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讓我牽著你的手

第28章 後序更熱愛生命

讓我牽著你的手 陈升 2466 2018-03-18
球賽好像都是先守後攻的人比較佔優勢。雖然說好六年前寫的信一字都不改的就發表了出去。但是我還是佔了便宜的在你寄來最後一封信的時候,把過去的信包括你的、我的,都狠狠地再看一遍。而且決定耍賴,在多年之後做些解釋。要從哪裡說起呢? 看過多年前的兩人對談,你曾在信裡笑過我,說哪怕全世界都變了,我恐怕還槓在那,沒有變。老實講我真希望我沒有變,可是也開始覺得在自己努力不變的「技巧」上出了問題。我所謂的技巧是,其實你明明心裡憋了一股氣,早些年也沒多少人在乎的,你大可以甩了門出去,或著摔幾個杯子、盤子洩洩氣。而今,這些通常的「技巧」恐怕都用不上了。你有沒有覺得,當你年紀漸長,輪到該你生氣時,就有人等著要看你用什麼「技巧」來生氣。這感覺擴散成彷彿所有對你而來的問題都是精心設計的,你就越不想掉入那重詭計裡。就衝著洩氣的技巧說來, 人要不變也難。所以,我可不敢說我沒變。在我們的第二封信裡題到的蒙古到底是不是個獨立國,這問題雖有點動搖,但它到真的沒變。當年問我那個問題的十歲小男孩,如今也已上高中了。但蒙古之於中華民國應該好像彷彿、依稀…… 應該沒有獨立。然而幾年前這些叫人激動生氣的問題,現在都變成好笑的話題了。

其實想想更大的變化是那些年我總是不住的移動。而今好像你卻永遠不在台北。我在想,跟我一起成長的那些朋友也許都老了。老到不好意思來看我們的演唱會了。所以我那些南來北往的日子也就漸漸減少了。回想一下「快樂天堂」與「夢公園」那些無憂無慮的歌手朋友們,也真不曉得都到哪裡去了。會不會到最後連觀眾也沒了,就剩下兩個死咬著<秀,我還是要上>的中古藝人孤伶伶的在台上。你會覺得有點悲傷嗎? 你老是喋喋不休的說,我們兩個人如何如何的不同,你的朋友我一個也不認得,我的朋友你也只是湊合著。但是有一點,我們兩個肯定是很一樣的。那大概是我們都是──不認輸的人。恭維了你,也恭維了我自己。當然不是說你後來還得起還不起你負得那筆巨大的債。其實我應該跟你說聲「抱歉」,因為六年前那段書信往來的日子,我根本沒察覺那是你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希望,真的希望在生命轉彎了之後,就會是光明了。

想起來我真的都是那麼憤怒、蠻橫、粗魯,根本無法聽進去別人的話。而你正遭逢了玲玲的病、 孩子的成長、事業的挫敗,還有演藝環境的巨變。當時你說你決定將重心放在海外時,本土意識極強的我,甚至都將那動向解讀成了「你一定是在台北混不下去了,你一定無法再跟那些一線的主持人站立在圈子裡了。」後來,我聽見有人在我面前說,「我討厭他」時,我甚至索性再也不為你辯解了。朋友就是拿來維護朋友的。我很喜歡這種說法。 其它過去那些信裡提到過的:春上村樹,我還是覺得他盡是寫些咖啡、披頭四,唬唬小女生的暢銷作家。送七粒,因為名字取得實在是太正了,到現在都還很難遺忘他,而且聽說他最近急欲東山再起呢?只怕近幾年社會在許多大黃大葷的口味衝擊之下,他可得變點新招式了。

而因為冷靜多了,重看了你的信才發覺你在弟十八封信上提到,你在長江前哭泣的事。過去沒用心注意,以前想來也不會相信。現在想再問你一次,你真的在長江邊上大哭了嗎?先別回答我,就像那首已老的歌「二十歲的眼淚」那樣,到六十歲的時候再告訴我。 六年……也許我們是在六天或六個小時老去的呢,而六年間真的發生了好多事。我爺爺告訴我, 人生的速度會越來越快,因為是一種單純的比例:十歲小還的一年,是他人生的十分之一還算大的數字,九十歲的爺爺他的一年,是他人生的九十分之一,就有點少了。你是多少呢?我真的是覺得日子是越來越快了,快的都快剎不住腳了。怪不得好些朋友都已經不再相聚了。原以為他們都喊累了,或跟我們那些可惡的歌迷、戲迷那樣,都跑去結婚生小孩了。現在才恍然大悟,原來大家都驚覺時光不夠用,各自奮鬥去了。

我們還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我也挺愛<偶然>這首歌的。尤其當念到「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時,心中總是有些莫名的悸動。其實就是那種感覺啊!你參加了我的秀,我也參加了你的。 我偶爾也會像一些無聊的人那樣,沒事的時候「唉兩聲」然後想想自己會是怎樣的一個死法,或是在什麼時候死掉。我想過摔到舞台下死掉。我想過摔飛機死掉,甚至更無聊的想在自己再也不能書寫之後跳海死了算了。 但我絕對沒有想到在我步入壯年之時,生命會遭逢這樣的巨創,老天開了一個奇怪的玩笑,祂讓一個寫作的手睡著了。而讓那隻用九根鋼絲接合在一起的腦子叫醒了他的左手。 十□歲那年,我在敦話南路跟忠孝東路口的大樓裡加入了一個電梯裝配班。有一天下午指導我用扳手的前備不小心畫了一道口。我摀著他那冒著血的傷口,一路急奔到對街的中心診所。那天夜裡我就一個人坐在頂好的街邊哭泣。我突然想到這些,並不是要再去強調造物者有多神奇、 多奧妙。我想起那天夜裡。前輩害怕壞了的右手會讓他丟了那份工作。我依稀還笨拙地安慰他說,「你還有左手啊!」 然後夜裡我跑到工地外的頂好路邊去哭泣,並依稀也笨拙地告訴自己,一定會走出自己的路來。

話說回來,這其實應該是我們最像的地方──就是鋪著自己要走的路。 我很怕這些信集結起來會變成一本莫名其妙、言不及義的勵志書什麼的。這些天看著自己的左手歪歪扭扭的寫著字、構圖、上色,夜裡它還要護著昏迷復健中的右手酸疼地睡去。我想大概也因為這樣,鼓舞著右手(左腦)一點一點的醒了過來。 住院醫生─辣椒喬在我出院前一天夜裡來找我。 「你有沒有覺得跟以前不太一樣?」 我笑著頂了他幾句。 「比如說?」 「嗯,比如說你用左手畫的那些畫,你以前知道自己的左手能書寫作畫嗎?」 「你別把它說得太神了,」我沒想過耶,我想如果沒有了右手一樣會用左手吃東西、擦屁股吧! 「情緒上呢?有沒有覺得有些變了?」他咧嘴笑著,還努力要幫我去想怎麼形容那種感覺才好。

「更熱愛生命了。」很通俗的一句話,我們兩個人異口同聲的說了出來。 「別忘了要辦跨年演唱會喔。」他又提醒著。 「起來吧!」是對所有人說的那樣的感情。 「當你開過顱,腦子接觸過空氣之後,你就不再是原來的你了喔。」他又重複了這些話。 「記得了?」我突然覺得生命這玩意,有時候也嚴肅得有點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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