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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你看你看月亮的餅

食相報告 沈宏非 3266 2018-03-18
月餅大戰不僅一年一度,而且“月戰前傳”或“月戰前戲”也開始得越來越早,歷時越來越久,戰爭規模更是逐年升級。 自從香港人在一九九八年製造出號稱“世界上最大的月餅”之後,這個把餅做大的遊戲便越玩越大。香港人的紀錄先是由馬來西亞人以一千三百六十六點六公斤刷新,二零零一年七月十五日,台中縣三十多位糕餅師又以一枚重達二千三百四十一公斤、長三米、厚二十二點四厘米、可供一萬五千人食用的月餅申請破吉尼斯紀錄。 經驗證明,要在這個遊戲中立於不敗,不僅要“大干”,而且得“快上”。在上海,二零零一年第一批月餅已經提早在農曆大暑那天開爐,據該市糖製食品協會稱,目前已接到的月餅準產證申請達三十個,生產廠家三百家,其中新加入戰團的不少於三十家。預計二零零一年上海的月餅總產量有一萬噸,中秋節平均每人要吃到月餅七百五十克。

多乎哉?不多矣。據裡一場因“月餅投毒案”而起的法庭調查顯示,當年過中秋,一個大戶人家就要訂做二十斤月餅,其中送禮用了八斤,另外“送了小兒子的丈人家四斤”,其餘的八斤“自己家里人吃了”。連家裡的兩個長工也“每人分了兩個”,而且“當天都吃完了”。 近幾年的市場調查一再顯示,賣買及授受月餅的越來越多,吃月餅的、尤其是八月十五晚上發生過“月全食”的人家卻越來越少。事實上,即使沒有市場調查,每個人心裡其實也都有數。在這個問題上,產、供、銷、消四方似乎已經達成了這樣的共識:裝在禮盒中的月餅不是為了被吃掉,猶如掛在天上的月亮也不是為了讓人“登”上去的。 如果抽離了嫦娥奔月和月餅,中秋節無疑將會立即還原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的另一個平凡而空洞的日子。

嫦娥的故事,基本上是由漢代以前的三種文獻演繹而來:一、《文選》之《祭顏光祿文》注引戰國《歸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藥服之,遂本月為月精。”二、《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藥於西王母,姮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三、《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張衡《靈憲》:“嫦娥,羿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 隨著“奔月”升格為神話,嫦娥竊藥的動機也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取向,其一,暴君后羿,生性暴戾,民不聊生。暴君偏偏又想長生不老,故向西王母求得不死之藥准備擇日服之,后羿之妻姮娥為了不讓他永遠欺壓百姓,趁其不備將仙丹吃下,頓覺身輕如燕,飄然奔月。其二,天上十日,荼毒人間,神射手后羿為救助百姓射下了毒日頭九個。但被射落的九日皆天帝之子,天帝大怒,將后羿夫婦貶入凡間。西王母同情后羿,遂以長生不老藥相贈,嫦娥於私字一閃念之間將靈藥獨吞,頓覺身輕如燕,飄然升天,升天途中,又生恐到達天庭後遭眾仙取笑,惟有改變航向,選擇了月宮這間“吉屋”獨居。

如果抽離了吃藥的正反兩方面的道德動機,奔月的故事在今天看來,幾乎又具備了當代肥皂劇+科幻片的部分基本要素:美女,射擊,夫妻不和,偷竊,磕藥,私奔,飛行,離開地球,另一個存在主義的男人和一隻作為寵物的兔子。 事隔多年,當我們得知“奔”上月球的原來是一個木訥的美國男人之後,我們對月亮的態度似乎也慢慢變得多少有一點破罐子破摔了起來。對那顆遙不可及而且表面荒涼不毛之“球”已經不再有什麼指望,好在對“餅”的控制權還是牢牢地掌握在我們自己人手中。月球在遠,月餅在近,神話高懸,美味當前,照無眠。 與嫦娥奔月的道德動機相比,人為什麼一定要在八月十五這一天從事大規模的團圓活動並且集體進食月餅,理由就要簡單而直觀得多:月既如此,人何以堪?

