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徘徊的魚

第9章 到大別山去

徘徊的魚 古清生 10362 2018-03-18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見我,照例是啞聲呼喊,我隱約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頭,發現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給他取的外號,他身高約一米五五,寬臉,倒八字眉,眉心尤寬,板牙醒目,黃。王政委特別喜歡穿黑色深統雨靴,軍綠褲子塞進靴統,背手在田野散步,彷彿是一個政委在進行一個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個炊事員,他的重大創舉是發明了狗條,就是他把饅頭捏成黃瓜形狀蒸熟向我們發售,取名曰狗條,吃的時候別有一種風味,較之老式的長方形與圓形饅頭都有味道。王政委說話喜歡先來一個開場白:個板板地。這話是學武漢人:個斑馬地。我至今也沒有弄懂它的要義。王政委個子矮,智商超一流,弄吃的有很多絕活,輪上他值班去開小灶,他會給很多的油你炒菜,讓人覺得他有一種大將風範,他精明,外表則純樸得要命。

有一年冬天,我們在大王湖勘探,王政委跟著我們一起,我們一起到村里去搞吃的,他的方法比較多,他有一手絕招,會打狗,昨天我們去村里,他轉來轉去,手裡拿了吃的,跟一條黃狗混熟了,帶著黃狗到比較偏僻的地方,抬腳迅猛朝狗鼻子一踢,黃狗不出一聲暈倒,我和老六趕快拿出蛇皮口袋裝了狗,扛起就跑。 回到駐地,帶上工具划船去湖心島,那裡有我們一台鑽機,他們休假了,只有一個人值班。在這裡做狗肉,農民找不到。但是,王政委以功臣和專家自居,就君子動口不動手了。在湖心島背風的坎下面燉狗肉,那味道真香啊,石頭架起的鍋,島上柴草多的是,王政委指示我們,濕的柴不能燒,煙火太濃也會暴露目標。狗肉燉好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可惜,我們帶的酒是鄉下小賣部打的,多少兌了些水,不夠烈。終究是有酒有肉,吃了很長時間白菜幫子的舌頭都像腳板樣沒知道覺了,猛的有了肉,直讓人想歡呼喊叫。喝酒,吃肉,我們狼一樣的快樂在湖心島。

一覺醒來,快中午了,宿舍裡熱水冷水都沒有,該王政委打水的,他還睡著不起床,他居然享福得像個老爺,這讓我們特別憤怒,我們得對他施一點家法,四個人上去抓住王政委褥子四角把他抬到門外擱在地上。冬天的夜裡,打了一層霜,湖畔是潮濕的,霜下面有一層薄薄的冰,王政委光腳丫子不敢起來,於是,他就繼續蒙頭大睡。這令人氣憤,我們都一起想法子,一時間就想出好多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廁所邊上去的,尤其要擱在女廁所邊上,臭氣會熏得他睡不著;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鴨排上的,讓他在湖里漂呀漂,漂到長江去,順江去到大海;有叫抬到食堂角落裡,那裡野狗特別多。王政委是個旱鴨子,夏天才剛開始學習狗趴式游泳,我們決定把他抬到放鴨排上去,讓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漂在江上,漂在海上。

就抬著走,沒想到一拐彎就碰見圍墾區書記,他問我們:怎麼啦?抬的是誰?誰也沒有想到會碰見書記,我們深怕王政委告狀,這是人樁俱在,書記這麼一問,嚇得我們險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圍墾區書記不認識我們,我們則認識書記,他總是作一些形勢報告,有時候不作報告也坐在台上。碰到了書記,問話了,得答話,都不說話不行,他會懷疑我們幹壞事,告到我們書記那裡去,那很可怕。我說:我們出了一位傷病員,他是乾工作累倒的。書記就馬上說:那……趕快送衛生所!趕快送衛生所!說著書記伸過手來,欲揭王政委的被子,這時候,我們四個人都知道要幹什麼,就抬著王政委飛也似的跑,邊跑我邊說:我們去衛生所了!跑出大約五百米遠,那裡有棟平房,拐了過去,估計書記看不見我們了,我們嚓地繞過去,從平房的另一頭又轉回來了。這樣實際上是我們抬著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們抬著他受累還要承擔驚嚇,誰懲罰誰?

