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鹹魚的滋味

第4章 珠鳳

鹹魚的滋味 陈升 5628 2018-03-18
我在想,或許是這幾年出外的生活,把我弄盲目了 我想不起來什麼特別快樂的事情, 像很久很久沒有再看過遠天空的雲朵那樣。 秋後的稻田裡,紫雲英又長高了,開始發出紫色的花朵。那些年的天氣都很好,雲堆得老高老高的。各式各樣的,任憑你來想像。 我想得不多,那些年我迷戀著剛買來的電視裡有的卡通動物。有一種會在兩個耳朵尖上長著細柔白毛的狗。其實我也不確定它是否真存在著,總是那樣就常常在我午後遠天的雲堆裡出現。 爺爺給孩子們蓋了個鴿子樓,鴿子太胖了,一直都沒有辦法起飛。鄉下的小動物,最後都有一個共同的命運。 我知道,後來我再也不吃會飛的東西,跟家人吃了我養的胖鴿子有關係。 鴿子樓後來成了孩子們秘密套房。誰扮爸爸誰扮媽媽的,孩子們在這裡上著初級的社會學、交際學、健康教育學。

想來真好笑,長大以後一直還是覺得最艱深最有趣的健康教育第十三章,也就是幾個孩子在那裡,吱吱喳喳的互相教育完畢。 阿三說他爸爸還在的時候,他媽媽晚上睡覺都會從隔床發出奇怪的聲音。並且邀我們十二點以後,潛到他家的客房,說是他們家新買的那台電視,十二點以後,會有發出那種奇怪聲音的戲。 在那年紀,我發現我的身體每天都在發生著變化,放學後踩著腳踏車的腳,也漸漸有氣無力的。 那遠天裡本來看起來好好的,像狗似的雲朵也慢慢的發生了變化……。 先是狗的樣子變了,變成一雙狗,就像是圳溝旁成天追來追去的那些野狗,有些的會趴在別的身上。 我討厭死了那種感覺。 幾天后的鴿子樓會議,我慎重的對阿三他們說出了我的困擾,福助說他的情況更嚴重,他媽媽現在不准他吃公雞蛋了。

我說:“公雞蛋是什麼?” “就是那個那個啊!”他比了比我們每一個人的下檔。 “我昨天早上醒過節來時,又有那個那個了……”阿三垂直頭喪氣的說。他臉上長出了許多噁心的痘子,而且這幾個禮拜來,講起話來都像老頭子的聲音,聽來更令人嫌惡。我們的對話裡,多了好多'那個那個'! “那個、那個……”並不是那時候的流行,日子裡實在有許多不懂,卻又無處去對人問。 我開始恨我的家人,我猜想,他們殺了我養的鴿子,而且可怖的把他吃了一定跟最近一連串的陰謀有關。 忍受了幾天的集會沉默之後,我們都一致同意,要趕出發去尋找,一直讓我們快樂不起來的原因。 福助年長些,我們要他提出一個建議來。他擠眉弄眼的,彷彿在心裡困住了像牛一樣大的秘密。我會說牛,是因為奶奶都罵我。

“牽去北京再回來也是牛。”北京是什麼,牛我知道。牛大概就是騎去北京要用的動物吧!大人就是這樣,我牽牛去北京做什麼。挺無聊的。又是個陰謀。 “我去過糖廠一次。”福助鼓起勇氣說。 “哇啊!”孩子們都瞠目結舌的驚嘆。 “外省仔的村子……?”阿三崇敬的說著。 “幹!不是說好大家要一起去的嗎?”不多話的小個頭阿吉也罵人了。還激動的衝到了他跟前,要拼命似的。 讓我從頭把事情說一次好了。 福助的姐姐在隔村的蛋餅糕點廠做事,準備要嫁人了,可日子一直沒有說定。福助答應我們要在他姐姐出嫁之前,帶我們翻牆到他家谷蒼裡,偷看她與人幽會。 反正,這事就這樣沒了。他姐姐在過年前跟人跑了,再也沒見過。存積在孩子們心中的偉大夢想,也頓成了泡影,經不起孩子們的拗,福助說,這樣的事,外省村子裡有很多。他是這樣說的,說是他麼叔告訴他的。他麼叔在外省村子裡做事,那應該沒有錯。

