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鹹魚的滋味

第2章 鹹魚的滋味

鹹魚的滋味 陈升 9937 2018-03-18
阿翔從臥舖上起來時,船已經過了黑水溝了。許是峽流湍急船晃動得比較厲害,他在床沿上坐了好一會兒。昨晚的那一場表演又叫他渾身疼痛。他慢慢的回憶著昨夜的一切。經常都是這樣,在一陣激情之後,帶著疲軟的身子回旅店去,隔大才慢慢地又組織起散亂的回憶來。 艙裡有陣大輪船航行時特有的悶聲,比遠雷還要低沉,每隔幾秒就會把床板弄得格格做響。他就坐著,身子上的酸楚也隨著意識漸漸的活了起來,散了開去,幾乎要放棄起來的念頭了。 是正午了吧!窗沿的簾子緩緩的晃著,陽光就在桌面上畫著圈圈。地梃著身子深吸了一口氣,感覺有海水的味道,閉上眼,在想下一站要去那裡? 他就坐著,在腦子裡哼著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學來的歌,關於海的。

他想起他久未見面的老母,故鄉碼頭前的雜貨舖,擋住省道的媽祖廟,暗夜表演時人們的尖叫,刺耳的音響,汗涔涔的女人;滿坑滿谷的酒瓶;想著小傑抿著嘴失神的彈著吉他的樣子,唱了十幾場了吧?這個月。 他懷疑自己每唱過一場,就會把魂唱掉了一些,像靈異電影那樣,自己的魂都被尖叫的人們吸走了。 大家都喜歡他,所以他也覺得他是大家的。後來人們會漸漸散去,他的團員們也會散去,他就癱倒在舞台上,死了。癱在一堆凌亂不及收拾的樂器里和滿坑滿谷的酒瓶子裡,一個人死了,因為魂都被吸光了。 「起來了吧!」他想,卻又坐著,怎麼也想不起來今天早晨是怎麼上了這艘船的。記憶在昨夜表演的後半時就斷了。然後接得住的就是現在,疲軟不已的自己,掉了一大片的記憶。有幾次覺得自己已經死了,這一次還搭了船,想著那首遙遠的歌,海浪洗著沙岸,前進後退前進後退……。

艙門篤篤篤的響了起來,有人急促的敲著。 「阿翔!阿翔!你死啦,起來吃飯了!」是小傑的聲音。 他開門斜依著。 「噢!噢!你的樣子有夠破,跟鬼乾架啦!洗一洗吧!你是大明星耶,這樣出去怎麼見人。」 「我幹嘛,我靠臉吃飯啊!」 「誰理你的臉啊,你都臭了,你幹嘛,你又嗑藥啦?」 「嗑你媽啦!嗑!那麼多藥!」 「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喔!」 船在峽灣里歪歪扭扭的,搞不清楚要將視線放在那一點。這才察覺,起來之後這一陣暈眩,是這峽灣里風浪搞的鬼。 「有什麼吃的?」 「你起來晚了,剛剛才壯觀呢!罩杯那小子暈船吐了一桌都是。」 「問你有什麼吃的?」 「美人魚!怎麼樣?」

「幾歲的?」 「兩個加起來一百!」 阿翔一手扶住走廊的牆沿,艱難的移動著腳步,在想明天晚上的演出。工作人員告訴他,會來個幾千人,大部份就在今天早上上了這條船從本島跟過來了。 「昨天晚上我們怎麼回去的?」有點愧疚,也不是第一次這樣了,通常都不太問的,任憑下一場演出的意外再把記憶沖洗掉。兄弟都了解,好像來看自己演出的人們,都喜歡看台上那堆人耍壞。人們都這樣吧!噬血,總要帶些不尋常的故事回去嚇人。 「你知道嗎?昨天我去看表演,那個……在台上吐血死了!」 想自己正囹的時候,歌迷的來信一疊一疊的,看也看不完。 「阿翔,你要保重身體喔!阿翔,創作別太累喔!阿翔,多回家休息休息羅!」