我們累壞了,抬著一個人健步如飛,手臂酸得要命,依然把王政委擱回床上,這樣一個打霜的冬天早晨,我們大汗淋漓,伸手揭開王政委的被頭,他在裡面正樂得合不攏嘴!是吧,原來要懲罰他,卻累得我們不行,豈不是懲罰我們?王政委這麼樂,他咬著牙關笑呢,就笑得嘰嘰地響。見他個鬼,我得想一個法子來治他。我四處一看,牆角有一捆麻繩。我說:有了,我現在看你笑,待一會就要你使勁地叫!於是,將王政委的手、腳都在被子裡面擺直,然後就連鋪板、被子和王政委一起五花大綁,綁得他紋絲不能動彈。王政委開初沒有什麼,他還是笑,但過一會,他不笑了,他開始皺眉頭。然後,王政委扁起嘴巴用下唇壓住上唇吹氣,使勁吹,吹得“不不”地響。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塊癢癢起來了。這種癢非得撓撓,但是王政委的手綁住了,他想吹氣撓痒,卻不行。他終於開口求饒了,請我們幫他撓一下眉心。可是,我們輪番伸過手去,卻都不撓到他的眉心,他滿心期望我們把手撓到他的眉心上,手卻在約有一寸距離的時候停了。王政委就使勁往上抬頭,試圖將眉心撞到手上,這個圖謀沒有得逞,大家都非常機靈,他一抬頭手也抬起來了。王政委臉上痛苦的紋路就如百年蒼松。他咬緊牙關,啊啊地使勁喊,喊也不能撓痒癢,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們把他抬著一路飛跑就來氣,於是,決定只給他撓周邊而不撓眉心。於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和腮邊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勁扭頭,還是想讓眉心撞到手指上,這都枉想。王政委最後求情答應給三包煙我們抽,掂量一下,覺得可以平衡了,就給他解繩子。

剛解開繩子,外面有人來了,邊走邊問:地質隊的住在哪一棟? 我到門邊去一看,不好,衛生所的醫生來了。我趕緊把門一關,轉身衝過去按住正欲起來的王政委,說:媽的壞事了,醫生來看你了,你一定要將病假裝到底。王政委是裝病大師,他把頭髮撓兩撓,就篷起個雞窩,接著往枕頭下面一扒,扒出一張“風濕止痛膏”(我們通常用來補褲子的),啪的往臉上一貼,然後躺下去,微微閉上眼睛,開始間斷性地拉搐嘴角……一個大病號就誕生了。 醫生來了。書記去了一趟衛生所,沒見著我們,就怪醫生剛才關了門,否則那麼重的病號不可能不進衛生所。醫生受了批評心虛得很,因為他剛才跟護士小姐在里屋聊天,那裡有個檢查身體的屏風,擋著外面看不見。於是,他就背起藥箱顛顛地跑來了。這叫送醫到工區宿舍,做一線工人的貼心人。

醫生姓馬,馬醫生一看躺著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診箱,從白大褂裡面抽出聽診器,準備診斷,我喊了一聲老六,老六就去搬條凳,我再跺了一下腳,王政委開始說糊話,他的手不停地動彈,迷迷糊糊說著一些糊話,剛剛鬧翻天的宿舍忽然氣氛緊張起來,馬醫生如臨一級戰備。 條凳,我說。老六把條凳送過去,馬醫生就坐到條凳上,掀開被子一角,把聽診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這傢伙從來都是光膀子睡覺,這倒方便了醫生。 