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一朝醒來是歌星

第2章 我很怪,因為我真實

一朝醒來是歌星 陈升 3634 2018-03-18
「你知道嗎?也就是因為你一開始就那麼說:『如果你覺得我很怪,那是因為我真實。』所以到現在,我都覺得為了保持你一開始就認為有的真實,而叫我自己不管在內在、或外在,都必須恆常的保持著怪怪的。」很饒舌。在許多年之後,我總還是那樣的跟好蘭迪抱怨著。 「沒有人說粗糙就不美好啊!你知道在那種充滿了美聲和修修補補的合成音樂的時代裡,粗糙,反而是一種難得的真實和美感呢!」好蘭迪,總是信心滿滿的那樣解釋著。而這其實也就正好解釋了,這十年來我們對台灣新音樂的發展過程裡的某種迷思。隨著新世紀和網絡信息的氾濫,「全球化」這樣的潮流,正像是無法找到疫苗的瘟疫一樣的衝擊了各式行業與文化。 「失根的蘭花」是早十幾、二十年前就不斷的被提及的一個意念、一個圖像。是一種不肯隨波逐流而攀附在原來的位置上卻常被譏為食古不化的迷思。什麼樣的音樂才是負責的、良心的,在我進入這行之前就已是一場激烈的論戰。一直到現在,我仍然常常聽見人們這樣對我說:「其實,我還是覺得你以前的唱片比較好,後來的都太商業了。(要不就是後來的都太混沌、太艱難。)」這真把我搞迷糊了。好像是人們在這傢伙苟延殘喘了幾年之後,突然發現了他的存在,試著去接納他。但卻為了表示自己某種,特殊的品味,卻吝於與人分享。我們常常形容,唱片業其實是一種「遺憾的藝術」,顯然是因為它有著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也就催逼著我們在新的唱片製作過程中,不允許讓過去的缺憾再發生。然而,新的缺憾又在新的專輯中產生了,如此,我們就不斷的在製造,也不斷的在遺憾。於是我們不妨這樣假設,後來的唱片是比較接近沒有缺憾的。但是,當你努力的撐了那麼久之後,卻有人跑來跟你說:「我覺得你以前的唱片比較好。」「是好聽,還是感覺好?」我總是會這樣問。 「說不上來。」大部分的答案都是這樣。這簡直是在說,有一部分的人比較喜歡較多缺憾的作品。還是,我在這一路的演化過程裡漸漸失去了讓人喜歡的某些特質。 「童真、天真、純真……」成長的過程裡一路拋棄的,一定是這些東西。那是意味著一件更趨於成熟或遠離缺憾的作品,它也就更遠離純真。我們在聊到當年對唱片業的一股熱情時,有些行徑無疑是很奇怪的。想到第一張唱片的企劃與付印完成時,大家都很興奮,看著那張長寬幾近一米的大海報時,突然有種錯覺。 「好蘭迪……,我們一定要把賣唱片弄得像在革命嗎?」那時候,台北市裡,新的環境保護法,剛剛才公佈,一早就有人跑來警告我們說在市區裡隨意的貼海報是要被罰的。也正因為這樣,更激起了我們的鬥志,認為違法的事情,更符合搖滾的叛逆精神。就決定要在環境保護法則頒布的當下,趁著夜裡去張貼我們的唱片海報。東區敦化南北路到南京東路一帶,就由我和炮林、好蘭迪,開著公司的七四七小貨車去完成。 「要避開條子喔!千萬要記得!」好蘭迪跟負責西區那些人說著。而我才懷疑條子對我們到處張貼海報的事感興趣嗎?我抱著一迭一迭的再生紙海報,望著海報裡那張咧嘴笑著的臉孔,還挺生澀的。一點都不覺得是我自己。兩行粗黑的字:如果你覺得我很怪,那是因為我真實。是好蘭迪那傢伙想出來的案頭。而這句字,也就像咒語一樣的纏住了我,多少也影響了我後來對唱片業的態度。我們在夜裡十點出發,專挑些人已漸漸散去的鬧區去張貼。炮林開車,好蘭迪說他身形高大容易被注目,就叫他在車內上漿糊,我只好硬著頭皮,捻著那張上漿糊的海報遮住自己的臉,快速的跳下車門,穿過人群,在人們發現海報那張臉的主人,就是貼海報的人之前快速的、羞赧的轉身離開。 「挺糗的!」我跟好蘭迪抗議著。 「媽的,搖滾樂就是這麼回事。」我看他額頭冒著汗,他真是興奮極了。就這樣,不敢說我是流行音樂史上第一個去為自己貼海報的歌手,但相信後來大多唱片公司捧上天了的嬌嬌女、嬌嬌男們,再也沒有這樣子怪異的行徑了。那是一個什麼事都得自己來的時代。沒有特別尊貴的藝人,演藝事業大抵都還停留在康樂隊的形態上。嚴格說來,踏入這行也都是為了生活多,興趣都還不是主要因素。其實我一直都喜歡那樣的感覺,藝人和明星終究還是不一樣的,明星有著太多的吹捧和虛假。然而人終究是嗜血的,與其說人們對明星虛華的浮面感到興趣,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人們對明星虛華之後的悲淒、破敗更感到趣味。然而,建構在虛華的表面之下的破敗,卻常常是成一定比例的。來到南京東路那棟還沒有燒毀之前的中華體育館前時,我們停住了車,聊著昨天夜裡的事,並且議論著,要不要把海報貼在Stevie Wonder 的旁邊……「想起來真像黃春明那篇著名的小說︿莎喲娜啦,再見﹀是不是?」