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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後記

藏地白皮書 傅真 5210 2018-03-18
他一點也不耀眼,扔進人堆裡可能就找不著了, 可是那一束溫柔的光,剛好就是我最想要的。 謝謝你老傅,因為你的存在, 讓我覺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遊樂場和馬戲班那樣輕鬆快樂。 長著一張足以欺騙群眾的幼稚臉的銘基同學眼看就要三十大壽了。幾個星期以前我們幾個朋友在上班時間發無聊郵件時提到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微弱地表示抗議:“不要這樣嘛……大家都是奔三的人……”我趕緊和他劃清界線:“可是你奔得太快了,我們趕不上啊!” 其實奔得太快的只是時間本身而已。我總覺得我們在內心深處並沒有長大。沒有,至少在遇見對方之後,就再也沒有。 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就結婚,這在西方國家絕對不多見。因此我的同事們總是好奇地打探我和銘基同學的愛情故事。他們問得多了,我便開始不耐煩起來,只是用“在西藏認識的”一句話簡單帶過。可是我低估了英國人那熾熱的八卦之心,公司裡漸漸地就有謠言傳出——

“聽說她老公是西藏人呢……” “西藏人會說中文嗎?” “……也可能他們用英文交流吧……” “西藏人會說英文嗎?” …… 我也常常回憶我們在西藏最初的遇見。那年銘基同學二十五歲,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一張高中生的臉,背著大包走在路上,生活於他本來可以有無限種可能。他本來可以遇見一個更美更聰明更溫良賢淑更善解人意的女生。但是他不幸地在中途遇見了我。老傅我橫空出世,一手遮天,像個女土匪似的把他人生中那些更美好的可能性統統抹煞了。 從此以後,並肩走天涯,看盡長安花。從雅魯藏布江到泰晤士河,岸上星移斗轉,水里流光偷換。一不留神,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們結婚一年之後,好友老王特地來倫敦看我。我陪他在城里四處閒逛。泰晤士河的遊船上,他忽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結了婚的人不是應該變化挺大的麼?我說你怎麼好像一點變化都沒有呢?”

我愣在原地,許久說不出話。頭上烈日當空,心內卻是暗潮洶湧。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所經歷的是怎樣的一種愛情。從認識銘基開始,他永遠給我足夠的個人空間,也從來沒有試圖改變過我。他所愛的就是我這個人本身,以至於以一種愛屋及烏的態度,默默包容了我身上所有的壞毛病。從在西藏時那個神情冷漠一身棱角的叛逆女生,到現在這個無厘頭的原發性話癆,他看到了我性格中隱藏的每一面,可是仍然無條件地愛著。我想所有愛過的人都知道,這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可能是從小看了太多的故事,即使是在青澀幼稚的少女時期,我也幾乎從沒對“白馬王子”有過任何的幻想,因為知道白色可能是染的,毛髮也可能燙過。我也不相信這世上有“大眾情人”這種東西,既然每個人都獨一無二,那麼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也必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村上春樹寫過《遇見百分之百的女孩》,我覺得這個說法才比較靠譜,那個人不見得最最完美,可是他對於你來說就是只屬於你一個人的百分之百。從認識銘基同學以來,很多人問過我為什麼喜歡他,是不是第一次遇見便已看到他在人群中發出金光。拜託,銘基同學又不是金剛鑽。花花世界人山人海,他一點也不耀眼,扔進人堆裡可能就找不著了,可是那一束溫柔的光,剛好就是我最想要的。就像大熱天里人人都躲在空調房間,這時我走出門去,遇見一陣穿堂風,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偶遇和驚喜,所以有無限感激。

在老王見到銘基之前,他曾經讓我描述一下銘基同學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當時我想了很久,最後也只能寫下“謙謙君子”這個我認為最貼切的詞。銘基是一個非常純粹的人,並不是簡單如一杯白開水,而是把很多東西慢慢過濾掉之後剩下的那種澄淨。他有一種清新的心思,是徹頭徹尾的自由派,絕不會為生活的小恩小惠所收買。這真是深得我心,因為我本人便是寧做在爛泥塘中自由地搖頭擺尾的烏龜,也不願做風光無限卻受人束縛的千里馬。 我常常想知道,銘基同學的心裡到底是有怎樣的一個神奇角落,才可以使得他這樣溫和謙虛而悠然自得。我疑心他根本不知道“嫉妒”是什麼樣的感覺,因為他好像完全沒有嫉妒心。金錢權力美貌在他看來都不是特別吸引人的東西,如果要說羨慕的話,他只羨慕《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記者,可以遊山玩水,寓工作於娛樂。在對待我的態度方面,他幾乎是放任自由從不干涉,尊重我的一切隱私,也完全沒有大男子主義作風。我覺得他有自己一個獨立而完整的精神世界,裡面飲酒落花,風和日麗。牛羊無事,百姓下棋。

