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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像甲魚一樣瘋狂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231 2018-03-18
據說因EPO血檢未能通過,在雲貴高原備戰奧運的“馬家軍”幾乎全軍將士都無緣赴會。 “出師未捷身先死”固然令人心痛,不過,因為我個人對田徑運動一向不太熱心,所以禮節性的深表同情之餘,更關心的倒是甲魚的命運。 “馬家軍”和甲魚扯上關係,已是二十世紀的事了。然而,當年意氣風發的“馬家軍”在各種場合公開宣稱甲魚乃“東方神鹿”之速度源泉的場景,至今仍是音容宛在。馬俊仁的祖傳密製配方,據知核心內容乃以甲魚和中草藥為主,包括甲魚血、甲魚湯、甲魚精以及紅參、鹿尾、枸杞子、阿膠、當歸,等等。 及至馬俊仁教練以一千萬人民幣向“中國今日集團”出售此配方的交易達成之後,一個“壯志飢餐王八肉、笑談渴飲口服液”的群眾運動,隨即在全國(包括當時仍未回歸的港澳)轟轟烈烈地掀起。

我記得,甲魚神話的1.0版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問世的,處在打雞血和養紅茶菌這兩大全民健保運動之間。功效,據說是治癌。民間口頭相傳。 將甲魚放在癌症患者的身上,甲魚會自動爬到腫瘤所在之處,然後久久不肯離去。數個時辰之後,把甲魚強行移走,但見他原本潔白的肚皮之上,已是血跡斑斑。不打針,不吃藥,更不用吃甲魚,毒自排,病自愈。甲魚的工作原理,相當於當時還沒有出現的強力抽油煙機。 其實,對甲魚的種種補益,我們並沒有科學的理性認識,正如我們其實也並不清楚所謂“紅細胞生成素”(EPO)是個什麼東東。此“素”若超過百分之十八即不合格——這是國際奧委會說的;隊員在高原練習時血紅激素偏高是正常的——這是馬俊仁說的。如此而已。最讓我擔心的是,又“血紅”又“激素”,會不會產生“殃及甲魚”的負面作用呢?

甲魚,脊椎動物門,爬行綱,龜鱉目,鱉科,又稱水魚,團魚,圓魚,腳魚,王八。此物在我國野生分佈甚廣,除寧夏、新疆、青海、西藏之外,可謂鱉踪處處。 鱉價的昂貴,除了美味,更在於滋補。按照中醫的說法,甲魚“性咸平,補五臟、療虛損,是大補之物。”化學分析則發現,甲魚的成分無非是蛋白質、脂肪、糖、菸酸等稀鬆平常之物,這就是所謂“大補”的全部物質基礎。 當然,若國人對“滋補”的信仰完全建築在化學的基礎上,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事實上,對甲魚的崇拜可能來自於對龜的敬畏,後者以長壽(而且吃喝隨便、堅持不運動)而一向被中國文化賦予某種靈性及神秘的色彩。 前幾年,烏龜在珠江三角洲一帶亦被轟轟烈烈地吃過,只是由於其生長周期太慢,成本過高,另一方面,國人對烏龜畢竟還懷有幾分敬畏,因而食吃龜今已淡出主流。

好在還有甲魚,這東西,具有龜的外形,卻無龜的靈性,便於人工養殖,價格也相對便宜得多,活脫脫就是龜的簡易版或曰“走下神壇”的烏龜,可以放心地狎而大嚼。 甲魚的好吃,僅在於他的裙邊,此外鱉掌也尚可一咬。其實裙邊的美味,也只是豐富的膠質所致,與魚翅、燕窩相似,當然豬腳、豬皮也是同一道理。當然,這樣的結論肯定也不會對進食甲魚的熱情以及甲魚的售價產生任何的打擊,反正是吃定了,吃的就是你。 甲魚咬人,只有一法,就是一口咬住,打死也不開口。你越甩越拽,他反而越咬越緊,越是龜縮,大有頭可斷,血可流,這塊人肉不能丟的勇氣和決心。因此,人一旦不慎被甲魚咬住,是一件很痛也很麻煩的事。同樣,人一旦吃上了王八,也不會輕言放棄。

如果你的目的不是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或者活得更長,只為治饞,那麼甲魚的吃法就可以有多種多樣。 清燉是甲魚的最常見也是最合理的做法,上海菜裡的“冰糖甲魚”和廣式的“荷葉清蒸”,即是這一路的兩大代表作。重味的,則有紅燒或黃燜,山東濰坊的“黃燜甲魚”,係以甲魚和母雞煨成,主要是喝湯,相傳為時任濰縣知縣的鄭板橋所激賞。切了片炒,就是下策了,通常是因為甲魚不夠肥大的緣故。至於北京某飯店獨家推出的“甲魚泡饃”,我雖沒有吃過,僅這個菜名就足以令胃口大倒。 烹甲魚並不太難,不過殺甲魚卻極不容易,好在市場裡現在都提供即捕即殺的服務。要注意,最好吃的裙邊千萬不可弄碎,此外,務必要殺魚人將王八蓋子上面的那層污皮徹底刮淨。此舉頗費事,販魚者往往偷懶。