我們坐在車裡聊著。 「多少有點罪惡感。」我們都同意。是前一天夜裡,一樣是我和炮林、好蘭迪。主辦Stevie Wonder 在台灣演唱會的倪桑找我們去幫他一個忙。 「我在曼谷跟他們接頭的時候,他們就這樣白說了,說他們的樂團與工程先頭人員到台北來的時候,一定要帶他們去花一下。操!搞什麼音樂,看起來在曼谷玩瘋了,一票老外,黑的、白的、口沒遮攔的。」「一定要這樣作賤自己嗎?」我們都有點民族情操起來了。 「那怎麼辦?約都簽了,錢也拿了一半了,到時候,給彈得要死不活的怎麼對觀眾交代?」「問題是要去哪兒呢?」「這倒是打聽好了,只是有點癟罷了,但要麻煩你們了。」「你不去也好,省得人家看扁你大哥,我們當小弟的就交代著辦了。」我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心情,吃花酒倒也不是沒有領教過,接過倪桑那迭錢,三個人開著公司的七四七小貨車,往飯店去接人時,各有所思的。按著倪桑給的地址,擠了一車十來個黑的、白的死老外,來到了民族西路的一家旅店門口。有點悲淒的上了樓。老外興高采烈的,要不,「媽的,哪天我也要去美國玩幾個老外。」炮林估量著死老外聽不懂台語的詛咒著。好蘭迪英文好,坐定了之後,幾個老外追著他問要這、要那的。 「拿酒來,拿酒來……」炮林對著陪笑的媽媽桑說,看來我們都同意要先老外之前把自己灌醉,更何況這些死老外顯然醉翁之意也不在酒。酒過半巡,門外突然吵了起來,以為是條子臨檢來了,那才樂得輕鬆。不料是Stevie Wonder 那經紀人老哥,拉著一個女孩叫嚷著。 「我才不要做黑人哪!我不管你說什麼種族岐視的,我也有我的自由,我才不要服務這個老黑哪!」叫得整棟樓都騷動了起來。我真他媽的心裡面暗爽,看那老黑氣急敗壞的像顆熱鍋上煎過頭了的煎餃。民族情操在此發揚光大,三個人只差沒叫了起來。 「老外很不爽。」好蘭迪跟媽媽桑解釋著。 「幹!他們不爽我們更不爽,說好喝喝酒的,那種事可得要兩情相悅才行的。別當我們不懂英語,剛剛就打聽出來,他們今天才從曼谷轉過來的。誰知道這些搞樂團的,吸毒、雜交,什麼都來。我們小姐染了病怎麼辦,去找誰要去?」「要不就乖乖的喝酒,要不請便。」幾個老外聽完勸解之後,倒也體現了外國人天真的一面,真的乖乖的像退了毛的公雞頹坐在一旁。 「真無奈!」我們回過神來,三個人停在中華體育館前都那樣的想著。 「搞樂團的真的給人家這樣子的印象嗎?」我問好蘭迪。 「什麼印象?」「記不記得昨晚那個生氣的媽媽桑說的。說什麼這些搞樂團的又是吸毒的、又是瞎搞的,什麼都來,聽了真教人沮喪呢!」「怪誰呢?我們給人家的印像不都是這樣嗎?還有人乾脆不就說了,說是搞樂團的三要素。」「三要素……?」不怎麼明白,我只知道「愛情」是第五元素。 「性、暴力,與毒品!」好蘭迪帶著權威的語態那樣說著,他常常都是那副狗雞巴權威,可也就是他可愛的地方吧!那好了,現在我知道「性、暴力與毒品」是搞團的三要素,想我自己生來就懦弱,總是打架裡挨扁的份,暴力已構不成我生命中的情愫了。而性呢?嘿!嘿!嘿!誰不愛呢?我當兵時候的綽號,還叫做美屁股呢!至於毒品呢?他們說酒精就算是一種毒品,那我可沒饒過它。看起來,如果我沒能搞好團就應該是我的暴力成分不夠了。說的也是,你看那些搞團的不就是那些死樣子,留著莫名其妙的長發,白天裡見著了,莫不病懨懨的樣子,大熱天裡還穿著補丁的皮衣,果真是一副欠打的樣子,我什麼都沒構著,應該從搞樂團的人裡除名。好蘭迪拿著我的海報徑往中華體育館的票亭口走去,已是深夜了,邊上沒什麼人跡,遠遠的就瞧見Stevie Wonder 的那張臉對著我們笑。 「真是大手筆。」那麼多的海報怕不要在可以裝上一萬人的這館子牆上貼上一圈。 「一萬張的票,全部賣光光,倪桑怕不賺翻了。」「想得美,都叫那些老外A走了。」好蘭迪比較知道內情,我想也是這麼回事,似乎是從那些日子裡開始的,也許是我們自己不爭氣吧!不過台灣人向有外國月亮圓的偏執心理,什麼外國來的阿貓阿狗,一概都捧上了天,要不我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要不我就真是「全球化」的實際受害者。有些事想起來其實還是有些義憤填膺的,我老怪我自己在娛樂圈那麼多年了,也沒能把脾氣修好。不過,通常牽涉到國際間的,或者你說是土洋大戰的,我就不吃這套了,莫不是民族主義情結作祟。有些事真是不容易忘記,像帶著外國樂團去玩樂吃花酒的事,像辦了演唱會卻老把大把鈔票捧上取悅了外國人的事。我們的國格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外國的月亮是圓的嗎?但是有圓到那種程度嗎?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