屁話!一堆屁話!覺得自己像是鬥牛場裡被存心調養的公牛,閘門打開。 「現在,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掌聲起)公牛!」 然後衝呀衝的。啪!一劍穿心,不偏不倚! 曲終人散,拉出去肢解了,變成七分熟的牛排。 「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他聽見自己那麼說。 「什麼」 「我說……我們什麼時候去大溪地?」這夢做了三、四年了,越來越遙遠。 「看你??!」 「今天怎麼樣?」 「別鬧了!」可卻又睜大了眼睛,不信阿翔會說謊似的。 「怎麼去?用飛的???」 「劫船!」開始喜歡這字眼了。 「你會開船?」 「這麼大沒開過!」自己想,這麼大的還真沒開過。 「無聊!」小傑一個人迳自走了開去,大概近了餐廳,走廊裡有股煎魚的昧道,弄得人真有點餓。餓了就好,證明自己還挺想活著的,阿翔這樣想著。

是初秋的艷陽天,遠方的幾個島嶼飄在碧籃的洋裡,空氣裡盡是海草的昧道。像故鄉。 阿翔趴在船舷邊上,點了根煙,看著船劃出來一道一道的波浪向遠方漫開去。他喜歡這樣做,從小就喜歡,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他就常常這樣跟著父親出港去。船在斜陽里慢慢的回來,他可以感覺灣邊上打漁人家的廚房裡都煎著魚,有些魚是應合著季節的,有些則是餐餐都有的。他吃厭了那些魚,一直到長大了,打個嗝都還能憶起那股像燒焦了的木頭味。 他笑著,因為看著那漫開去的波浪,又想起那從小就吃膩了的鹹魚。 「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不唱了,那以後做什麼?」 小傑瞇著眼看著遠去的島,老半晌才說;「找個人嫁了!」 「神經啊!」 「不會啊!說不定我也可以去變性!女生不是老愛這麼說,找個人嫁了,好像人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不必了,反正我們本來也沒什麼,大溪地的夢也做了好幾年了,越來越遙遠,不必了。」 「說真的,如果不唱了,我們要做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依舊是老半晌後的回答。 「你累了嗎?」小傑問。 「倒也不是,你知道嗎?我最近才慢慢的發現;男人除了不斷的征戰之外,應該還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小傑依舊望著遠去的島嶼。 「我媽二十歲就嫁給了我老子,他也沒問人家覺得怎樣,一個人就走了,連船都找不到,找鄰居那些叔叔伯伯說,他八成跑到菲律賓去了。」 「為什麼不是大溪地?」小傑笑著問。 「太遠了吧?」 「不會,你給我一個沒有盡頭的梯子,我可以爬到月亮去給你看。」他轉過身來盯著阿翔。

「對!也許!我們可以找個人嫁了。」 「是啊!是啊!那也得先找個人愛吧?」很委屈似的。 「說的也是!很久沒有戀愛了。」 「對!從出生那年起就再也沒有戀愛過了。」 「我們一定有毛病!我覺得……我覺得我們可能都太愛自己了,所以很會裝,很會裝著去愛別人。」 船已經過了黑水溝,平靜了許多。過了正午,餐房裡不再有煎魚的昧道,陽光斜斜地,很溫暖。 秋天了! 八月節要回鄉下去嗎?阿翔這樣的問著自己。差不多要一年沒有回去了,鄉下已經沒有人在了,就剩一個破房子擱在那兒。母親後來有了自己的新家,覺得自己夠大了也不方便去打擾,偶爾來電話,也都是應付著。 幾年來,也不是真的沒愛過,只是總覺得,要給人家甚麼呢?命運很奇怪,雖然很明白,母親後來遇見的是個好男人,可卻也沒有辦法解散那從小就緊緻的膠著在心裡的純粹。也不是說愛情這東西,它一定就會有變化,不如不要吧?最後,他總是這麼想,不如不要吧?像一首小調的歌,骨子裡就熱愛著小調的歌;不管多年來搞的是多嘈雜的音樂,都是小調的歌。

