉由詩歌重回母語文化的重要通道。北島的遊記,以一個中國詩人的視線記錄了當今世界詩壇的現狀:大師已去,詩界寥落。 《智利筆記》記的是時局動盪中的南美詩歌與詩人:垂垂老矣的帕拉,聶魯達的豪華故居,阿連德家族的命運,年輕的詩人薩吉歐,哥倫比亞詩人哈羅德;《多情的仙人掌》是一趟美國大學詩歌朗誦會的旅程,《西風》則白描了一家美國詩歌出版社的形象;《艾基在柏羅依特》講述的是一個俄羅斯詩人的命運。讀著北島的遊記,想起特拉克爾的那句詩,“靈魂,大地上的異鄉者”——北島的行程,既是身體的漂泊,也是靈魂的遊走,更是詩歌的漂泊。在一個追求娛樂化、快餐化的世界,詩歌作為一門藝術,早就無枝可依,無地可棲,無鄉可還。北島說,在一個追求物質化與全球化的完美之夜裡,他的書是一種沉淪,一種墮落。在我看來,更是一種孤獨的堅守。

如今在香港客座教書的北島,他這樣定位自己:如果說中國是一幅畫,那麼香港就是這幅畫的留白,而我則是在這留白處無意中灑落的一滴墨。這滴墨,被北島幻化成了一盞青燈,燈火青熒,閃爍在一個物質化和全球化的完美之夜,在一條詩歌通道的深處。它照亮的不是詩人紛繁的記憶,也不是他返鄉的路途,而是一個人,一個陌生人,一個主宰世界的人。北島在裡寫的也是他: 把酒臨風/你和中國一起老去/長廊貫穿春秋/大門口的陌生人/正砸響門環 這個陌生人,就是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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