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許欽文散文選集

第7章 過年恨

許欽文散文選集 许钦文 1714 2018-03-18
“三十日夜的吃,正月初一的穿。”不但大魚大肉的飯菜好,粽子年糕的點心多,還有橘子荸薺,甘蔗金蛋,又有橘子花生可以消閒;穿著紅紅綠綠的新衣服,小孩子過年,本來高高興興,是可以快樂的。但我自幼,每到過年,總感覺到遺恨,就因為是言論不自由。在做小孩子的時候,生著嘴巴,常是弄些吃吃固然要緊,隨便談談,也是很需要的。一到過年時節,說話就時刻受人干涉:平常說慣的話不能照樣再說,什麼殺,什麼死,這一類字樣不能提到,連聲音相像的也要避忌。還要說起好聽的話來,什麼長生果,什麼八寶菜;藕要叫做偶偶湊湊,熟的叫做有富。明明是一個人死了,在平常是說得很痛快的,死了,說死了就是;到了過年時節,像中的《祝福》上所寫,要改口說作“老了”。這實在是虛偽,我不佩服;何況不慣。因此隨時存戒心,不敢隨便發言,故意做啞子。可是生著嘴巴總要活動,被人干涉不免懊惱。肚子飽了以後,有得吃不再感覺到怎樣;說話不能自由,這可要不得。所以,以前一到將要過年的時候,現在回想到幼時過年的情形,於高興覺得快活之中,也是覺得有點可恨的。

於言論不自由以外,幼時過年,我還有覺得可恨的,就是照例去拜乾娘的歲。我怕拜歲,元旦可以故意起身得遲,一起身就跑到街上去看花紙,撥糖。要我向人伏地跪拜固然不甘心,人家向我伏地跪拜也不願意接受;當時年紀雖然還小,可是成人的侄子侄媳婦得向我伏地跪拜,覺得受不了。拜乾娘的歲是我一個人的事,挑選日子,特地僱得船搖到十里路遠的城裡去,是躲避不了的。送去兩壇小京莊的老酒,一擔四盒,一對提盒,蓮子白糖,桂圓全雞。 乾娘白麵團團的很和氣,總給我預備著花炮,糖菩薩。糖菩薩我所愛;但拜一拜是不來的。 到了乾娘的面前,我照例躲到帶我去的大姊的老奶母的布裙後面。叫聲乾娘更不願意,我總這樣想著,既然和我的父親沒有關係,何必叫她做娘呢。實在她並沒有到我家來過;無非因為我的大哥夭亡,怕得我也養不大,所以結下這一份乾親,因為乾娘是兒女成行的。迷信和虛偽的禮節,成了我幼時過年可恨的第二點。

辛亥光復,民國成立,改用陽曆過年,當時我在城裡的中等學校讀書;學校裡依照陽曆放假,家庭中仍照陰曆過年。為著提倡陽曆的過年,學校裡於陰曆過年時嚴格維持上課。青年心理維新,對於社會習俗的守舊覺得可恨,記得有一年的陰曆元旦適值星期日;星期六的下午回家還有埠船,第二天沒有開行的埠船,我和一個同學一直步行到校。人在學校裡上課,家中的年貨吃不著,也覺得可恨。 晚婚的我,初在中等學校裡教書時,寒暑假仍然住學校裡。嘗見寺院中和尚貼著“念佛過年”的字條,以為“做小說過年”也是一法。可是一般親戚朋友,有家眷的,以為無家過年太冷靜,爭來邀約過年,我竟被認作可憐人,弄得連做小說過年也不成,這就使我覺得過年的另一可恨了。

抗戰時避難閩西閩北;福建的永安雖然新建了省會,卻保守著過年的舊俗。這並非只是依然注重陰曆的過年;所謂舊俗是到了除夕這一天,街上冷清清,連豬腳爪都買不到一隻。 有些人家,先生陽曆過年,太太陰曆過年。我家照例陽曆也不過年,陰曆也不過年。可是日常的菜蔬總得備一點;過陰曆年要好幾天買不到東西,要多預備一點;怕得不新鮮,照故鄉的習慣,打算到除夕去買。那裡知道太遲了;這一年接連好些日子,沒有葷菜進口。人家過年,我家過了難;豈不可恨? 後來轉到深山的鄉間;農村的風氣樸厚,左鄰右居要好;一到年底;有的送大蒜來,有的送糕粽來,有的送自做的豆腐來;房東送魚來;無慮沒得吃。可是到了元旦,自然是陰曆的,為難的事就來到;許多女鄰居,三寸金蓮穿著繡花鞋,提著錫茶壺,拿著茶盆來敬一杯冰糖茶,算是要好,盛意難違,卻之不恭;當初我托故預先避開,結果要她們多走幾趟,或者老是坐著等候,只好勉強喝幾杯,我名之曰恨茶。為著在深山的村莊過年,我已喝了不少的恨茶。

如今孩子已經有點大了,社會的習俗依然,也正如的《祝福》上所寫,“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不管戰事怎樣激烈,一到年邊,照例隨時可以聽到爆竹聲;因此孩子也要玩弄些花炮。過年的花炮火藥氣應該是香的,戰場上火藥氣可很臭。戰爭中的過年的花炮火藥氣不知是臭是香。不能說是不臭不香;即使認作亦臭亦香,也很要不到;總是一種可恨之氣呀! 原載1949年1月1日第1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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