通常情況下,醫生一來他的箱子就要大亂,老六將條凳一送過去,就彎腰打開巡診箱,他首先把膠布一把抓去,老六這小子心太黑了,邊上的幾個就不讓了,手都集中到藥箱,紅藥水、枇杷止咳露、牛黃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風油精、仁丹……一掃而光。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準了一盒谷維素,它是有益於植物神經的,前次打獵槍響震了個耳鳴,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抱藥,末了竟把醫生的體溫計也抽走了,我剛想說體溫計不能拿……但老六轉身就跑了。

王政委的糊話分貝越來越高,他說著糊話又不停地動彈,弄得馬醫生好不緊張,我看見馬醫生額頭有一些汗珠,我估計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話弄的。糊話是發高燒的症狀,王政委學著電視專題片裡面的情節說糊話,連我開始都沒聽懂,過一會兒,我才聽清楚:別管我……我沒事……工程要緊……我決不下火線……這傢伙,我忽然有點擔心起來,裝裝病把醫生蒙過去算了,這麼裝下去越裝越像那麼一回事了,到時候怎麼收場呢?王政委根本就不發燒,昨天晚上我們到農村邊上打了一條野狗,他吃了一條後腿加一大瓷碗燉蘿蔔,我們是用狗肉燉蘿蔔。 馬醫生收起聽診器,他去找體溫計,沒找到。馬醫生疑惑地抬起頭,特別知識分子地說:請問有哪位同志在使用體溫計量體溫嗎?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著他拿走的,但我不能說,我們都搖頭。馬醫生見狀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一下額頭,想想說:我去一下衛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馬醫生說著匆匆出門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來。

個板板地,怎麼辦?王政委說。 將病假裝到底。我一把拎起腳邊的開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缸開水,遞給王政委:這水喝下去,至少增溫一度。然後,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腳毛巾,倒上開水,使勁一擰,揉成團,掀開被子,說:王政委,胳膊抬起來。王政委聽話地抬起胳膊,我把燙毛巾往他胳膊窩一塞。 使勁夾住!我說。 王政委使勁一夾。唉喲……噢!他殺豬般地叫起來。 我說:別叫啊,還有另一邊。我又扯了一條王政委的洗臉毛巾,倒上開水,使勁一擰,揉成團塞進他的另一個胳膊窩,他又一叫。 王政委喝罷一瓷缸水,他把瓷缸遞給我,擔心地說:等下要尿尿怎麼辦? 沒事。我說:老六,給王政委套個塑料袋。老六就轉身拿了一個塑料袋,這是地質隊裝硝酸胺炸藥的,他就把王政委的被子全掀開,我們這才發現,傢伙的居然是全裸睡覺的,怪不得我們抬他到外面,他總是那樣乖乖的,遇到書記也不告狀,可以想像,他一告狀,我們就會把他扔下不管。