越嘈雜的,就越是小調的歌。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想著想著,自顧地又哼了起來。 「新歌啊?」小傑趴在船舷上,像在問著遠遠漫去的波紋。 「No! Its shit!」 阿翔正做勢要將手上的煙頭彈去時,突然瞥見船頭上,停著一隻鳥!釹大的鳥,自顧自地迎風在理著毛。 「傑!你看!噓!別動!你看船頭那兒有隻鳥!」 「一直在那兒??!從剛剛就一直在那!」 「是嗎?……是嗎?剛剛有嗎?」許是那鳥一身潔白就隱沒在船頭的漆白裡,許是自己太專注於回憶了吧? 「你沒叫我?」樂觀的人,很快地又恢復了孩子氣。 「叫你幹嘛?這是人家的地盤!」 「抓它!」 剛動起這樣的念頭,那鳥便張開了翅膀,迎著風就滑翔了去,它扇動著翅膀向著船首的方向優雅的飛著。遠方有座島,白色的鳥在藍天裡,像個指標,引領著船向前去。

「鳥是回家去吧?」他想。 「那鳥是一路跟我們搭船來的嗎?」小傑突地這樣發問。 「鳥幹嘛搭船啊?它是來帶路的!」 「有道理!有道理!說不定這船上有它思念著的人!」 小傑像是在譏諷似的裝傻附和著。 「夠浪漫了!」阿翔張著嘴接過小傑遞過來的煙,若有所思的說。 淒美的島就在斜陽中慢慢地近了,碼頭上有些人在移動著,少不了又是一頓寒暄問候,許是吹多了海風的關係,許是想到這島是那美麗的鳥的故鄉似的。阿翔笑了笑,反常的想要去認識這些人。 「走吧?」阿翔搭著小傑的肩頭,挺了挺胸! 「幹嘛?變天了?」小傑疑惑的扭頭看著阿翔。 草原向著季風來的方向舒緩的開展去,兩部摩托車在綠色的草原上奔馳著,坡下就停泊著下午才到的大船,從坡上看去有點渺小,像孩子的玩具。一丁點的白就擱在一片翠綠與亙遠的蔚藍之間,倒也非常的顯眼。

兩個人像孩子似的,嘻笑著飆到了坡頂上。 「甩了他們了吧!」 「甩了甩了!」小傑急得臉都脹紅了。 「再來呢?這路是要往那裡去的?」 「啊你問我,我問誰啊?」兩個人一起騎著車子看著往島另外一邊滑降下去的小路,過了正午好一會兒了,太陽將兩個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的。 「管他的,再怎麼走也離不開這個小雞巴島吧?」 「走!就當它是美人魚的故鄉,搞不定瞎雞巴就碰上一個!」 「一個怎麼分啊!要三個,我兩個,你湊合著就一個。」 「好!你大哥,你什麼都大行吧!」 「就給他迷路吧!像E調!對!就像E調那樣不上不下的從不告訴你是悲傷還是歡喜!感覺還挺好的。」 「管你什麼軟掉!有人追來了,快散!」 草浪在秋來的季風裡時而挺起腰,時而匍匐著。兩個人在浪裡滑過,驚起了許多的螟峨草蟲,擾亂了這原本安靜的世界。時間、慾望在這裡似乎是多馀了。太陽像火紅的烙餅貼在一色的鍋邊上,凍住了,一切都凍住了,喜怒哀樂在這裡也凍住了。 兩個人在水邊停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 「再來呢?」 「你還問我!