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布魯塞爾的浮木

第11章 十三區

布魯塞爾的浮木 陈升 4700 2018-03-18
十三區的梧桐樹,像是在一夜之間都枯黃了…… 老麻坐在窗沿點了根煙。 昨夜來了之後就沒睡好,像個石膏像,他一直盯著對街樓下的阿拉伯烤肉串店裡瞧。 是不是該下去吃個早點了呢? 這樣的念頭在腦子裡,反反覆覆的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十三區的梧桐樹,像是在一夜之間都枯黃了…… 他記得昨天夜裡停在這家旅店前,有點風。 因為是一些斑斑點點的月影打在地上的關係,不經意的抬起頭來看, 看那輪藏在滿株的梧桐葉片之間的滿月,分明還是綠色的…… 那一樹的梧桐葉在滿月的冷風裡,分明還是綠色的……。他記得…… 怎在一夜之間,全都枯黃了…… 他聽她說過顏色在不同的光線裡會顯出不同的反應。 [在日光下是這樣……,在月光下是這樣……]

他想起她在畫布前,權威式的教著他。 三年了……,她好嗎?他對她好嗎? 三年可以有很大的變化的。 ………………………………………………………………………………………… [月影之下的畫作是很少有的……] [我都覺得是感官特別敏感的人才做得到……。嗯……不如說是神經質的人,才做得到的……] [你相信嗎?我覺得……有些人真的可將時間凍結住……] [我就不行了……]像瀉了氣的皮球。 每次說完就有這樣的喟嘆。然後他就笑著忙去安慰著她。 [老畫不好!算了……我想我也沒什麼指望了……] 像在賭氣似頹然坐在畫布前。 [我就不行了……]老麻這樣想著。 [我就不行了……]如果他也能將時間凍結住,她……也就不會走開了。

………………………………………………………………………………………… 三年可以有很大的變化的…… 烤肉串的味道飄過街來…… 窗沿上落了一台子的梧桐葉。 老麻挪了挪身子,伸出手去捻了一片在眼前仔細的看著。 是枯黃了!一夜之間,整條街,整個十三區都枯黃了…… 不是才十月天麼?難道這裡要比布魯塞爾冷不成? 樓面不高,有一個小小的陽台。 老麻推開窗子,探出半個身子去。 店家在小陽台上隨意的種了些薄菏草、波斯菊什麼的。柔和了這鋼鑄的陽台柵欄。 穿過柵欄往下望去,大鬍鬚的阿拉伯師傅轉著他那一大串烤羊肉,嘰哩呱啦的對著他的女人說著話。 [應該有些咖啡吧? ]亮麗的秋是該有杯咖啡……

像點了根煙就少了點浪漫的氣息似的…… 老麻這才發覺,耗了一夜,一包煙已經沒了。 是該下樓去了…… 轉身進來穿上外衣時,這才發覺掛在床頭的那幅仿作的畫有點面熟……。 是……林布蘭……的什麼吧? ………………………………………………………………………………………… [是林布蘭特……,沒學問的才那樣翻成林布蘭……] 她要是在的話,又要那樣更正他了。 [這些人名都那樣簡約的翻的話,再過一百年就都混淆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了……]她很正經的。 [是林布蘭特……]老麻拉著拉璉,還呢呢喃喃的那樣說著。 跟著她的課,老麻也約略的懂了些畫作和人名。 他羨慕那些她說過的[可以凍結住時間的人]。

[是叫什麼名字的畫呢? ]下樓來仍佇立在櫃檯前想著…… [Mr .,the check out time is 12:00……] 櫃檯裡的老人,也許是因為自己是東方人麼,用很爛的英文向他這樣說著。 [走了嗎?還是再待下來……? ]又在腦子裡反反覆覆的想著。 櫃檯後的收音機,女人吃力的唱著老香頌歌曲。 像黑白片那種……凍結住了時間。 老人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等著他的回話。 好像這樣的客人他看多了……,也都會有一樣的反應和回話。 也許……多了一點體貼的笑容吧! 老麻聽見他微傾著身子試探性的問著: [Stay?] [Yah!Yah……]而其實並沒有真的打定了主意。