老六將塑料袋飛快地套在王政委的小便上,找了一根自行車車胎剪成的橡皮筋給扎上,最後一下,老六把餘出的橡皮筋拉長長的一放,彈得王政委嗷地一叫。 好了,趕快把熱氣摀住。我幫王政委將毛巾取出來,給他紮好被子。這時候馬醫生也到門口了,好像馬醫生後面還跟了一些人來。 墾區書記來了,緊跟著婦聯兼計生委主任,婦聯主任手裡拎著兩瓶玻璃瓶裝桔子罐頭、兩袋奶粉和一袋約五公斤重雞蛋。老六一見有這麼多東西,就捂著嘴樂。任重道遠的王政委聽見我跺腳的信號後,又開始哼哼。 這回後面還有一個人,姓牛,小白臉,戴一副金邊眼鏡,一拳頭能把他打成柿餅!他是圍墾區的筆桿子,具體職務是圍墾區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辦公室副主任,這名稱太長,通常都使用簡稱,叫他“社精辦”牛主任。馬醫生這回拿來了新的體溫計,給王政委夾上,王政委的糊話漸高,書記仄耳細聽,被他聽出來了:別管我……我沒事……工程要緊……我決不下火線……書記很感動,他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指指王政委,壓低了嗓門說:這個同志……不錯呀。他舉著大拇指在我面前晃晃。

是呀。我也仄過頭,說:純粹累的,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他現在完成的進度已經進入2000年,提前11年跨入了21世紀! 啊?這樣的同志應該好好表揚。牛主任,好好整一個材料,你怎麼稱乎?書記問我。 他姓古,宣幹。老六在邊上說。噢,古宣幹。書記抓住我的手握起來。哦,就叫我古駝子吧。我說。他們叫我古駝子。 駝……子?不,這麼叫不好,我看你工作水平很高,你協助一下牛主任,整一個材料,鼓舞同志們向邯鋼學習,向勝利油田學習,一業為主,兼營副業,全面向多種經營企業進軍。學邯鋼,不走樣,墾出大王湖,誓做工業米糧倉…… 那是那是。我說:書記的話我要牢記在心間,我們地質好兒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要發揚,抗嚴寒,戰三九,不鬥退狂風惡浪決不走!紅心有,茶當酒,抹牌九,八倍聽和全斷么……我忽然間也被這氛圍給感染,好像一下子有了文彩,就把王政委吸引過去的注意力悉數給吸引過來。 41度!同志們,同志們哪,41度高燒啊!馬醫生嚷嚷起來,他舉著體溫計給書記看。這個溫度容易引發肺炎並發症,我得給他注射青黴素。馬醫生開始尋找注射器,酒精和藥棉,青黴素注射液什麼的。 40萬是不行的。老六在邊上插了一句。 當然。馬醫生說:我準備給他注射80萬。 王政委忽然沒動靜了,這傢伙是聽說要給他打青黴素,他就不哼哼了……不好,這要壞事,如果王政委不願意注射青黴素,他就會將假病暴露出來,那還不給我們遣送回地質隊並且通報批評?這事情要鬧大,我感覺頭皮一炸,額頭冒汗了。我怎麼把熱毛巾在王政委的胳膊窩裡熱一熱,就熱成這麼高的溫度呢?以前,我們賴病假也是這麼做的呀!下次再搞,不能太高,39度就行了,上41度,那很糟糕。 忽然,我想出一招。我說:噢,馬醫生,你有沒有土方子給王同志降溫呀?因為……老王同誌有青黴素過敏史,一注射青黴素他的皮膚就紅得像蕃茄。說到這裡,王政委大咳兩聲,又開始說糊話。我想,他的咳是憋笑憋出來的,也虧了他,我們的配合真是天衣無縫。 馬醫生一聽,立即放下注射器,他連皮試也不做了,說:我研究了一個方法,而且管用,可以試試。你們得派人到湖邊的田上去找野幹艾,用乾艾煮水給他洗澡,洗罷就用棉被蓋好,再用冰塊包成一個冰袋,拿冰袋縛在他的額上,這叫熱洗冰縛法,十分管用…… 噢,我懂得了,我來做吧,這個我會呀。