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寂寞帶我去散步

第21章 那時(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

寂寞帶我去散步 陈升 2342 2018-03-18
他在退伍的時候,就听過這張唱片了。那時候雷射唱片還沒有面市,所以那真的是一張唱片,黑壓壓的一張塑膠片。 在一個冬天偶有的晴朗天裡,朋友獻寶一樣的從山下帶來的。那時候很背,什麼事都做不來,成天關在鴿子籠似的房裡,聽那些老唱片。買不起新的唱針,喇叭艱澀沙啞的唱著。 “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I have lost my wife & children…… But I have many friends & some of them are with me.” “真扯!媽的。這傢伙真扯。”很不以為然的。那時,自己什麼都沒有,這傢伙還有幾個朋友哪! “真扯!媽的。真扯!”那時候真是這樣想的。朋友從巴黎回來,給他帶了這張CD,他以為他忘了。那艱澀沙啞的嗓子,又在夜裡一個人時陪著他。

現在,他什麼都有了。也不再說。 “真扯!媽的。真扯!”那時候真的都這樣。 他走到窗台前。對街的人,警覺的放下窗簾。 “真緊張,這城市。”他想。 他把這兩個艱澀的聲音圈住的這幾年,都忘了。卻想起了十九歲那年,要去部隊報到的日子…… 他從高雄騎了五個小時的車,風塵僕僕的趕到國小禮堂去抽那張兵簽。以前奇怪為什麼人們要像老太婆到廟裡去求神似的,叫那件事做“抽兵簽”。他遲到了。剛巧看見鄉長走到台前,伸手進筒子裡去撈。陌生的鄉長,決定了他人生那三年的去處。鄉長決定了他的命運,他楞在禮堂門口。沒有辦法申訴或答辯的,就是楞在那兒。像擺在門口的一株椰子樹盆景,一點情緒都沒有…… 為了要趕上八點開始的抽籤,他半夜就從高雄出發。騎了太久的車,臉上麻麻的……在嘉南平原開闊的田原上,溫吞吞地走著,是最慢的普通列車,國家不給阿兵哥好的車子坐。像是說二十歲的男人了,不該再白吃社會的米飯了似的,給了最慢的普通列車坐。他搔搔頭。心裡想:

“有的是時間,要去保家衛國了,一去要三年,慢車就慢車,叫它慢慢地晃吧。”頭髮很長,長到肩頭上了,這輩子最長的一次,在那時是叛逆的表徵,不是很想去……。卻在三月天裡穿了一件舊貨市場買回來的軍用破夾克,也是叛逆的表徵。一隻鋼杯,一把牙刷,一條毛巾,一個臉盆,一床被。鋼杯用來刷牙洗臉,吃飯,澆花,還要沖廁所。沒什麼衛生不衛生的,卻也長了十公斤的肉,在兩個月的時光裡。 黃昏里托著長槍,從靶場漫步回來,班長說就要分發到單位去了,也算老兵了。就偷偷懶吧。 一夥人或坐或躺的攤在舊機場長滿了草的跑道上。五月的黃昏,風涼涼的。嘉南平原的夕陽很美,他挑了根草在嘴裡嚼著,抓抓頭。頭上沒了半根毛,涼颼颼的,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不知道自己長得怎麼樣了。

頭枕著M-1長槍,剛剛才擊發過的槍機,散放著火藥的煙硝味。這用來殺人的玩意兒,跟他睡了兩個月,現在像剛發洩過的小弟弟,乖巧虛軟的枕在自己的臂彎下。夕陽慢慢的隱沒在長長短短的草堆裡了。前途是一片沒有被應許之地,等待著自己要去開發,而十九歲那年,陌生鄉長的手,決定了他現在的命運,所以人們叫從筒子裡抽起來的東西叫“兵簽”。 現在懂了。生命中小小的一個意外,都可以改變人生。像玩連連看的猜謎遊戲。怪不得我們都對人生著迷。 “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現在他有了一切,卻突然在夜裡想起了一隻鋼杯的日子。還有那一床被,那封遠地寄來用詞很怪的短信。 “真扯!媽的。真扯!”那時候真是這樣想的。還不到兩個月,就跟自己的朋友跑了。 “兵變!”班上的同志們都是這樣說的。

她在給他的信上說: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很多男孩,就在夜裡偷偷的跑到廁所裡哭泣。因為沒有人兩天是一個樣子的。所以這很扯的傢伙在夜裡唱著。 “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名字也就是名字。他想。其實沒有人應該用一個名字用兩天。而他把兩個艱澀的歌聲中間的那段日子都忘了。 那夜裡,他輪值站崗,崗哨就在跑道盡頭上。夜裡很涼。他把他的M-1揣在懷裡。這樣令他覺得心安。小時候他很怕黑。而現在崗子裡只有一盞昏黃的小燈。幾隻飛蛾繞著燈在打轉。他看著表,兩點整。說這里以前是刑場,槍斃過一些人。 “真扯!這地要荒涼些,人們就會說這裡死過人……。”他熟稔的拉開了M-1的槍機。練習著裝填子彈的動作,太無聊了。無聊得暗自里希望有什麼東西從草叢裡竄出來,他好給它一槍。

槍機在深夜裡發出清脆的金屬聲。 “上膛!”啪嚓。 “下膛!”啪嚓。 子彈躺在機身上,發著亮黃的冷光。 他相信瘋狂有千千萬萬種的面貌,但是他沒有辦法相信,這揣在懷裡冰冷的金屬組合,是用來殺人的。 螳螂殺了蜻蜓,蜻蜓殺了飛蟲,他明了都是基於一種生理上的飢渴,而人殺人的理由令他覺得異常的痛楚、疑惑。 所以那嗓音艱澀的傢伙才會這麼唱。 “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因為今天的自己,殺了昨天的我,而明天等著要過來殺了自己。我們應該每天都換一個名字,好去面對不斷的變化,越來越猙獰的自己。或許,成長真是一種失落,這人們說得太多了。年紀越大一些,就掉了些什麼,或許,生命之初才是豐富的。結束的時候,就空無了。或者說,生命已經空無了。所以氣息也就枯竭了。

他記得那時,他把那封叫他在夜裡哭過好幾回的訣別信掛在崗哨前的草枝上。端起他的M-1。準星就瞄住信封上自己的名字。來回的扣著扳機。還掛上了刺刀,將它揣到泥地上死命的戳著……。唉!那時……。 他的朋友從巴黎回來。給他帶了這張說是已經絕版了好幾年的CD。獻寶似的要他仔細的去聽這傢伙用艱澀沙啞的嗓子唱著。 “I have changed my name so often……” 許多年了。有些事懂的。有些事依舊不懂。或許……懂了就失落了。就這樣。他開始害怕去懂更多的事。害怕知道人竟然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失落一切。也就開始習慣性的說。 “那時……那時……。” 那時。真像是個烙印。怎麼洗也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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