[Long distance journey? ]像是在對自己說的那樣。 老人邊說著就兀自去處理他櫃檯上的事去了…… [Yah,Long distance journey……] 有點心事被猜到了那樣子的無奈的感覺。 推開門站在冷冷的風中,烤羊肉的味道更熾烈的瀰漫在空氣裡。 [是該有杯好咖啡的……]老麻穿過街去,站定在阿拉伯餐廳的吧吧前,大鬍子問也不問的就擺上了杯子,還往他的杯子裡註入了熱騰騰的黑咖啡。 他伸手進大衣的口袋,沉甸甸的塞著紙筆。 端著咖啡,就近的挨著一個靠窗的位置,把自己安頓了起來…… [我的布魯塞爾的浮木……]老麻看著那一整條街枯黃了的梧桐樹。 為了再見她一面……,也許是要看她好不好吧?他跑到巴黎來了……

[我是布魯塞爾的浮木……,一個留學生之死……] 怎麼地一直在腦子裡重複著這樣的字句。 倒了些奶油在黑咖啡裡,也是沉甸甸的…… 奶油在杯心裡轉著圈圈,一圈又一圈的……,老半天也不停止的。 ………………………………………………………………………………………… 昨天到的時候,給她撥了電話。 她有些訝異,也聽得出來在這些日子之後她的改變,就說已經缺乏了共通的話題了吧……。可是她還是體貼的說著……,跟他說了她接電話的地方的模樣。 [是學校租給覺得的畫室……]她說。 [窗台很高……,天花板也很高……,是老老的房子,光線不太好。 ] [窗子外面也是棵梧桐樹,擠著窗子。天氣好的時候,像是要將葉子都塞進屋裡來了似的……]

[其實比較像牢房。 ]她說 [我在這裡囚禁三年了,老畫不好……]還像以前那樣的嫌棄著自己。 [我想……我是沒指望了……]她在他電話裡輕輕的說著…… [你在哭嗎? ]他想這樣問,但沒有。 他知道她不喜歡這樣被問。 [他對你好嗎? ]哽在胸口三年了的問題卻也無法任性的說出口。 只是心裡咒罵著自己。 如果能凍結住時間,或許說是真的留住她,也或許就拋下一切就跟著她走了麼! 怎麼好去問她:[他對你好輕嗎? ] 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表示過。 茫茫人海中的兩片浮木,用什麼來牽繫著彼此呢? [對了……我的那盆薄荷草……還好吧? ]電話那頭突然地又傳來孩子氣的聲音。 [嗯! ]老麻覺得心口一陣絞緊。

不敢告訴她,就在她走了之後的那個冬天,薄荷草也枯了…… 也沒有覺得哪裡照顧得不好。 那盆每天晨起都像迎著光唱著歌的薄荷草,在她走了之後,就慢慢的枯萎了…… 她應該能感覺得到的,像感覺得到她走了之後,也就把他的魂帶走了一樣…… 窗台上的薄荷草,它也是有魂的…… 她把它的魂帶走了,還故意這樣的來問人…… 他猜想她巴黎窗台上,正有著一盆一模一樣迎著光唱著歌的薄荷草,還故意這樣去問人…… From here to there, Everybody wants to escape from their own body. VoYaGe. 呢呢喃喃的,不知道是從哪里傳來的歌聲 有點熟悉,歌詞不太記得了。

只記得結束時深沉幽遠的那一聲:[VoYaGe……] ………………………………………………………………………………………… [你要回台北去了嗎? ]想起昨天她在電話裡失神的問起。 [那我怎麼辦? ]總覺得她在問完話之後,似乎有著那樣的優慮。 [YAH,我的課已經結束了。 ]老麻回答著她的話。 是他帶她來歐洲的,而原本也說好的,要一起結束了課回台北去。 (就說宿命這回事,不能隨意的順從人願的吧?) [回去……。找到工作了嗎? ]她像是沒話找話說那樣。 [沒有……,隨便什麼事都可以做吧?五年了……,也不知道。該有許多的變化吧! ] 就是鼓不起勇氣來對她說,想在回去之前能夠再見她一面。