因為做的是投資銀行這個行當,身邊的同事大多是各大名校的一等榮譽畢業生,個個聰明醒目,但是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銘基同學才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我還記得我剛進公司培訓那會兒,有一次小組活動是按照說明摺紙船。聽起來挺容易,可實際情況是直到第四十分鐘才有第一個人找到竅門。週末回家時我把這事告訴他,結果就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他一邊看那張說明紙一邊就順手把紙船給折出來了。整個過程只用了一分鐘都不到!直到現在,我在工作上遇到想不明白的問題,也還是常常帶回家來和他討論。他是工科生,對金融全無了解,可是腦子實在好使,我簡單解釋幾句他便明白。正因如此,我常感慨真正的聰明人其實全都埋沒在民間。而平庸之輩如我,只不過是仗著一張漂亮的成績單日復一日地碌碌無為。

第一次見到銘基同學,我便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永遠走在路上的人。這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氣質。即使在城市裡,他也隨身攜帶指南針,好像隨時期待著一場時間旅行,可以流落到撒哈拉沙漠里大派用場。他是不折不扣的地圖狂人,維基百科推出地圖功能的時候,我問他:“開心吧?”他背對著我,用一種熾熱的語氣喃喃自語:“你都不知道我現在有多興奮……”我一回頭,只見他整個人簡直是撲在電腦上,口水差點流了一鍵盤。 他也是我遇見的第一個想去非洲做志願者的人。這正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因此最初聽到的時候真有心有戚戚的驚喜。不像一些人只是說說而已,銘基同學會真的去到具體的網站上查詢,當得知人家不要土木工程師的時候,他的失望之情簡直溢於言表。說真的,我確實非常感動。在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社會,人人都忙著尋覓財路,力爭上游,他這一腔痴願多麼難能可貴。我們已經決定過幾年回國後先去農村支教,說不上是回報社會,只是想為國家的未來盡一點綿薄之力。

結婚三年來,除了有過一次關於湯包到底是什麼形狀的爭論之外,我和銘基同學幾乎從來沒有紅過臉。當然我對他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比如他總是把髒衣服到處亂扔,比如他一拿起就能在三分鐘之內睡著還打呼嚕。銘基同學對讀書這件事不如我積極,以前我總覺得是個小小遺憾,因為原本可以獲得和他一起探討書中細節和哲理的樂趣,也可以更了解他的思維與情感。然而後來我漸漸發覺,他與這個世界的交流是從其他方面實現的。從他拍攝的照片上,同樣可以看到美和微小的細節。不擅長口頭表達的銘基同學,把他的心靈與感受透過相機的鏡頭傳遞出來。當我看到那些令人震懾的細節之美,也同時看到了鏡頭後面他飽蘊情感的目光,這情感靜默內斂,卻同樣強大深沉。

電視節目中,但凡採訪情侶,總有一個問題是怎麼也少不了的——他/她曾經做過最讓你感動的事情是什麼?這問題對我來說不容易回答,因為可供選擇的答案實在太多了。這短短幾年好似濃縮的人生,回首來時路,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我會想起當年珠峰腳下的半碗方便麵,也會想到大理車站前無言對視的目光。我仍然記得那清貧歲月中的情人節,從超市買來的一小束花,也記得倫敦地鐵爆炸時我的顫栗和恐懼的淚水。我看得見你說“我們結婚吧”時眼底的那抹溫柔,我聽得出你在婚禮上說“Yes, I do”時聲音的那一絲顫抖。我記得你在我找工作最艱難低落的時候對我說“他們不要你是他們的損失”,我還記得我在紐約那短短半年你一共飛來了七次……

我懷念我們一起走過的路,一起看過的日落,一起流過的淚水,一起做過的夢。 一個朋友曾經問我:“你到底有多愛他?” 我說:“怎麼衡量呢?總不能精確到長寬高吧?” 她說:“如果要你為他擋子彈呢?”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一句話。” 說完以後我自己也忽然嚇了一跳。不是都說人最愛的只是自己而已麼?愛情到底是什麼東西,能讓我們愛著愛著就忘記了自己? 一直以來,無數女性作家都以“過來人”的經驗告訴所有的女生,被愛比愛人幸福。我曾經一度也認為這是愛情中最理想的歸宿。可是現在的我卻覺得,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或者已經不相信愛情,或者並沒有真正愛過。愛是人類獨有的精神現象,也是人類最高貴的情感。當我們心中有愛,才確知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只是被愛而不去愛人,快樂也許,幸福未必。