甲魚的腥羶,我認為劉恆最是到位。 “張大民……把煮好的王八端給李雲芳,她老半天不敢張嘴。它顏色發紅,稠乎乎的,像山楂醬或草莓醬一樣,散發著生猛的腥味兒,裡面還摻雜了一小段清新的甜絲絲的菜墩子的味道。”要鎮壓這陣“生猛的腥味兒”,切不可動用本身就過於“生猛”的食醋或胡椒,恐壞了甲魚原味,黃酒較為適宜,當然姜、蒜、茴香等等亦可一用。另外,無論是清蒸還是紅燒,最好加入兩三片肥豬肉,能使甲魚甘腴倍增。人工養殖的甲魚雖然很肥,體內肥膏遍布,不過最腥的也是這些東西,就烹之前務必全部剔除。至於為了滋補而加入的當歸、淮山、杞子之類,其作用除了哄抬物價,剩下就是破壞甲魚的原味。 各種吃法當中,我始終認為廣州的打邊爐之法最簡單最好吃。大解八塊的甲魚,再來土雞半只,“霸王別雞”原來可以如此簡單。

暴得大名之後,野生甲魚幾近被趕盡殺絕,人工養殖甲魚隨之成長為一盤大宗買賣,與此同時,自東南亞走私甲魚入境,更是“甲魚蛇頭”們最熱的大茶飯。 按照“滋補”的原則,一切人工養殖的東西,療效皆不如野生。不過野生甲魚已很難找到,即使是人工養殖的,亦有不同的檔次。中國特有的“中華鱉”,說它最“滋補”當然有違我的原則,不過,以它的肉質和味道,說它“最適合中式烹法”則毫不為過。若要分級,中華鱉當然是排在第一位的A級甲魚,簡稱“甲A”。 張大民曾經替產後不下奶的老婆買過一回甲魚,臨進家門之前還不忘貧嘴一回:“現在什麼都有假,好不容易買回王八,還叫個假魚!”這話未見原作,當是馮鞏的爆肚。不過電影之外,走私的“假魚”的確充斥著市場。就廣州市面所見,近五年來甲魚身價一路直線下滑,最賤十塊一隻(當然個頭也不會比摩托羅拉V系列手機大多少),最貴的也不過七八十一斤。甲魚的大幅跌價,固然是放養面積擴大之故,但是走私的因素更為致命。後者大多來自泰國、越南等地,彼邦王八的廉價,一方面因養殖成本較低,另一方面又受到人民幣在金融危機中匯價相對堅挺之利誘。對於食客來說,那不同文亦不同種的“假魚”,滋味終不及本地的“土鱉”。後者不僅骨細肉多,尤勝在裙邊寬厚,差異相當於土雞與農場雞。

再考慮到傳染病以及“打針注水”的常見,因此購買甲魚已近似於一種高風險的消費行為。報上有文章叫人識別注水甲魚:“買甲魚時先把甲魚背朝下,若不能迅速翻身,四隻腳的肌肉處又有註射器的微笑針孔者,均是注水甲魚。” “迅速翻身”尚可立判,只是“針孔”一事難度極大,莫非把我們都當成了反毒組的警察叔叔? 中國人雖然在“神學”上敬重龜鱉,不過中文每涉及此物,大都沒有什麼好話。 “龜兒子”啦,“王八蛋”啦,“龜公”啦,不勝枚舉。 廣東人算是最會吃甲魚的,因而粵語中的“水魚”也負面的最有個性,特指在消費行為上引頸被宰的“傻B”,近似於台灣國語中的“凱子”。除此之外,對於動物的棲身之處,中文亦有三六九等之分。以“龍宮”為至尊,“虎穴”次之,“豬圈”、“狗窩”殿後,不過一旦到了王八的頭上,也就語焉不詳了。

偏偏在廣州就有一個地方,滿懷敬意地掛出了“鱉府”的金漆招牌。 這是一家飯店的名號。世界上專門吃中華鱉的餐館以及吃個把王八也要燒包成這樣的地方,實在並不多見。 除了“鱉府”二字,這個地方從整體到細節無不令人瞠目結舌。它被修理成一個龐大的水泥洞穴,到處皆為猙獰的蝦兵蟹將以及牛頭馬面所盤踞,怪力亂神,步步驚心。角色和風格上,由中原的、嶺南的、希臘的、羅馬的,還有卡通的(包括Teletubbies和H ellokitty)華洋雜處,糾纏不清。絕對的粗鄙,相對的無厘頭。如果不是腰繫豹斑短裙的服務員遞上的餐牌,你多半誤以為置身於一場精神病患者的創作展覽會。 拼貼或者波普,隨你。不得不承認,某種意義上,這正是廣州整體城市美學風格的不無誇張的集中表現。當然,粗鄙也沒有什麼,既然我們那麼熱愛塔倫蒂諾和金·凱瑞,甲魚為什麼就不能是王八? “鱉”何以就不能有“府”?想笑笑不出來,想罵無從開口,驚嘆又不至於,何以解憂,還是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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