老六就蹦起來,我們大家都被折騰得夠戧,都過了十一點半鐘,肚子咕咕叫了,醫生、書記、婦聯主任、社精辦主任都在,太難受了,快點結束吧! 啊,是呵,我們會這個呀,馬醫生,別的藥還有嗎?你可不要節約喲?我說。 呵呵,古駝子……古宣幹,當然,我要開一些退燒藥,並且我還要隨時來複查,我對工人群眾是全心全意地服務,決不縛衍了事。馬醫生一臉嚴肅,然後,他開了一些藥,就一起走了。等他們走遠,我們就搶桔子罐頭吃,然後用大瓷碗裝奶粉衝牛奶喝。王政委早已經躺不住了,他從床上跳起來,光溜溜的就要搶奪桔子罐頭,可是他走起路來,卻要將兩腿張開,因為他的腿中間被老六扎了一個塑料袋。這場戲,他是有功之臣,我看他有一些艱難,將我搶的桔子罐頭給他了,還剩下大約6瓣桔子,5口糖水。 剛吃完,王政委的麻煩事來了,他說:個板板地,我要上廁所,是我自己走呢,還是要人扶? 我說,廁所是公共場所,不能自己去,要人扶。老六,你扶他去吧,我去扯幹艾,多少熬一點幹艾湯讓王政委泡泡,不然怎麼說明他會好呢? 我去湖邊的田野裡扯幹艾,好大的湖風吹拂,綠頭鴨成群地躲到田裡來,有一些雁在藕塘的枯荷間悠遊,粗看曠野都是一片枯黃,細看枯黃的草底下,已有無數綠意在萌芽。黃花菜已經開出了小黃花,地米菜爆出米粒一般的小白花,還有藜蒿,它已長出嫩白的芽尖。抬頭看遠邊湖面,風把湖水吹起一個浪又一個浪,浪潔白往前一卷,像捲起一捆清澈的湖水,散了,重新捲起來。 我發現幹艾不是很好找,這一片田野有人放火燒過,湖邊的人都相信野火燒過以後,地裡的植物會長得比以前好。我只得又往前走,有一個農民在藕田裡挖藕,他的鐵鍬是一個長方形的平板,他在塘泥上兩邊一插,再中間一鏟,鏟起一塊長條狀的規則膠泥,堆在路邊上。他這麼鏟開一層,就好找下面的藕了。他腳邊還有一個鐵桶,挖出來的泥鰍、黃鱔什麼,都裝在鐵桶裡,我去一看,裡面還有一隻小烏龜,在鐵桶裡爬來爬去。這旁邊有乾艾,我就拔,但是拔不動。艾的根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它有一個龐大的根系,牢固而堅決。通常而言,艾入藥是要求全草,這我是懂得的,如果不拔全草,這不大好,哪怕是假病呢。 我就叫農民,給他一包煙,說:幫我鏟一點艾吧,我們要當藥用。這農民臉上沒有一點笑神經,我給他一包大重九煙,四塊錢呢,可以換他四斤藕,他一點高興的神色都沒有。他點了一根,猛吸一口,把煙含得久久的等沒有味道了才吐出來,吐出來的都是白氣了。 不錯,是好煙。農民就幫我挖艾。挖了一會,他就惱火,說:你們都是拿饃饃堆堤壩呢,你們有錢去買不到糧食呀? 嗨!我說:學邯鋼呀,學勝利呀。 噢,邯鋼不煉鋼? 不,是煉鋼的。 那你們不好好煉鋼跑到這來幹什麼? 哎,我們搞副業呀。我說。 副業?哼,你們鋼煉達到人家德國人、英國人、日本人那個水平質量了嗎? 嗯……還沒,還差得遠。我說。 差得遠還不好好煉?你來圍墾什麼湖田? 嗨!這農民把我也惹生氣了,我說:老鄉,我是看在你在幫我挖艾的份上,你管得了那麼寬嗎?我們都管不了,叫我們幹什麼我們就乾什麼。 那……晚上到村子邊上打狗是誰叫的呢?農民盯著我。 誰打狗了?我嚇了一跳,這傢伙,這個滿臉鬍子的農民,他可能看見我們昨晚到村子邊上去打野狗了。 不要胡說啊,我們這裡的人多得很。我一邊說著,一邊揀艾,我想趕快走。 你急著想走?老農民說。 走又怎麼樣?我生氣了,這個農民有窺視欲。 噢,說說,謝謝你的煙,我想你們這樣胡鬧是不對的。農民說著就找了一塊石頭,揀起石頭一下一下地刮鐵鍬上的泥,刮得很用勁。 