電影《臥虎藏龍》裡,大俠李慕白說:“握緊拳頭,裡面什麼也沒有。張開雙手,你就擁有了整個世界。” 愛情亦是如此。 宇宙洪荒,天地遼闊,人各取捨,我在愛著。 好吧,今天我要寫一個傅真生活大揭秘。老傅的粉絲們要有心理準備,因為我眼中的她也許並不如你想像的那樣。 當年在西藏瀟灑不羈的她,如今已為人婦。 但是,老傅不(懂也不想)做飯,也不喜歡做家務,最後在我的威逼利誘下才把洗衣服這個重任承擔下來。我們吃完飯都不會主動把碗洗乾淨,弄得家裡的飯桌和廚房的水池常常都堆滿了碗。最後,當我也忍無可忍時(主要是已經沒有碗可以用來做飯時),我就會大嚷:“再不洗碗今天就沒有飯吃了。”然後,老傅才會乖乖地跟我一起把碗洗乾淨。 (老傅可能會高呼冤枉,因為偶爾當我不在家的時候她也會獨立把這個艱鉅任務完成。)每當我在勤勞地做飯或者擦地時,總會特別要求她在旁邊跳舞助興,而她也會樂意施展渾身解數來娛樂我。她還常常自嘲是一個“生活白痴”,因為家裡的瑣事她都一概不管。 (可是,後來她還是一個人在紐約生活了六個月。)

結婚以後,我們兩個人好像都沒有變成熟,反而有“返老還童”的趨勢。家裡的東西都是“活”的。每一樣東西,譬如水果、汽車,都有可能會“開口”說話。當然,配音全都是由我們兩個人包辦,有時候還可以一人分飾多角。其中有一隻“狗狗”,最受我們寵愛。有時候它非常可愛,但是有時候也非常“賤”。它懂得“飛”,又曉得“踢腿”,會開“狗車”,還會打“狗工”來賺“狗鎊”。每一個來我們家裡的客人都對它愛不釋手。 她是個“書癡”,每當看到好的文章時都要念給我聽。雖然我一般不能做出有水平的回應,但老傅還是會孜孜不倦地給我解讀。 她特別愛演,表情也非常豐富。所以她常常喃喃自語,說沒有人找她演戲很浪費她的才華。也許她大腦太發達了,所以顯得小腦有點遜色——常常打翻東西,跌跌碰碰地弄得遍體鱗傷。有時候,老傅會像一頭動物似的,像犀牛一樣喜歡用頭去撞人,還會裝出咬人狀。 真的星座是金牛座(據她自己號稱是瘋牛座),學的專業是財務管理,從事的工作也是跟金融有關的。可是,她對金錢的概念卻不太敏感。如果別人問她有關投資的問題,她會一臉茫然。只要她喜歡的東西,不管是便宜或者昂貴她都會覺得是一件寶貝。那些所謂名牌對她來說也只是一個牌子而已,她甚至會覺得那些印有品牌圖案的包俗不可耐。記得有一次我只是隨便說說喜歡某牌子的外套,結果不到一個星期她就把那一件外套買下來送給我。那時候她還只是學生,一件外套已經花掉了她半個月的生活費。 (不曉得她剩下那半個月是怎麼過的。) 我們在結婚以後剛剛搬到倫敦時,過了一段頗艱苦的日子。倫敦的生活水平非常高,我們只能負擔一個小小的單元,客廳和臥室都是在同一個房間,吃飯,看電視,上網和睡覺都在那裡。房間是加建的,所以在冬天的時候非常冷。加上熱水器常常失靈,沒有熱水和暖氣就好比雪上加霜。後來房間還發現了老鼠的踪影,把我們弄得杯弓蛇影,神經衰弱。終於在某個早晨,我們在廚房水池發現了這只可惡的傢伙,勇敢的老傅二話不說馬上拿起一個碗來把它蓋住,然後我迅速用塑膠袋把它和碗一起包起來扔到屋子外面去。雖然房子問題很多,但我們還是覺得很滿意不用跟別人合住,因為這樣才有“家”的感覺。 嚴格來說,我們從來沒有吵過架。一般有什麼意見上的分歧,我們都可以很快達成共識。最接近於吵架的事情就只有爭論“到底小籠包跟小籠湯包的形狀是不是一樣”,或者在找不到路時應不應該問路人(她覺得路在口邊,而我覺得路是需要自己從地圖上找出來的)。 我們去葡萄牙旅遊時,我把剛買了幾個月的相機在火車上弄丟了。她不但沒有埋怨過半句,還耐心陪我回去找。以後幾天她不斷地安慰我,怕我覺得難過。還好我們都是天性比較樂觀的人,這個不大不小的過失完全沒有影響我們旅遊的心情。 她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女生——個性獨立,有思想,不做作,不嬌氣。 這種感覺,從西藏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過。 我還記得在大理時,我對她說:“為什麼你會選我?你那麼特別,我卻是一個如此平凡的人。”她的文學和藝術修養,對於在香港這個文化沙漠長大的我有著很大的震撼。那時候我在生活中受了一點挫折,所以性格並不是很自信。後來,她在語言和行動上給了我很多信心。她會介紹好看的書給我,支持我多鑽研喜歡的攝影,要我多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許我太不修邊幅。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妄自菲薄的我,因為我在她的支持和鼓勵下已經再次“成長”起來。 雖然我的文字不足以表達我的思想,但是我還是想對她說,謝謝你老傅,因為你的存在,讓我覺得每天回家就好像去遊樂場和馬戲班那樣輕鬆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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