你不是海專的嗎?那邊是東邊現在?」阿翔看著歪過了一邊的太陽笑著說。 「我只會看星星耶!太陽要用儀器。」小傑陪著笑。 「那就是說要等到晚上羅?」 「別瞎觚了。亂騎都騎得回去,不回去他們也會來找啊!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游泳?難得離世界這麼遙遠。」 「沒褲子怎麼遊?」 「你以為你是紅歌星要顧形像啊?誰稀罕看你的光屁股。」說著就自顧自的扒去了身上的行頭,赤條條地往水里走去。 「幹!真沒水準!」 阿翔光著身躺在沙灘上,延續著下午的回憶。他在想一定是那股漫在船艙裡的鹹魚昧,弄得自己一路心神不寧。該回鄉下去走走吧?或者撥個電話給老母,忘了多久沒有見面了。許是知道潛藏在自己心裡面那重不可以被冒犯的純粹,老母也少來電話了。幹嘛來電話呢?做兒子的總是沒好氣的應付著,說是回去做什麼呢?看電視不就有了嗎?你家沒電視嗎?你不知道你兒子常常上電視嗎?還故意要把「你家」兩個字講得特別的醒耳。老母在電話那頭,聲音就有點哽咽了。只是想說看你好不好,像故意要等她傷心起來那麼說,才就吞下噎在後腦勺的那一陣酸楚,和記憶裡的鹹魚味,和不能被侮蔑的純粹……。 知道她好,是高興的。也沒有真的氣過她又嫁了別人。父親剛走時,她是那麼年輕、美麗、那麼脆弱。也曾深深的替她覺得不公平,後來自己慢慢的也認為這樣是好的。然而一切就都成了習慣,彷彿每天都在等待著她的電話,然後發現她還難過著……。 那鹹魚的味道,弄得人好苦啊! 昨夜站在舞台前沿的那一排豐胸美臀的娘們,是什麼路數哪?想些這個吧!鹹魚、鹹魚,不知道那些摩登艷麗的娘們,是否也吃我們鄉下老土吃的鹹魚……。 鹹魚在昏昏沉沉之間又戰勝了豐胸美臀的娘們,烙在阿翔曬得溫熱的腦殼裡了,這太陽真舒服。也許該撥個電話回家,幾年來都沒有主動的這樣做過了。該撥個電話回家了……。 「阿翔!下來吧!啊嗚啊嗚!」那人在水里興奮的叫著,聲音在隆起的崖邊上盪著……。 「不下來保證你會後悔。」 阿翔沒有反應,昏昏沉沉的。 「阿翔!」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傑起來提著褲子,靠在阿翔的身邊,輕聲的喚著他。 「阿翔!你看!」 阿翔瞇著眼,拿手擋住陽光。 「上面!看見沒?」小傑還光著屁股跪坐在沙地上。 「……」一隻白色的大鷗鳥停在崖頂上理著毛。 「怪怪的喔!」小傑艱難的笑著,像在海水里凍著了似的。 「是中午船上那隻嗎?」兩個人的疑問是一樣的。阿翔坐了起來,捲起手像望遠鏡那樣看著。 「有可能喔!因為剛剛一路都沒看見什麼鳥,更何況是這麼大的。」 「海專的!這是什麼鳥啊?」小傑聳聳肩。 「它會不會是來為我們帶路的啊?」 「帶你的頭啦!曬太陽曬暈了。」 「難說喔!我好像有在書上看過這樣的故事。」 「有嗎?那是海豚吧?」 兩個人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蹲坐在沙岸上盯著崖頂的鳥看。 「跟它走好了,看它往那裡飛,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它要不飛了呢?」阿翔示意著小傑那斜了一邊去了的夕陽。 「趕它!」小傑在地上抓起一塊石子,做勢要扔出,念頭才起那鳥已先了一步,張開翅膀迎著風飛揚了起來。 「快!追!」 神經了!這是什麼樣的一天,阿翔在心裡苦笑著,卻也不住的移動著身子,踩住摩托車趕忙的跟著小傑追去了。 