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豬和蝴蝶

第18章 風雨一爐,滿地江湖

豬和蝴蝶 冯唐 1615 2018-03-18
風雨一爐,滿地江湖 馮唐 馮唐@ 2007-9-9 9:59:13 我偶爾想:“如果沒有我老爸,我一定變成一個壞人。”後脖子涼風吹起,額頭滲出細細的薄薄的一層冷汗。 老爸和老媽是陰陽的兩極,沒他,我有可能看不見月亮,領會不到簡單的美好。印尼排華的時候,老爸就帶著七個兄妹回國。老爸從小沒見過雪,他就去了長春。老爸差點沒被凍死,又從小沒見過天安門,他就來到北京,娶了我媽。在北京,文革的時候,差點沒被餓死,他就賣了整套的Leica器材和鳳頭自行車,換了五斤豬肉,香飄十里。改革開放後,老媽開始躁動,像一輛裝了四百馬力引擎的三輪車,一個充了100%氫氣的熱氣球,在北京、在廣州、在大洋那邊,上下求索,實幹興邦,尋找通向牛逼和富裕的機會,製造雞飛狗跳、陰風怒號、兵荒馬亂、社會繁榮的氣氛。我問老爸,老媽怎麼了? “更年期吧。”老爸說。從那時候起,老爸開始熱愛京華牌茉莉花茶。老媽漫天飛舞的時候,老爸一椅,一燈,一茶杯,一煙缸,在一個角落里大口喝茶,一頁頁看非金庸非梁羽生的情色武俠小說,側臉像老了之後的川端康成。

老爸喝茉莉花茶使用各種杯子,他對杯子最大的要求就是擰緊蓋子之後,不漏。 “你喝茶的尿罐兒比家裡的碗都多。”老媽有時候說。有老爸的地方就有茉莉花茶喝,我漸漸形成生理反射,想起老爸,嘴裡就汩汩地湧出津液來。老爸對茶的要求,簡單概括兩個字:濃,香。再差的茶放多了,也可以濃。通常是一杯茶水,半杯茶葉,茶湯發黑,表面起白沫和茶梗子。再濃的茶,老爸喝了都不會睡不著,老爸說,心裡沒鬼。我問,我為什麼喝濃茶也不會睡不著啊,老爸說,你沒心沒肺。因為濃不是問題,所以老爸買茶葉,就是越便宜越香,越好。老爸在家裡的花盆裡也種上茉莉花,花還是骨朵兒的時候,摘了放進茶葉,他說,這樣就更香了。小時候的薰陶跟人很久,我至今認為,茉莉是天下奇香。

我對我初戀的第一印象,覺得她像茉莉花。小小的,緊緊的,香香的,白白的,很少笑,一點都不鬧騰。後來,接觸多了,發現她的香氣不全是植物成分,有肉在,和茉莉花不完全一樣。後來,她去了上海,嫁了別人。後來,她回了北京,進出口茶葉。我說,送我些茶吧。她說,沒有茉莉花茶,出口沒人要,送你鐵觀音吧,裡面不放茉莉花,上好的也香。 十幾年來,我初戀一直買賣茶葉,每年寄給我一小箱新茶,六小罐,每罐六小包。 “好茶,四泡以上。”她說。箱子上的地址是她手寫的,除此之外,沒有一個閒字,就像她曾經在某一年,每天一封信,信裡沒有一句“想念”。 我偶爾問她,什麼是好茶?她說,新,新茶就是好茶。我接著問,還有呢?她說,讓我同事和你說吧。電話那頭,一個渾厚的中年男聲開始背誦:“四個要素,水,火,茶,具。水要活,火要猛,茶要新,具要美。古時候,每值清明,快馬送新茶到皇宮,大家還穿皮大衣呢,喝一口,說,江南春色至矣。”我把電話掛了。

香港擺花街的一個舊書舖關張了,處理舊貨。挑了一大堆民國臟兮兮的閒書,老闆問,有個茶壺要不要,有些老,多老不知道,不便宜,300文,我二十年前買的時候,也要200文。壺大,粗,泥色乾澀。我付了錢,老闆怕摔壞,用軟馬糞紙層層包了。 我把茶放進壺裡,衝進滾開的水。第一泡,淺淡,不香,彷彿我最初遇見她,我的眼神滾燙,她含著胸,低著頭,我聞不見她的味道,我看見她剛剛到肩膀的直發左右分開,露出白白的頭皮。第二泡,我的目光如水,我的心兵稍定,她慢慢開始舒展,笑起來,我看到她臉上的顏色,我聞見比花更好聞的香氣。第三泡,風吹起來,她的衣服和頭髮飄浮,她的眼皮時而是單時而是雙,我閉上眼,想得出她每一個細節,想不清她的面容,我開始發呆。第四泡,我拉起她的手,她手上的掌紋清晰,她問,“我的感情線亂得一塌糊塗吧,你什麼星座的?”我說,“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是我這個星座的啊。”香氣漸漸飄散了,聞見的基本屬於想像了。

我喜歡這壺身上的八個字:“風雨一爐,滿地江湖”,像花茶裡的干枯的茉莉花一樣,像她某個時刻的眼神一樣,像乳頭一樣,像咒語一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