[我寫了一個歌要送給你。 ] [真的……]好天真的笑了起來。 [真的……,是有關於窗台上的那盆薄荷草的……] [真的!你唱給我聽聽看嘛! ]她聽起來很愉快的還是笑著。 [在電話裡唱嗎?怪怪的……是需要吉他伴奏的……] 他也輕鬆了起來,就想說要等她自己開口說:[我們見個面好嗎? ]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著…… [也許……有天會在哪裡發表吧?也許……會有人願意拿去唱……] 他給自己想像急於想見她的念頭被人家看穿了…… [小氣……]她就只是那樣的回了話。 [你會留下來嗎? ] 如果她嫁給那個她叫他尚皮耶的法國佬的話,就肯定會留下了吧? 他替她這樣的想著。 [誰知道……]她淡淡的說著。 察覺不出她跟那個尚皮耶現在的進展究竟是如何了。 而他也實在是很惡意的,想要從她的話裡去分辨出來,她到巴黎之後,其實沒有跟他在布魯塞爾時那樣的快樂…… ………………………………………………………………………………………… [別扯了……,去巴黎只是學怎樣過的像藝術家罷了,哪真能學到藝術這玩意……] 記得當時曾經很生氣的跟她爭論著。 他不理解人們都一窩蜂的往巴黎跑的道理。 他恨死巴黎了……。巴黎騙走了他的她。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島嗎? ] [MALLORCA……,記得啊! ] [明天我要往那裡去……] [一個人? ] [還有小偉吧! ] [OH!你男友……]只聽見電話裡沉默之後和鼻息。 [別這樣說人家……]他認真的這樣說著。 [他還好嗎?好久沒見到他了,倒是聽過他們那圈子的人在南區辦了個聯展。 ] [無所謂好不好吧?大家不都是一樣……,浮木,東一塊,西一塊的漂游在大海 裡的浮木……] ………………………………………………………………………………………… [MORE COFFEE,SIR? ……]大鬍子拎著咖啡壺站在他的桌前,將他拉回了現實裡。 [LONG JOURNEY! ]大鬍子見他擺在餐桌上的紙筆和地圖,隨意的問著。 [YAH……]他在沉甸甸的黑咖啡裡註進了許多的奶油。 ………………………………………………………………………………………… 那差不多是一樣的冷天,他送她到巷子口的咖啡屋裡。 世紀末的最後幾年,整個歐洲都瀰漫在世界將要太平的後發氣氛裡,也或者是要毀滅的氣氛裡吧! 窗沿外舉著招牌對異教徒宣揚最好的判決的傢伙一會兒左、一會右的盯著人不放……,招牌上寫著:[THE WORLD ENDS 2000……] 踩著地上枯黃的梧桐葉,吱吱吱的響著。 [所以……再見了……]她也望著窗外神的孩子,淡淡的說著…… [所以……再見了……]他以為自己說了……,卻還是沉默的…… [我們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其實他想這樣問她。 [我們都太會壓抑……,太不願主動的表示自己的情感了……] 他記得有一次她曾歇斯底里的這樣說。 他們在爭執時,就很容易的凸顯了兩個人性格的相似之處。 [也許……也可以說,是我們都太不正常了……。我們愛上了彼此的不正常……] 就只是坐在窗沿邊上幻想…… 冬天的太陽是從桌心越過了冷去的咖啡,緩緩的移動到了桌沿上…… 聽說……她說住在這一區,跟那個叫做尚皮耶的法國佬。 也許……他們會散步經過這裡。 [不會吧!巴黎這麼大……]他苦笑著。 想自己大概也沒有勇氣再撥電話給她了。 雖然他知道,她也想見他一百……在離去之前…… 他感覺得出來,在一起那麼久了。 他帶她夢的國度裡去的,他是很了解她的…… 而窗外那落了一地的梧桐葉,在晨間還原本是翠綠著的色澤,彷彿禁不起他半天死命的盯著瞧,是妒恨的火燒著了那般,已枯黃了一地…… [還等嗎? ]他問自己。 他忘了該要吃的早餐,烤肉串沒有引來他的食慾。 而午餐的客人正慢慢的聚了起來…… 他起身去付了錢,已顧不得太鬍子狐疑的眼神了。 他站在冷風中,呼嘯而過的車子揚起了一陣的風。 風裡有點鄉愁……,在點思念……,有點妒恨…… 都夾在吹落了一地的枯黃的葉片上,滾動著……滾動著…… AIRPORT orLY在市區的南端,他點了一要煙,想著。 [什麼樣的情感是沒有終結的呢? ] 而他也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 他以為總是會有那麼一天的,會有一天,跟每天都不一樣。 他就起床,發覺自己沒有了情緒,沒有了慾念…… 也發覺自己在起床後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想念她…… 也許……也就老了……,老了就什麼都不想了嗎?他笑了…… [那真該現在就死去……。不如現在就死去了算了……] AIRPORT orLY在市區的另一端,到了那兒,離蔚藍海岸就不遠了。 他沒有怪她毀棄了當初的約定。 [說好了存夠了錢就去南方地中海上的那個小島的……] 想起來是自以為是的承諾吧? 從唸書的時候開始,就是他一直還著她的麼…… 而今……她已經決定不再奔波了。 卻也不能習慣於失去對她的支配似的…… 她……是想要安定了。 她是需要安定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