那鳥在漸已昏黃的天空,映著西斜的太陽像顆流星般的劃過一道弧線,兩個人氣急敗壞地沿著草原一路追趕著。 淒美的初秋,天際裡一些早起的星星已經等不及要點燃它細弱的光芒了。迎著季風,有些涼意,但這些叫人忘卻了塵囂忘卻了紛擾。兩個逃離了人群的老男生,呼號的追趕著一隻孤飛的鷗鳥。 「答案飄在風中!答案就飄在風中!」兩個人尖聲的唱著一首不死的老歌,摩托車篤篤篤的揚起一陣輕煙也飄在風中,繞過了一輪又長又白的海灘,路早已沒有了踪跡。他們停在一排排的高聳岩壁前,仰望上去,那鳥映在夕陽里顯得格外的清楚。 「它停在那兒了。」 「車怎麼過去呢?」阿翔急著抓頭。 「我覺得村子就在那後面。」小傑俯身撿起一顆石子,迳地就往岩壁上的鳥扔。 「它怎麼不飛了呢?」 「扔它也不飛了!」兩個人肩靠肩研究了起來。黃昏的季風冷冷的,還有股鹹味。 「爬上去吧?車扔這兒明天再說。」想想,也沒有更好的主意了,兩個人停了車,便往那鳥佔住的岩壁上攀去。 「看!太容易了,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傑對著落後的阿翔胡騶著。 「對!杏花村!從秦朝就……說再見的!」阿翔喘著氣。 那鷗鳥又揚翅起飛時,小傑已經站定在那巖頭上了。 「怎樣?」阿翔仰頭急著問。 小傑直挺挺地就站在那兒,岩壁上非常的安靜,好一會兒。 「怎樣了有人嗎?」 小傑轉過身來,一隻手撫著額頭,滿臉錯愕的表情。 「你來!」他低聲的說,聲音有些顫抖著。 那是一架肚子朝天翻了過來的小飛機,舒適的仰躺在翠綠的草浪裡。映著馀霞,碧亮的金屬非常的刺目,張著翅膀像個沉睡的巨人。 季風在這不大的山彖裡旋繞著,吹在髮際呼呼地響。兩個人不自覺的攏了攏衣領,僵直的站了老半天,做夢似的,都掉到自己的想像裡了。 「剛剛摔的嗎?」 「都長草了,一定很久了。」 「可是沒聽過有這個新聞耶!」 阿翔慢慢地撥開芒草輕聲的移了過去。 「裡面會不會有人啊?」小傑在後面跟著。 「你看是那一國的?」 阿翔理也不理的站上斜插在土裡的機翅。 「好像摔在這裡很久了喔!」小傑撫著機翅上將要剝落的漆。 「好可憐喔!」 「什麼?」阿翔盯著他看,一下子會意不了他的意思。 「就是好可憐啊!人不知道有沒怎樣?」 兩個人俯身往那空蕩蕩的駕駛艙裡??去,儀器碎了一地,可以想像落地當時猛烈的撞擊。 「好可憐喔!新聞都沒報!」小傑呢喃自語??。 「有吧?我們已經好幾年都沒有關心社會大事了!」 「說的也是……。」聲音更低微了。 「人不知道有沒有怎樣?」走在芒草里小傑還嘀咕著。 兩人在巖頭上站定回頭瀏覽著,阿翔不發一語的只是盯著看,風越來越急了,鹹鹹的味道。 他想著……他想著……。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是小調,阿翔閉上眼睛,輕輕地哼著。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拉西多西…拉……。」聲音漸次的高昂了起來,他把拉音在風中哼得老長老長的。 小傑沒有打擾他,他喜歡這傢伙就是因為他不正常。 是小調他知道,他們都喜歡小調,像呼呼吹過的季風、像潮來潮去、像天際的雲彩。小調真好,像飄在風中的答案。 「走吧!」阿翔如夢初醒似的,兩個人又從攀爬上來的岩壁上滑落下去。 「剛剛那是新歌嗎?」小傑胡亂的問著。岩壁上季風吹不過來,還是很安靜。 「No, Its shit!」 