我背著幹艾飛快地跑回宿舍,卻發現王政委真的成了傷病員。原來老六扶著他走,他也就裝成真的病號,閉著眼睛一步一步都依靠老六扶著,老六呢,心裡想著他是假病號,也就扶得不十分上心,他看見一條黃狗要進廁所,就放開王政委彎腰揀石頭打狗,王政委閉著眼睛正往前邁步,這樣就一腳踏入溝裡,膝蓋摔破了,額上也摔出一個洞。他們在商量要不要去衛生所包紮呢。 個板板地,算了,我不去了,老六有膠布呀。王政委說。 老六說:你老盯著我的膠布,你還是去衛生所吧,告訴你,今天是郝護士值班。王政委聽說郝護士值班,眼睛就亮了,說:我去衛生所,讓她摸摸我的頭就會好。說著站起來,健步如飛。 病!我衝著王政委的背影大喊一聲,這一喊又把他喊痿了下來,他就慢吞吞地往衛生所去。老六,去扶扶。我說。 王政委愛上了這副妝扮:頭上用繃帶扎了一圈,正中有一些紅藥水滲透開來,他穿的軍綠色褲子,黑統長雨靴,站在湖堤上,前面是一排排的大石頭,他手握一根鋼釬,就像準備握著爆破筒躍出戰壕的王成。社精辦牛主任給他拍了一個照,就是這個姿態。 王政委險些走紅,他的材料正要報上市裡的時候,單位決定撤出圍墾,因為單位換了一個新的總經理,新的總經理認為:未來的時代,是信息高速公路的時代,他將鋼鐵公司的努力方向轉向高科技,放棄已經投入數千萬元的第一產業。 我們也將回到地質分隊去,從此結束了這裡的圍墾生涯。回去之前,我們決定幫王政委一把,因為他老婆在農村,要挖地種冬小麥了。王政委家在羅田,我們到了縣城,又走了20里山路,王政委說,再翻兩座山就到了。 王政委的家是青磚房,據他說是明窯磚,也許吧。王政委的老婆非常漂亮,長得就像電影裡的小花,直說就像陳沖。實際上這房子是她們家的,在廳裡,我看見有許多獎狀貼在牆上,那都是王夫人李翠花的,初中長跑第一名,跳高第一名,高中女子健美操第一名,英語演講競賽第一名……總之是一大堆獎狀,而且……就是對於我們來說,這些獎狀在我們讀書的時候,都是高不可攀的啊。 王政委說,他是用兩個饅頭把老婆搞到手的。她每天上學從他上班的食堂路過,他從公家食堂的後面出來,塞她兩個饅頭。後來,她沒有考上大學,就嫁給他了。因為,他是一個炊事員。 這簡直是豈有此理!這簡直是屎殼郎戴花!我看見老六和其他人都很憤怒,只有王政委嬉皮笑臉的,給大家分煙,又甩掉了長統雨靴,光腳站在地上。在羅田的山里,冬天也好像不十分冷。我們吃了一鍋臘肉燜糍粑,紅燒果狸腿,乾辣椒炒臘斑鳩丁,喝了一壇釅米酒。然後,擠到廳裡打麻將,全頻道帶賴子的。打到天亮,睡了一覺,到九點鐘才醒,哼哼哈哈地去幫王政委挖地。這才發現,他們家人早就在挖地,村里人都在挖地,山里的太陽,九點鐘才升到山頂,山谷裡還瀰漫著淡藍色的薄霧。挖地的青年夫婦,地頭上都有一個或一對孩子,他們坐著啃一個燒包穀,或者啃一個烤紅薯,邊上有瓦罐,那是茶水。有的地頭上還有一條狗。 王政委家的地頭上就是這樣,他的兩個兒子,大的啃一根甘蔗,小的抱著一個蘋果在啃,他長著一個孤牙,所以總是啃出一道深印子。這景色非常好,我看見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已經挖到另一邊去了,王政委這邊,他是挖的兩壟,他脫光了外衣,只留下一件海魂衫,軍綠褲子高高綰起,頭上的繃帶已經落下半尺長一節,山風不時把它撩起。王政委揮起鋤頭,雄健如鐵人,像麥賢德。 我們哼哼哈哈地挖,挖不多一會兒,老六就想心思並排到王政委的夫人李翠花的邊上,他跟她排在一起挖,吭吃吭吃直出汗,卻挖得蠻帶勁。