“還有公共澡堂呢!”福助學他麼叔,以前獻寶似的對我們這麼說的。 “公共澡堂!”阿吉仔像要口吐白沫了。 “哇!那一定像上天堂!”我也是這樣想的。 小孩子是很容易遺忘的。自從福助的姐姐走了以後,我們差不多也忘了她的樣子了。外省村子在圳溝的盡頭。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們家前的圳溝是打那來的,往那裡去的。 夏天多雨的季節裡,偶爾會飄來死人。撈起來,蓋著草蓆擺在岸邊,總會聽村子的人說是什麼村子的人飄來的。那村可遠著呢!福助的姐姐好像就是跟人跑到那村里的。再也沒回來過,你就知道有多遠了。 同理可證!那時候,我們喜歡說同理可證。因為數學課本里有。同理可證,我們村子裡的人淹死了,就飄到外省村子裡去了。

“騎車要一個鐘頭吧?”孩子們回神過來圍著福助七嘴八舌的問著。 “還遠!比糖廠那根最大的煙囪還遠!”福助權威了起來。 “那怎麼去呢?來回不得花上個兩、三個鐘頭了!”孩子們又憂慮了起來。 “逃學!”阿吉仔若有所悟的大聲說著。 “笨!逃什麼逃!那有人在白天洗澡的!”福助推開笨阿吉說。 我注意到福助再也不提去看人幽會這事。這事跟公共澡堂串起來,是我們要進攻公共澡堂了。我想著想著胸口就熱了起來。 “哇!”我聽見我自己失神的叫了出來。 “好嗎?”阿三自從看她姐姐幽會被他媽媽罵過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雄心壯誌了。這會兒倒有點躊躇。 福助看著鴿子樓外的遠天,像個司令般威武的說:“要看!就看最好的!”

“對!要看就看最好的!”死阿吉也附和著。 這話你或者聽起來也熟悉。後來很多爛廣告也用了這詞。可惜,我們早就比任何人更能心領神會了。 我斜靠在鴿子樓的倚柱上。望著遠天的雲朵。那本來已不再是小動物的雲朵,突然地都變成了裸女。我嚇出了一身的冷汗,胸口的那股熱流還慢慢的往下掉,就一直擱在下檔那兒。到我長大以後,都還沒能拿開。 那感覺真難過!只能'唉! '的怎麼說呢? 期盼已久的一夜終於到來。 “老猴!老猴!”那是我小時候的綽號!我真不喜歡。 翻過窗沿的時候,我弟弟扯著我的腿不放。我跟他說去阿三家看電視,他怎麼會相信呢? 阿三大概也是這樣賴著他麼叔遠征到外省村去的吧!他咬牙切齒的。心想如果我不帶他去,今天晚上跟以後永遠的計劃都將泡湯了。只好恨恨的學外國片裡罵人的話,咒著對他說:“三啦八斃去!(注1)走啦!”

“他來幹嘛?”福助皺著眉頭問。 “別叫別叫!”我看著弟弟那討厭的表情又來了。忙說。 計劃了那麼久,怎麼變成這樣呢? “福助搖了搖頭。 “唉喲!唉喲!快走吧!”福助駕起他的腳踏車,在暗夜裡的田埂邊跌跌撞撞地走著。 “橋頭那邊跟阿三他們集合,節省時間快一點……。” 秋收後的紫雲英田,風冷冷的。我卻渾身冒著汗。弟弟將我抱得死緊,我嫌惡的將他的手推開。真希望他一不小心掉到圳溝裡去淹死算了。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得很美好。 秋收後的田裡,泛著新堆的肥料的腥味。偶有些牛兒們的糞,經過了一下午的日曬後變騷。 福助在前頭,呢呢喃喃的不知在嘀咕些什麼。 我那一直沒能拿去的,擺在下檔的熱,這會兒又發作了起來。

“唉!”我聽見自己的心裡又唉了口氣! “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我和著腳踩車的步履,想起了最近學校學來的歌。我們都笑說擺在下檔裡的東西,是'青春小鳥'。 還有那變成裸女的雲朵。 公雞蛋會害我們臉上長痘子。並且講起話來粗聲粗氣的像老頭子。我想到我養了一年的胖鴿子,家人問都不問就把牠吃了。 “我要報仇!” “我一定要報仇!”彷彿所有的答案與愛欲情仇都將在今夜揭曉了似的。我們死命的踩著車在秋收之後的田埂裡……。橋頭就快到了。 在恍惚的夜色裡。橋頭似乎站著許多人。福助煞住了車。有那麼一會兒,我們都發不出聲來。 “你們來幹嘛啊!”福助對著阿吉與阿三的弟弟問著。