阿翔應著,開玩笑似的。 「賤人!」小傑咒罵著。 「回去一定會被幹!說好要一起吃晚餐的,人家說不定已經開始了。」 夕陽已經快要沾到海水了,阿翔坐定看著從海裡映起的霞光。心想,晚餐會有煎魚吧?在這遙遠的海島上,晚餐應該有煎魚吧?鹹鹹的像燒焦的木頭味,突然覺得今天如果有煎魚吃也不錯。 小傑站在沙岸上仰頭看著。 「阿翔!這是我們剛剛上去的地方嗎?」 「發神經啦!車子不就停在那裡嗎?」他比著遠處。 「可是!我們來的時候,有這個嗎?」 許是來時太過著急,許是白色的貝殼在沙岸上並不醒目。阿翔站定之後才發覺,原來的路邊上,不,也不能算是路,就在沙灘的水線邊上一線過去,起起伏伏的散落著白色貝殼堆起的貝殼塚。像孩子的惡作劇,有些只是簡單的寫幾筆姓名在已褪色了的木頭上,有些已經散落到海浪裡去了,裡邊有人嗎?你會這樣想。還是人魚?只有人魚才配睡在這麼純白美麗用貝殼堆起來的塚裡。 「這酷!這酷!我以後也要這樣。」小傑在後面自言自語著。 「這是美人魚的床吧?恐怕找們都不配睡在這兒!」 夕陽在海水里不見了。阿翔仰頭??著天上的星星,季風鹹鹹的,吹在眼裡有點潮濕。 「你今天下午問過我的。」小傑點了根煙塞在阿翔微張的唇上。 「什麼?」 「你說,不唱了之後要做什麼?」 「嗯!」煙薰在眼裡,阿翔半瞇著眼。 「一直唱,唱到唱不動了,買張單程船票,坐在這兒…… 倒下來之後,會有人在我身上堆起像那樣的貝殼。」 「那你到那一頭好了,別靠我太近,這裡我要,我一定會比你晚來。」阿翔微笑著。 「真的嗎?你玩的那麼兇!」 「玩看看啊!」 季風緩緩的吹著,一輪皎潔的月從岩壁上升起。 海浪洗著沙灘,潮來潮去。季風裡有股味道,鹹鹹的,鹹鹹的……,讓人想起了煎魚。 好長的一頓晚宴,說是這島上歷來最熱鬧的一天。黝黑的中年人,滿臉睚紅的欠身過來,是鄉長、處長什麼的,阿翔一下子也回不過神來,他頂了頂小傑。 「夏處長!」小傑端起桌上的酒杯,解了阿翔的圍。 「今天真是太高興,你們能到這裡來。我們島上的燕鷗保育工作,已經是第二個十年了,能有你們來島上演出,來喚醒這個……這個全世界的注意,真是太有意義了。」 阿翔陪著笑,心裡想,是選舉的日子快到了吧?所以大家都殷勤了起來,島上的燕鷗還能夠撐下去嗎?並不是人們真正關心的問題。 他想到下午在昏黃的夕陽下,揚著翅膀在季風裡舞動的大鳥。 人類可真無聊,佔了鳥的住地,毀了它們,然後又假惺惺地說要保育它們,他是不憂慮這些的,他覺得自己比較實際。多年來他只是認定要去的地方喜不喜歡,價錢滿不滿意,或者倒過來考慮也可以。 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虛偽,有人需要他就去,或者他覺得想要,就像這趟離島的演出,沒有動機,不需要動機。 他把自己框在一個窄窄的世界裡,假設自己很滿意。他想到仰躺在草浪裡的飛機,那樣的安詳。 「想問你,那個飛機?」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會意不過來,你看我、我看你的。 「就是掉在……掉在那邊草原上的飛機!」小傑胡亂的用手比了一個方向。 「噢!那很久了,我們小時候就有了!」處長邊上的年輕人搶著說。 「七、八年了,他們小孩子可能比我們還清楚。」 「那是我們秋伊老師他先生的飛機。」 那叫阿丁的小伙子忍了半天終於開口問起:「當歌手是不是很難啊?」 小傑笑了笑,看著阿翔也想听他怎麼回答。 