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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探靜中消息

淡品人生 林清玄 2135 2018-03-18
看過曉雲法師的禪畫,步出展覽室時,台北已是黃昏了,沿著筆直的仁愛路向西邊看去,一輪金澄澄的夕陽正高掛在大廈的頂端。我向著夕陽的方向散步,發現整條仁愛路美麗的木棉花都落盡了,看似枯寂的木棉樹,枝椏間的綠芽正從樹中抽長出來。 我恍然間覺得,金橙一樣色澤的木棉花固然是美的,但那一刻,細嫩的芽之美也毫不遜色。我又想起舊時鄉間的木棉樹,它們不僅會開美麗的花,花後還結成一顆顆的棉果,在初夏來臨的時刻,棉果在空中爆開,聲音隱然可聞,然後一絲絲如絮的木棉就從四空飄散下來,那景緻比起光是開放掉落的木棉還美,因為它有果有棉,還能散落在廣大的大地。 可惜台北的人無福看到木棉有果,更看不到果中的棉絮了。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空氣太污濁了,也許是車聲太嘈雜了,也許是天空太灰黯了,台北的木棉總沒有一株結出真正的木棉,這樣想著,木棉絮在鄉間飄落的姿勢就更美了。

我看過無數藝術家用心血創作的結晶,它們都或多或少有可觀之處,但是我們看畫的時候本來心是空的,看完之後整個被充實起來,有時候心裡被塞得完全沒有空間,總要經過一段寧溢的時間,心裡才平靜下來。 看曉雲法師的禪畫,經驗卻是完全不同。那種感覺彷彿我們在深夜裡讀陶淵明和王維的田園詩,短短幾筆,淡淡著墨,不能激起心靈澎湃的情感,反使我們的澎湃安靜下來。它不是有東西塞進我們心裡,而是把本來充塞在我們心中的俗慮清洗了出去,就像暴雨後的山澗,溪水初是混濁,在雨過天青之時,溪水整個清澈,而山中的泥濘污穢也被清洗一空。 在生活的奔忙裡,我們的心彷彿被充塞得飽滿了,這種飽滿使我們遇樹不見樹,過林不見林,更不要說能靜下來看路邊的小草小花了。欣賞過曉雲法師的禪畫,它使我們飽滿的心變成虛空,那虛空乃可以涵容,可以讓大地穿梭,可以成為一片廣闊的平野。

曉雲法師有一幅畫,畫中一個細小的漢子挑著黃麻,穿出了一片亂墨飛舞的樹林,空白處寫了這樣幾句:“本有黃麻三擔重,如今只剩一擔;挑到一處放下來,正是身心自在。”正是描寫那樣的感覺。要到身心自在的境界,非得把那最後一擔也放下不可,也就是要做到“世界光如水月,心身皎若琉璃”的境界。 我覺得“禪畫”之可貴處,也是與一般繪畫的不同處,就是它在一幅畫裡也許沒有任何驚人之筆,但是它講究“觸機”,與其他藝術比起來,是一支針與一個汽球之比,那支針細小微不可辨,卻能觸中人的心靈之機,這正是曉雲法師所說:“無異是另開闢了一個清湛的源泉,從人的有限中更拓出無限的國度——性靈的國度,禮教是人底範疇的閑邪,性靈是人自然放射的悲智光。”

那麼,禪畫所表現在畫面上的精神,可以說是“留白',包括內容的留白和形式的留白,是在畫面上我們不能完全捕捉到作者的意思,他往往留下一個線索,或許多線索,觀者只能循線摸索,走到哪裡算哪裡了。 也因於禪畫有這樣的特質,它在中國藝術中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宋朝以還的文人畫可以說多少具有一些禪意,而明代影響後世最大的兩位畫家,一是石濤,一是八大山人,他們的畫非但禪境殊深,本身也皆是出家的和尚。 歷來論石濤者都認為他的藝術“無法”,乃是擷取了中國各派之法“獨創我法”,曉雲法師談到石濤,曾用了這樣譬喻:“石濤之畫風是如何灑脫不拘,正等於中國之南禪到了一花五葉之後,一切風規律儀都放合了。”正是觸到了禪畫之機,禪畫之“畫”是有法度的,但禪畫之“禪”就元跡可循了,完全要看道心的修為。

道心何以修為?曉雲法師有一幅畫,畫的是高士面壁,三五筆成篇,只題了幾個字“一探靜中消息”,我想這個“靜”字也就是道心修為的起點了。 人總是容易被動著的事物感動,因為人總有個活活潑潑的本質,所謂世上沒有不落的花,沒有不流的水,水流不盡,花落不了,總有一個活潑的世界。但是在靜中追探的人卻能在花落水流之間,覺悟到萬物之無常,悟人性之真常,這就是修為! 我們且來讀幾段曉雲法師常引的有關靜的詩,來一探靜中消息: 雪裡梅花初放,暗香深夜飛來; 正對寒燈寂靜,忽將鼻孔沖開。 (憨山禪師) 風從何處來,眾響動巖穴; 靜聽本無聲,如何有起滅。 (蘇東坡) 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 默知神自明,觀空境逾寂。 (寒山禪師)

玲瑰色淡松根月,敲磕聲清竹罅風; 獨生獨行誰會我,群星朝北水朝東。 (永明禪師) 獨坐窮心寂杏冥,個中無法可當情; 西風吹盡擁門葉,留得空階與月明。 (王維) 落落寒松石澗間,無琴無語聽潺援; 此翁不戀浮名大,日坐茅亭看遠山。 (漸江和尚) 由以上所引的詩句,可以想見“靜中消息”乃不是追求得來,而是一探所得的觸機,最妙的是這個“探”字,問題是忙碌的現代人能享受這一探的人恐怕也寥無幾人了。那好像同樣一株木棉,在鄉間能安然結果,棉絮飄飛,而到了市聲凡塵,則只能開出嬌豔的花,卻不能結果成棉了,恐怕連一株沉默的木棉都能感受到靜的力量,何況是在木棉樹下還能沉思的人呢? 附註:曉雲法師,俗名遊雲山,1914年生於廣東,為嶺南派繪畫大師高劍父之高足,曾於印度泰戈爾大學研究印度藝術,並教授中國藝術。足跡遍歷世界及中國名山大水。現任文化大學永久教授兼佛教文化研究所所長。 1957年剃髮出家,即致力藝術、宗教之推展,所繪禪畫享譽海內外,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四日至二十一日在台北太極藝廊舉行個展,這是他五十年來首度在台北舉行禪畫個展,觀後甚為感動,略志其感。

——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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