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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冷月鐘笛

在雲上 林清玄 1640 2018-03-18
月色是一把寒大,森森閃著冷芒。 有時候,月色的善良溫和像一個婉致的少女,而如今,我坐在荒涼而空茫的城垛上獨零零地坐著,月色便彷彿一個年老的海盜,雖退守到磚牆的角落,他的眼睛猶青青地閃著光,手裡還握著年輕是砍鈍了的水手刀。 那把水手刀,長久以來,在草地上四處游動,把我的胸腹剖開,冷漠的月色使我靜坐著,也不如月亮剛升起時那麼安穩了。 已經很夜很夜了,晚霧從地底慢慢地蒸騰上來,漸漸把樹、磚牆、古砲,最後把坐在城上最高處的我也吞沒了。 來這個城要經過一個渡津,因為他被三面的海溫柔地擁抱著,展延到遠方的柏油公路在渡津口戛然而止。 我沒有趕上最後一班輪渡,我到時,汽輪船剛剛開出港埠。我只好沿著海河的岸邊漫步,看汽輪船打起美麗的碎花,細綴的觀光客笑聲也在水面上流動著。

戴斗笠、穿汗衫,瘦削的一位老人,斜倚在油加利樹下,瞇一隻眼睛看我從街頭走過來,“坐船?”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悶著的鼾聲。 “渡船已經走了,最後一班。” “我這裡還有一班,坐我的吧!”老人一躍而起,身體卻異常地矯健。然後我看到河邊靜靜地靠著一條小小的竹筏,漆成黃而略土的顏色。老人熟練地把系在岸邊的船繩解下來,船輕緩地晃動,我跨上船,老人搖著粗重的櫓槳,讓竹筏往對岸漂去。 “我在這裡劃了十幾年船,我就不知道那裡的城牆有什麼好看,四四方方的圍成一圈,連個避太陽的地方都沒有。” 老人叫翟羽佳,本來在這條海河上撐渡筏是他的獨家生意,後來市政府在這裡設了公共渡輪,要勸導老人轉業,老人死也不肯,說:“我就是喜歡在智力撐渡船”。

竹筏抵岸邊,老人說:“你回程時在岸邊叫一聲,我的船就過來了。”想一想又說:“料不准你會愛那裡的月色,許多年輕人晚上都捨不得回來坐船”。然後,老人孤單地撐他的竹筏回去,在晚天柔紅的明媚中,老人在河上的投影,是一抹傷悲的褐色。 遠遠地看見城牆了,夕陽正好垂掛在護城樹的樹頭上,夕陽的橘,晚天的紅,樹的鬱綠,交雜著城牆暗淡的磚色,成為一幅很有中國風情的剪紙畫。 迎頭,是沈葆楨的半身銅像,刻寫著他在台灣海防史上的不朽證言。在日本侵略台灣的緊急中,他以一年十一個月的短時間,建造了這個“使海口不得停泊兵船,而郡城可守”的城池,這個城與砲台,便成為今天台灣僅存的歷史砲台了。 在月色下看沈葆楨的銅塑,明暗曲折,竟可以從線條中體會出他的識見與毅力,那是無可取代的威壯與魄大了。我想到,我們永遠無法仰見這些壯士的面容,但是我們隨時可以見到他們的重現,我們走入民間,到處都有關雲長的繪像,濃正的長眉,丹鳳的亮眼,紫紅色的面孔,寫在臉上不可侵犯的正氣,如果我們把關公的五綹長髯去掉,相信就是壯士們的寫生了,他們用生命的狂歌,為中國人中國的歷史寫下“忠義”兩字。

月刀下的沈葆楨也有一股關雲長的神氣浮凸出來,事實上,他們的形體並不是最重要的,即使不為把塑像,後人如我,也能體會到他們在與強權抗拒時的虎目含威。 在壯魄而虎吼有聲的中國歷史長河中,田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所有的英豪傑士都把自我的形體投入這條河裡,即令碎成肉泥,也沒有一聲悲嘆,他們的骨灰即使在胡雨夷風中也會散放著不朽的芳香。 因此,沈葆楨死了,他的城池留下來了,但是這座堅甲厚壁的城池縱大縱深,也比不過他生命中無可更變的城池。 我一個人獨坐在城垛上,眼見星輝掩映下的城池、古砲,以及閃著夏蟲與波光的護城河,竟久久不忍離去。我感覺,我是愈入夜愈坐到沈葆楨波濤萬頃的胸腹之中了,在寧靜的長夜,我們或者最能窺見前人的胸懷吧!

月色你看久了,它灑在輕輕淺淺高高低低的景物上,彷彿響亮著斷斷續續的鐘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口鐘。 月的微光你看久了,他在空中長長短短的散步,好像絲絲長鳴的笛聲,那不是月了,那是一管笛。 月亮的鐘笛,千百年來就這樣敲撞吹奏,讓那些有威猛氣概的豪雄壯士,可以和聲地在歷史上唱歌。這些歌,詞句已經退淡了,曲譜仍在,另一個冷月如刀的夜晚,還要被以後的人唱起來。 浮天滄海遠,萬里眼中明,歷史的歌聲和月亮的鐘笛慢慢地沉落,我坐的城垛下方寫著“億載金城”四字,卻在清晨第一道曦光中漸漸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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