阿翔頭也不回的望著遠方幽幽的說:「其實,這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行業。」 「沒有!我是說當歌星是不是需要什麼條件啊?」 他顯然很不滿意阿翔先前給他的答案。 「大概就像是一個人開著船,在黑暗無邊的霧裡吧?」 「唉喲!那多慘啊!你們不都是一大堆人熱熱鬧鬧的嗎?」 「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三個人又沉默的走著。 天氣很好,像金屬一般堅硬而乾燥的季節,幾隻小鳥從仙人掌叢裡飛了起來。那座教堂就蓋在兩座小丘的彖處,令人想起垂掛在豐滿的雙峰之間的十字墜鏈。 「喏!就在這兒了。」阿丁聳了聳肩頭說。 「看起來好像幾百年都沒有人來了!」 「對啊!哉們這裡沒有人信(這種)教啊!」 「那你說你們那個什麼老師常常來。」 「對啊!」 「她住在這裡嗎?」 「鬼才要住這裡哪!聽說這裡很久以前是荷蘭人的營房,後來好像有打仗,死了很多人。」 「這麼複雜!」 「對啊!你不要看找們這個小小的島喔!是海峽裡的交通要道喔!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哪!」 「是嗎?」 三個人繞著那窄小的房子走了一圈。 「啦啦西啦雷米……」阿翔輕輕的哼著。 小杰拉住阿丁示意他不要去打擾他。 跟在幾步路的後面,阿丁又纏住小傑問起。 「耶!我說真的,當歌星是不是需要什麼條件啊?」 只聽得小傑隨意的應著。 「那要什麼條件啊?長得帥就可以了。」 「真的嗎?那你覺我怎麼樣?」 「嗯!還可以啦!最好去美容做個小虎牙!現在比較流行那種的……。」 「唉喲!不要啦!那樣好假喔!」 「那就對啦!都是假的!剛剛不是人家有跟你說過了嗎?」 「你們好奇怪喔!你們這種人……。」 聲音漸漸的遠去,淹沒在午後剛剛又揚起的季風裡。風裡有股鹹鹹的味道,讓人想起故鄉午後曬滿了棚架子上的魚乾。 秋天了! 秋天本來就是屬於小調的季節,小調是不負責任的,小調從來就不肯負什麼責任。小調可以做成各式各樣的音樂,甚至掩飾住調子裡的悲傷,而小調的骨子裡就是悲傷的。 就像悲傷的人,可以假裝快樂,但是骨子裡是憂鬱的。 阿翔想起很久以前認識的一個女孩。 「婷婷吧!」名字還記得,樣子卻有點模糊了。 「你叫人感到害怕!」她說。 「我當然不是你最愛的女人!我知道。只是很奇怪!我覺得……我真的覺得,你最愛的根本不是人。」她看著他垂著眼,抽著煙。 「你習慣於折磨你自己。」 而這話,就真的是很折磨人。 自己最愛的是什麼呢?不知道,其實也不想知道。那些勞什子心理學家不都這麼說的嗎? 你的女人,只是另外一個小母親的影子。 「我想!我愛上的是你的態度,對事情認真的態度,而不是你!有時候,我覺得根本沒有你存在。」 他艱難的牽動他的唇,想說些什麼,但再也沒有答辯,像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如果答案已經浮現,也就這樣吧?不是每個人都要生來憂鬱的。 那是最接近……最接近心裡的一次愛戀吧! 那個叫婷婷的女孩。 這遙遠的淒美島,像一塊磁石,在這樣金屬一般堅硬而乾燥的季節裡,把積存在心裡的感覺,都翻覆了過來。他在想阿丁一路上跟他們說的事。年輕的秋伊老師,帶著小女兒,辭去了本島的工作之後來到了這裡。 阿丁笑著說:「發神經了,你知道嗎?我爸爸去了一趟本島之後,就跑了,再也沒有回來。