“唉喲!” “我媽叫我帶他一起出來的!”阿吉竟然把責任推給了他媽媽。 “你們的事,我們都知道了。”阿吉的弟弟理直氣壯的說。 “阿吉!你這個走狗!”福助反應了我們兄弟的心聲。 “不是我說的,我怎麼會說呢!”阿吉像喪家犬似的夾著尾巴。看起來也不像是他出賣了我們。我頭暈暈的,每次我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就保證我隔天要生病了。我猜想是我在紫雲英田裡胸口那股熱,熱過了頭。弟弟還是緊緊的扒著我不放,我還在想他不如掉到圳溝裡算了。 “你們全都掉到圳溝裡去死了算了!”好像一重最大的隱私被揭穿了似的,羞惱了起來。什麼外省村子的公共澡堂,誰知道那裡究竟有什麼鬼。 我爸爸偷偷藏著看的女明星月曆,不都是外省女人嗎?看起來,跟我媽也沒什麼兩樣。

“我不想報仇了!”回去偷看我爸爸的女明星月曆就好了。像電視布袋戲裡說的那樣。 “安全又妥當。” 福助顯然放不下他當領袖的身段了。非要問出是誰瀉露了我們會議的秘密。他是應該擔憂的。他怕我們去打小報告,說他去外省村子裡偷看女人洗澡。我突然幸災樂禍了起來。 “老猴!你別走!”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似的。我著實嚇了一跳,急忙把車煞住。 “三啦八斃去!我可沒有說喔!”我先聲奪人。 “那你弟怎麼會知道?” “我!我哪知啊?” “美噴噴!是誰告訴你的?”那是我弟弟的綽號,因為我是老猴。所以我弟弟叫美噴噴。電視的布袋戲裡有。好像我們一家都是猴子,想起來真好笑。但我弟弟顯然一直都不是很喜歡他這個綽號;只聽見在秋收後的紫雲英田裡,吸足了牛糞的騷氣與堆肥的沼氣的弟弟,用忍了一夜的精氣尖叫了起來。 肯定我弟弟還是個孩子,沒有吃了太多的公雞蛋,那又長又細的一聲尖叫,應該連村長都聽到了,夜裡回去睡覺的雲彩裸女也聽到了,牽去北京的牛也聽到了。 當然,正在偷看女明星月曆的我爸爸也應該聽到了。 我頭更暈了,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無力的向後跌了幾步,冷不防地在田埂裡踩住了一個人,軟軟的應該更像是女人,我彈了開來,心想又是上游飄來的死人嗎? 隨著那人的一聲悶響,孩子們嚇成一堆。啊!啊!啊!的一個也發不出聲來。碰到鬼了!我在想。終於真的碰到鬼了,老人家的話終於應驗了,空氣凍結了!時間也凍結了! 那人從田埂裡坐了起來,暗地裡看不清楚,那人伸了個懶腰,說話了。 “走吧!去外省村看女人洗澡。” “珠鳳!”聲音之大,壙野裡似乎有了迴聲……。 孩子們齊聲叫了起來,那孩子們互相攻擊質問的答案也就揭曉了。 珠鳳是我二嬸家三不能他老婆的弟弟的……。 “唉喲!”管她是誰,反正我懂事時,她就在林子裡走來走去了,大我們幾歲,媽媽說她阿達阿過的沒法上學。可我覺得她太精明了,精明得連這個時代都容不下她,十幾歲時還賣給隔村的老芋仔做媳婦,沒幾天就把老芋仔給弄死了,或是氣死的誰知道。 村子有人結婚時,她在人家大廳打滾哭鬧要錢:有人出殯時,她也不閒著,直接就跳到棺木要下葬時的土洞裡,也要給錢。 後來當她的招式都用盡時就在省道上製造假車禍,有幾次被警察抬了回來,警察說她有特技,沒有人肯收留她。 “珠鳳!”挺可愛的名字。 她也算是我們的玩伴吧!雖然孩子們都並不挺喜歡她!但她看來很喜歡我們,一直想找我們玩,她就在村子裡常常幾天不回家不洗澡,長長的頭髮結滿了稻草。 孩子們害怕,就用石頭扔她,她跑得遠遠的,卻仍站在那旁看著我們一堆人叫啊跳著陪著笑。 幾年前回家過春節,冷冷地冬天我坐在塞滿了柴火的灶邊喝著熱湯,突然的就問起媽。 “媽!珠鳳呢?好像很久沒有看到了。” “病了,好像!” “怎麼了?”我突然想起了好多好多年以前,大夥要遠征去外省的那一夜,和她那日夜都跟著我們大伙的身影。