拐彎的時候,我問老六:跟得上趟嗎? 老六說:為有雄心多壯志,不愛工裝愛農裝。 中午飯是送到地頭上吃的,因為我們來時帶了許多肉和果蔬,所以呢,實際上是吃我們的,不然讓王政委負擔是不合算的,好像我們在這裡種地只能算是半個勞動力。 但是,菜的做法卻是按羅田的風味做的,這就美死了。比如一個箬葉排骨,就是到山上找到箬葉包起排骨蒸的,那味道喲,美死了。還有,酒糟帶魚,將帶魚炸乾,然後,用酒糟燜,又放上紅泡椒,漂亮死了。 我們吃飽了,就算著王政委的麥子豐收。算來算去,成本沒法降,我們這齣力都義務了,鐵算盤老六說:如果按收購價賣,每斤麥子至少還要虧本8分錢。於是,為了不敗壞王政委的情緒,我們不再提種麥子賺錢不賺錢的事情了。我們就提議說:啊啊,養點梅花鹿種點冬蟲夏草吧,是很貴的。實際上我們都不知道什麼可以賺錢,在農村里,到底什麼可以賺錢呢?只是胡說一氣。下午,就把地都挖完了。我們吃完晚飯又開始打麻將,剛打了一會兒,村里就來了不少人,圍著看,看我們打一塊錢一點牌,他們都吃驚地嘖嘖驚嘆:這工人就是有錢。說得多了,把個一輸再輸的老六氣得把麻將往桌上一拍,說:工人?工人有個屁呀!明天我們就下崗編外,工廠虧得一塌糊塗,你們知道不知道?到時候把你家的地給我呀? 一個剃瓦片頭的青年農民說:你說的也是,工廠虧得一塌糊,你們倒活得這麼蕭灑,玩得這麼蕭灑,工廠賺錢那還得了?這瓦片頭好像是一個民辦教師,他擺出一副辯論的架式。別跟他辯,辯不過他,我這樣想。 我說:工廠的事情我們決定不了,你知道嗎?話一出口,我又後悔了,我看見老六趁機伸手去摸王夫人李翠花的小腹部。我們這一幫人趕到王政委家來幹嘛?幫他種麥子嗎?那一季麥子,不夠老六輸的一圈麻將錢呢。但是,老六這麼做太不對了……然而,這動作就被瓦片頭看見了,他衝上去一把抓住老六:你這個傢伙,看上去蠻文明,卻是個大流氓!這一來,大廳裡炸爆式的轟動了,村民們都高聲喊打,一陣乒乒乓乓亂打,我想老六是挨了不少打的。憤怒的是我的頭部、背部也紮紮實實地來了幾下子,我一看情況不妙,就飛身衝到門邊一把拉滅了電燈。大廳頓時一片黑暗,我高喊一聲:36啊!這是我們的暗號,就是跑的意思。於是,我們都衝到門口,嘩啦啦往山下跑。 雖然勞動農民比我們有力氣,跑步卻不是他們的強項,他們的肌肉已經僵化,跑出百十米就追不上了。但是,為確保安全,我們跑出五里地才停下來,好在都跑出來了,我們蹲在路邊,拔了一些草點燃,好,除了老六額頭有一個肉包外,其他人都沒有受外傷。我只是右後腦有一些麻木,是他們的拳頭落在那裡了。 我說:老六,我剛才還想說你呢,朋友的妻不可欺! 老六說:駝子,你這回是真錯了,那妹子不是王政委的老婆李翠花,我向毛主席保證。 我說:我親眼看見的,你還能騙我? 老六說:真冤哪,這樣回去我都沒臉見人,絕不是王政委的老婆。 我說:好,我們想辦法走,要天亮前趕到縣城,坐頭一班車走,我們可能就回不去了。 老六說:對不起,是我連累大家了,那妹子太漂亮……不能完全怪我。 我說:看啊,這山是東西走向,我們往東走,大家緊挨著走,有情況一起上,不能當逃兵。 夜的山谷,有涼氣沁心,人的皮膚因了這涼氣在收緊。山腰上間或有一盞燈,燃起在歲月的幽暗處,這是大別山的一條支脈。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被兩邊的大山一擠,擠成一條帶狀,有一顆流星劃過。大山里面很靜,好像是在打霜,有細微的沙沙聲發生在葉子上。林子裡面,也間或有貓頭鷹嗚嗚地叫,有麂子發出嬰孩般的叫聲。