你有沒有看到來的時候那塊斷崖,他們叫它望夫石,好好笑!我們這邊幾十個島,每一個島上都望夫石。」 「那你呢?」小傑問他。 「所以我才問你啊!缺不缺助手,提吉他的,我也要來去『浪』了!」 阿翔想像阿丁這樣的孩子,沒有真的愛戀過吧!也許當另一個人對你的重要,超越了一切時,就沒有什麼不能放棄的了吧!他情願想像這個本島來的年輕女子,來到這裡是為了守著她再也不能回去的愛人。每一段簡單的愛戀,都應該有一重生死不渝,堅硬如鐵的牽繫吧! 「我愛你!」這句話,一輩子說一次也就夠了,他想。 他卻從來沒對人說過,也許怕它褪色了,也許……一輩子都用不上,就隨著自己的青春葬送掉了。 三個人就據在小教堂的圍牆上,想著自己的事。山彖後面的草原,那架從本島飛來的小飛機,就仰躺在那兒,很安詳的。 潮來潮去!潮來潮去……。 季風又緩緩地吹拂了起來。 「我愛你!」這句話,一輩子說一次也就夠了,真的。他想。 有些人,只是活著,卻一輩子也沒能說一次:像他當年在漁港里工作,從沒出過遠門的母親,和那跑得很遠很遠再也找不著的父親,肯定從來也沒說過一句。 「我愛你……。」 他覺得自己彷彿睡了半生一樣,在季風中慢慢地甦醒了過來。 有些話,是來不及說吧?也有些話,其實不用說!更有些話,想說,卻從來也沒說出口。像對自己的母親那樣。像海浪洗著灘上的貝塚那樣。他覺得自己的臉頰上鹹鹹的,大概是季風的關係。如果他能說「我愛你!」,那是因為有一天,他在季風裡甦醒過來了。 三個人在草浪裡慢慢的移動著,太陽西斜了。 他們可以看見遠處舞台的燈光不住的閃爍,演出前的音樂在風中瀰漫著。阿翔在一片天人菊前站定,晴空中似乎聽見有人在吶埒,是那個從本島開著小飛機過來的漢子在吶喊吧? 山彖後面睡著小飛機的草原上。那隻白色的鷗鳥迎風飛翔了起來。 阿翔笑著跟阿丁說:「唱歌一點都不難啦!用這裡!」阿翔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這裡?」阿丁懷疑的看著,比比自己的心口。 對著那隻白色鷗鳥揚起的方向,兩個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來。小傑在旁邊陪著笑。 「怎樣!舒服多了吧?」 「是大調!」小傑在心裡想,大調,他知道。雖然還是有點憂鬱的感覺,但是是大調……。 路邊的小雜貨舖。阿翔和小傑在電話邊上,重複的撥了幾個號碼。 「通了!啊!」小傑將電話塞給阿翔。 鋪子口的曬衣架上,晾著這一季剛掛上去的魚。在季風裡搖晃著,是暴牙的鯛魚。他認得,肚皮上有一道透光的亮影。秋天裡,故鄉的風中都是它的滋味……。 「媽媽!我是阿翔啦!」 小傑在阿翔微微張著的唇上塞了一根點著的煙,自己悄悄的踱到鋪子門外去了。 好安詳的島,小杰拉往垂掛在架上的魚,湊上去嚐了嘗;鹹鹹的,整個風中都是這個味道。 開場的音樂起了,兩個人朝著舞台的方向走去。 「餵!」阿翔叫住前面的小傑。 舞台上的光映在小傑的眼睛上,褐色的,像鋪子口那魚肚皮上的亮影。 「謝謝!」阿翔盯著小傑說。 小傑揚了揚手,阿翔看著他長年彈奏吉他,滿是皮繭的指節。 「給我唱土一點啊!太有氣質是沒有人懂的……。」 「像鹹魚……。」 「對!要像……鹹魚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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