或許,她是我們的守護天使吧!我浪漫的那麼想。不管我們怎麼捉弄她,她從來都沒有討厭過我們。 想來她也跟我們一樣覺得那年去偷看女人洗澡的事比功課還要重要吧!就這點來說她跟我們是一國的,跟那充滿了陰謀的大人比較起來,她真的應該是我們這一國的。 “那時候,大家也不方便說……。”媽媽低頭沉思著。 “咱們村仔頭……還有你姨婆家那個……。常常不就那樣,用強的……,都好幾年了。你奶奶就跟她娘說過,早給她帶去結紮了會比較好,她娘就不忍心,只說野狗就有野狗的命啊!珠鳳仔啊不就那樣,誰真的知道她有些什麼病痛。” “病就那樣傳來傳去的,治也有帶去治啊,怎麼治得好!” 火光映在灶旁的灶墳公貼紙上,我拿著空碗,覺得有如石磨般的重,看著貼紙邊上伴著灶神公的兩行字:有德能司火,無私可達天 猜想珠鳳或許不只是村子裡孩子們的天使,也可能是這村子裡所有老人、年輕人、好人、壞人的守護天使。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看見過遠天的雲朵了,也或許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抬起頭來看著遠天了;也或許從那一夜遠征不成,生了一場病之後,我就盲目了。 去年回鄉過節時,刻意的又去了那橋頭上坐了一下。 圳溝在前年連來了幾次水災之後,早就被污泥塞住了,水淺了,也沒再聽說有什麼人會在裡頭淹死的。 我在想,或許是這幾年出外的生活氫我弄盲目了。我想不起來什麼特別快樂的事情,像很久沒有再看過遠天空的雲朵那樣。 許多許多的或許……。 我騎著車,慢吞吞在村子裡逛著,奇怪自己從來沒有勇氣去尋訪那些昔日的老友,卻只期望能夠有一點偶然,偶然能在路上相遇。我變成一個漠然的人,卻渴望再撿拾一些片段的記憶,來組織我與這個村子裡的人們的關係。黃昏時,我回到那沒有名字,只有編號的橋上去。 突然憶起,幾年前,我奶奶過去時,長長的送葬隊伍,經過這兒時,為了讓過來的車,曾經在這裡停了一下。當時腦子時空白的,在一式的迎風幡幕後,依稀記得見過一個女人,遠遠地跟在隊伍後面。 其實,我也說不上來我奶奶對珠鳳,有些什麼樣特殊的感情或照顧,我奶奶是個沉默的女人,大半輩子都在田裡做牛做馬。 有天在田裡跌了一咬就再也出不了門了。後來那幾年,她常一個人坐在廳前的鳳凰樹下發呆。 珠鳳,想是年紀也大了,再也不能蹦蹦跳跳,也不能大老遠的離村子去遠足了,就常常見她坐在奶奶的邊上,呢呢喃喃的對著奶奶說了一下午的話。 因為後來我奶奶的意識實在也不是很清楚了,那一第一小的對著笑,反倒有點老奶奶是珠鳳的小孩子似的,珠鳳的話,珠鳳積壓了半輩子從來沒有對人去講的話,好像只有我奶奶懂得,相信她們是交了朋友。 我奶奶走了好幾年了,珠鳳應該也過四十了,天使就是天使吧,應該也沒有年紀的問題,只是她現在再也沒有體力出來娛樂人了。 我想起念中學時,幾個老友騎著車經過珠鳳家後院時,常常見她裸著身子,就在後院的水唧旁洗著早已發育了的身軀。永遠都露著孩子般的笑容。 而我們也都長大了,遠離了鴿子樓的時代,總是羞愧的低著頭匆匆就騎過。 我曾經過就有些很容易滅絕的生物,來到這個世界上,只是為了扣住生態,不至於全百世界就瓦解了。這樣說來獅子不必對羚羊道歉;人也不必對萬物生靈道歉,就粗糙的活著吧? 小時候,我們拿著石子,趕走了珠鳳時,她還笑著。至於後來村子裡的大人們凌辱她時,她在想著什麼呢?後來只要經過那座橋頭時,我總會駐足好一會兒。我知道總有一天,遠天的雲朵會再高高的堆起,答案或許就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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