或曰: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管有多少月餅被做出來,以不論有多少月餅最後被當作垃圾扔掉,月餅從一開始就不是一種食物。 儘管在《夢粱錄》中就已出現“月餅”一詞,但是直到南宋,中秋食品仍以應節瓜果為核心,月餅並不普及。在月餅界已成信史的,倒是《野客叢談》所記載的一段野史:“元代至正二十六年夏天……至中秋佳話,劉伯溫於月餅內遍置'八月十五殺韃子'字條,相約起事, 各地胡人是夕均被戕。中秋夜民間無不夜飲,乘酒興為之,勢如破竹耳!胡人不識漢字,因而覆亡。” 中秋節吃月餅作為習俗流傳下來,就是為了紀念歷史上的這次“月餅起義”。 可見月餅從一開始就是媒體,後來是媒體,現在也是媒體。它是你也思念我也思念的寄託,傳遞著滿足或者失落的情緒。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月亮是鄉愁的GPS系統,而月餅則是一枚可以吃進肚子裡的、兼具象徵和實用意義的月亮。古人未嘗今時餅, 今月曾經照古人,舉頭望明月,低頭咬月餅,俯仰之間,月餅已經壯大成一個跨時空跨感官的超級媒體。

所以,月餅做得好不好吃與月亮上有沒有水一樣,已經越來越沒有實質意義,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大眾媒體,重要的是以不斷美化的包裝和市場佔有率的擴張來鞏固並且維護月餅所代表的那種價值觀念,而媒體就是信息,只要月亮還掛在天上,只要農曆八月十五的夜空裡仍然滿月高照,月餅就永遠也不會賣完。 月是故鄉明,餅是自家甜。 是媒體總有地方特色,月餅也有蘇式、廣式、京式之別——也正是當前媒體大戰最激烈的三大戰區。 與餃子相比,月餅在外觀、製作以及餡料的多樣性實在要豐富得多。與其說此系各地口味不一所致,不如是為不同地方的居民借助於月餅這個媒體,在團圓的主旋律下以不同方式各自敘述了對於秋天以及月亮的不同觀感。 嶺南的四季不分明,八月半炎蒸未退,直接造就了廣式月餅的富足、滋潤,整個的一派花好月圓。老舍先生在小說《牛天賜》裡曾經調侃道,廣式月餅“沉重而發甜”,可比之於“不專仗著修辭,而是憑著思想的力量”的文章。

業已式微的蘇式月餅,以酥皮、色白大異於廣式“彩雲追月”之金黃而與二十四橋的月色最為接近,總是用一張粉色的薄紙兩面襯著,這張紙的用途,還在於承接進食時不斷剝落的層層酥皮。靜的時候,能聽到酥皮落在紙上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最後,紙對折,把一堆碎屑仰天送入口中——我當然不會說他是“月落烏啼霜滿天”,不過,有一種蘇式的鮮肉月餅,竟是熱騰騰的,肉感的,秦淮河上的槳聲燈影也就若隱若現了。 堅硬是京式月餅的通行證也是墓誌銘,有那個流傳甚廣的“掉在地上砸了個坑”的老笑話為證。其實,就算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是月餅而是燕趙的秋月,也會是哐當一聲,連帶砸碎了一大片琉璃瓦。雖然還不至於蒼涼到有“秦時明月”的感覺,不過中秋夜的背景確實已很涼了,參閱鬱達夫:“北國的秋,卻特別得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正是兩種月餅的寫照。

全球氣候趨暖的同時,節令的市場化也正在統一著人們對於月亮的印象。 近十多年來,廣式的雙黃蓮蓉月餅一直是消費者的首選,因此各路月餅都在向廣式靠攏,就連北京“硬派老生”的代表作“自來紅”(京韻做“滋了紅”),現在也軟玉溫香了起來。 千里共嬋娟,月餅作為媒體只要能成功傳達或者撩撥起這種感受,就已不辱使命,好不好吃、要不要吃還在其次,否則,市場上就會年終無休地“月戰”不止,就像上海的年糕。 無論如何,熱衷於把餅做大及培育“慣性收視”的食品商,是不會產生“明月幾時有”這種浪漫主義的疑問的。相比之下,瓊瑤近期代表作《還珠格格》裡的爾泰口占有兩行歪詩,倒是很能體現月餅的無厘頭現狀,詩云:“一個月餅圓又圓,中間一切少半邊,惹得老鼠亂糟糟,花貓一叫靜悄悄!”

儘管是一年一度,但是月餅作為中秋節的傳統飲食題材,市場早已經被做爛,那麼月餅還存不存在著搞搞新意思的空間呢?我認為,與月亮有關的神話資源依然有待開發。比方說,何以沒有聰明人去打打兔子的主意呢?成都的滷水兔頭不僅很好吃,尤其是它在大排檔裡的那種整整齊齊的陳列方式——用形容李逵的話來說,簡直就可以稱之為“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之製造方式下的出品。論個頭,與月餅也相差無幾,把這些兔頭用精美的鐵盒子裝了,不是創意無限的新一代月餅嗎? 二零零一年六月底在成都舉行的中國首次“精品菜譜拍賣會”上,一道“麻辣怪味兔頭”的食譜以人民幣五十萬元起拍,雖然最後還是流了標,但是“麻辣怪味兔頭”的原創人還是堅信他值二百萬元。因此,在這個基礎之上,對於“兔頭月餅”的售價和利潤,餅商們可完全不必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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