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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活著活著就老了(II)

豬和蝴蝶 冯唐 1459 2018-03-18
活著活著就老了(II) 馮唐 馮唐@ 2007-4-8 22:27:44 感官騙人。如果相信感官,世界就是平的,人就是不會老的,父母兄弟皆在,日子永遠過不完。小時候擠公共汽車,售票的、開車的都是叔叔、阿姨。十多年不擠公共汽車了,有天下雨,的車搶手,擠上41路,我忽然發現售票的、開車的都該叫我叔叔了。媽的,改口困難,買票的一瞬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那個小鼻子小嘴小眼睛的售票員。 我們這輩兒人是不是活著活著就老了? 還沒老。 老媽老爸還健在,一頓還能吃兩個饅頭喝一碗粥,還能在北海五龍亭腰里系個電喇叭高聲唱“我是女生”,還能磨菜刀、殺活雞、宰草魚。 我頭髮還沒白一點點,大腿上還沒有贅肉,翻十頁《明史》或者《漢書》,一個恍惚,還能突然聽到心跳。妄想:達則孔明,窮則淵明,林彪二十八歲當了軍長,楊振寧三十五歲得了諾貝爾獎,或許明年天下大亂,努努力,狗屎運,我還趕得上直達凌霄閣的電梯,或許早早悟了“不如十年讀書”,面盆洗手,了卻俗務,我還來得及把我老媽的漢語、沒雞巴司馬遷的漢語、趙州花和尚的漢語、毛姆的英文、亨利米勒的英文燉在一起,十年之後,或許是一鍋從來沒有過的牛逼的濃湯。

老相好坐在金黃的炸乳鴿對面,穿了一件印了飛鳥羽毛的小褂子,用吸管嘬著喝二兩裝的小二鍋頭,低頭,頭髮在燈光下黑黑地慢慢地水一樣的一絲絲從兩邊滑下來,飛鳥羽毛一樣的半金屬光澤。她吸乾淨第三瓶小二鍋頭的時候,抬頭笑了。我還是忘記了她眼角的皺紋以及她那在馬耳他賣雙星膠鞋的老公,覺得她國色天香,風華絕代,此時此刻,為她死去是件多麼天經地義的事情啊。 老了。 老媽以前一件事罵三遍,怒氣就消散了,現在要六遍。今年清明,早早就惦記起早就去世的姥姥,說好多年沒去上墳了,通州的墳地或許已經被蓋上了商品房。股市這麼熱,老媽還是取了兩萬元現金,報了一個歐洲十五日十二國傻逼照相團。 “靠,歐洲去過沒去過?去過!”老媽說。今年春節,老爸的密製燒肉開始忽咸忽淡,我們吃得出來,他自己吃不出來。無論老媽如何威逼利誘,再也不回美國了。老爸說,美國啊,監獄啊,沒麻將,沒大超市,沒這麼多電視頻道。老爸垂楊柳西區賭王的名號最近也丟了。他說其他老頭老太太賴皮,他和牌,他們不給他錢。其他老頭老太太說,他詐和,沒要他賠錢給大家就已經是照顧他了。

2007年正月十五,差五分午夜十二點,我寫完了最後一個詞“意識”,忽然明白,生命過去一半了,而且很可能是更好的一半。在麻木的平靜中,在窗外殘餘的砲竹聲中,我扭頭看著立在書架上的簡裝二十四史,不查《二十四史人名索引》,誰知道唐玄宗第二任宰相是誰啊?靠降低大便次數、縮短吃飯時間、不看電視電影等方式節省時間,三部曲也寫完了,之後會進一步經歷、理解、表達,但是我隱隱擔心,對漢語的最大貢獻已經在這三個小說裡面完成了。手機短信,一個對聯:“嘆紅樓沒寫完,恨王朔不早死”,橫批“救救他吧”。我隱隱擔心,二十年後,我是不是也一樣悟不出、瘋不掉、死不了?我想,我至少能誠實,不裝了悟,不裝瘋,經常去新西蘭蹦極。

北京夜晚的流水大酒席,九零後都已經被朋友的朋友牽引著出現了,新鮮得彷彿昨晚下了點雨、三環路邊才開放的黃色連翹花。屋子角落的陰影裡、燈光照耀不到的桌子底下,已經沒有巨大的趴伏的怪獸。仔細聽,窗外有雨,有人打起雨傘,有人啟動汽車,有人走近,血管裡的激素已經沒有了吱吱作響的泡沫。比我還大了十來歲的老哥哥們紛紛再婚,娶了八零後的文學女青年,生了一個兒子或者一個女兒。在流水席上,我和他們一起笑咪咪地安詳地望著九零後,說,詩寫得不錯啊,酒喝不動就少喝些,千萬別勉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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