越往前走,越是顯得陰森森的。 這是多麼糟糕的事情呀,老六的遊戲跟王政委的比起來,一點都不好玩。主要是我們手上什麼武器都沒有帶,我一直盯在路上,看有什麼棍子可以用來做武器,但路上什麼都沒有,彎彎的羊腸山道上,是青石板上一層薄露。 抽根菸吧。我說。我們坐下來,點著煙。現在安全了,山民絕對不會追出這麼遠。又驚又累,坐下來吸一口煙,真的是好舒服。這是很難享受到的,我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月是一彎銀月,這是月初,這個月亮像一個沒有發育成熟的少女,但它漸漸就會豐滿起來。 老六說:前面有一個山神廟,我們要不要進去? 我說:又不是刮風下雨下雪,最好別去那種地方,那種地方說不清的東西特別多。我正說著呢,只見山神廟里火光一閃,走出一個巨大的黑影,他像一個二丈高的魔鬼。我們毫無防備,連起身的機會都沒有,也就是說,剎時全身的神經都不聽話了。 你們想逃?那巨大的陰影用一種粗壯的聲音說。 我們簡直是嚇得魂飛魄散!這時候,我才看見兩面的山道上,兩支漫長的火把隊伍緩緩地走來。毫無疑問,我們已經落入了陷阱,老六阿老六,我們都栽在你的手裡了啊。 老六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忽然站起來,說:好漢做事好漢當,這裡只有我的事,你們走。老六向著那個魔鬼走去。魔鬼站著沒有動,兩邊的火把越來越近,十分壯觀,烈烈的火,燒得山中的冷空氣吱吱的響。 我們被圍在一個火圈中央。我看見了,那個指揮就是瓦片頭。在這個時候,這樣的場合,要殺要刮只有由人家了,這就是命運。我想。 忽然,瓦片頭走上前來,說:今天,本來是我們要追殺你們,但是,我們的這位妹子看上了這位工人哥哥。現在她的貞潔已經歸了這位工人哥哥了,那麼,今天晚上跟我們回去,舉行盛大的婚禮。 怎麼回事?那位天仙般的女孩子要嫁給老六?老六摸的真的不是王政委的夫人?我看了老六一眼,這無疑就是給老六平反,老六已經淚光點點,因為沒有這一幕,誰也不會相信老六伸手摸的不是王政委的老婆。那個妹子長得真像王政委的老婆呢。 老六突然一展雙臂,仰天長笑:蒼天啊,我修到了福氣了呀,我有一位仙女了呀!祝福我吧,大別山!為我歡呼吧,仙人寨!老六長笑,然後淚光點點,轉身狠狠地跟我們擁抱。 那邊,鼓樂聲起,火把飛舞,少男少女跳起了大別山月光舞,一個仙女般的女孩子,蝶一般地飛過來了,她依在老六的懷裡。我突然有一種感動,便是山人,都是要嚮往著遠方,哪怕把自己承託給第一次會面的人。 忽然,我也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覺,媽的,好事壞事都跟自己沒有份。我想在人群中找王政委,沒有找到,我相信王政委是在後面籌備著呢。太奇怪了,老六這晚上就成了新郎,二天,我們走,老六帶著一位仙女回家。 那以後,我就離開了地質隊,跑到北京了。王政委在天台山下見到我,說:我們的地質隊沒有了。 我說:我有預感,但你一說,我心裡還是難過。 我們的地質隊沒有了。王政委說。我看他好難過,但我現在對單位不再有更多的感情了。我都覺得自己最易波動的青春期裡,居然那麼熱愛地質隊。 回首過去,我沒有什麼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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