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胡適書話

第24章 《〈淮南鴻烈〉集解》序

胡適書話 曹伯言 3394 2018-03-18
《〈淮南鴻烈〉集解》序 整理國故,約有三途:一曰索引式整理;一曰總賬式整理;一曰專史式整理。典籍浩繁,鉤稽匪易,雖有博聞強記之士,記憶之力終有所窮。索引之法,以一定之順序,部勒紊亂之資料;或依韻目,或依字畫,其為事近於機械,而其為用可補上智才士之所難能。是故有《史姓韻編》之作,而中下之才智能用《二十四史》矣;有《經籍纂詁》之作,而初學之士能檢古訓詁矣,此索引式之整理也。 總賬式者,向來集注、集傳、集說之類,似之。同一書也,有古文今文之爭,有漢宋之異,有毛鄭之別,有鄭王之分。歷時既久,異說滋多。墨守門戶之見者,囿於一先生之言,不惜繁其文,枝其辭以求勝;而時過境遷,向日斤斤之事,要不過供後人片段之擷取而已。上下二千年,顛倒數万卷,辨各家之同異得失,去其糟粕,拾其精華,於以結前哲千載之訟爭,而省後人無窮之智力;若商家之終歲結賬然,綜觀往歲之盈折,正所以為來日之經營導其先路也。

專史云者,積累既多,系統既明,乃有人焉,各就性之所近而力之所能勉者,擇文化史之一部分,或以類別,或以時分,著為專史。專史者,通史之支流而實為通史之淵源也。二千年來,此業尚無作者;鄭樵有志於通史,而專史不足供其採擇;黃宗羲、全祖望等有志於專史,而所成就皆甚微細。 此則前修之所未逮,而有待於後來者矣。 吾友劉叔雅教授新著《〈淮南鴻烈〉集解》,乃吾所謂總賬式之國故整理也。 《淮南王書》,折衷周秦諸子,“棄其畛挈,斟其淑靜,非循一蹟之路,守一隅之指”,其自身亦可謂結古代思想之總賬者也。其書作於漢代,時尚修辭;今觀許慎、高誘之注,知當漢世已有註釋之必要。歷年久遠,文義變遷,傳寫■奪,此書遂更難讀。中世儒者排斥異己,忽略百家,坐令此絕代奇書,沉埋不顯。迄乎近世,經師傍求故訓,博覽者始稍稍整治秦漢諸子;而《淮南王書》,治之者尤眾。其用力最勤而成功較大者,莫如高郵王氏父子;德清俞氏間有創獲,已多臆說矣;王紹蘭、孫詒讓頗精審,然所校皆不多。此外,如莊逵吉、洪頤煊、陶方琦請人,亦皆瑕瑜互見。計二百年來,補苴校注之功,已令此書稍稍可讀矣。然諸家所記,多散見雜記中,學者罕得遍讀;其有單行之本,亦皆僅舉斷句,不載全文,殊不便於初學。以故,今日坊間所行,猶是百五十年前之莊逵吉本,而王、俞諸君勤苦所得,乃不得供多數學人之享用;然則叔雅《集解》之作,豈非今日治國學者之先務哉?

叔雅治此書,最精嚴有法,吾知之稍審,請略言之。唐宋類書徵引淮南王書最多,而向來校注諸家蒐集多未備;陶方琦用力最勤矣,而遺漏尚多。 叔雅初從事此書,遍取《書鈔》、《治要》、《御覽》及《文選注》諸書,凡引及《淮南》原文或許、高舊注者,一字一句,皆採輯無遺。輯成之後,則熟讀之,皆使成誦;然後取原書,一一注其所自出;然後比較其文字之同異;其無異文者,則舍之,其文異者,或訂其得失,或存而不論;其可推知為許慎注者,則明言之;其疑不能明者,亦存之以俟考。計《御覽》一書,已逾千條,《文選注》中,亦五六百條。其功力之堅苦如此,宜其成就獨多也。 方叔雅輯書時,苟有引及,皆為輯出,不以其為前人所已及而遺之。及其為《集解》,則凡其所自得有與前人合者,皆歸功於前人;其有足為諸家佐證,或匡糾其過誤者,則先舉諸家而以己所得新佐證附焉。至其所自立說,則僅列其證據充足,無可複疑者。往往有新義,卒以佐證不備而終棄之;友朋或爭之,叔雅終不願也。如《詮言訓》:“此四者,耳目鼻口不知所取去。

心為之製,各得其所。 ”俞樾據上文“目好色,耳好聲,口好味”,因謂“鼻” 字為衍文;然《文子·符言篇》上文言“目好色,耳好聲,鼻好香,口好味”,而下文亦有“鼻”字。叔雅稿本中論此一條云:此疑上文“口好味”上脫“鼻好香”三字。 《文子·符言篇》及此處耳目口鼻並舉,皆其證也。俞氏不據《文子》以證上文之脫失,反以“鼻”字為後人據《文子》增入,謬矣。惟餘亦未在他處尋得更的確之證據,故未敢駁之耳。 此可見叔雅之矜慎。叔雅於前人之說,樂為之助證,而不欲輕斥其失,多此類也。然亦有前人謬誤顯然,而叔雅寧自匿其創見而為之隱者,如《本經訓》“元元至碭而運照”,俞樾校雲:樾謹按:高注曰,“元,天也;元,氣也。”分兩字為兩義,殊不可通。疑正文及注均誤。

正文本曰,“元光至碭而運照。”注文本曰,“元,天也;光,氣也。”《俶真篇》曰,“弊其元光,而求知之於耳目。”此元光二字見於本書者。高彼注曰,“元光,內明也。一曰,元,天也。”然則此曰“元,天也。”正與彼注同。疑彼亦有“光,氣也。”三字,而今脫之也。 (《諸子平議》三十,頁8) 叔雅稿本中記此條云: 宋明本皆作“玄元至碭而運照”。莊本避清聖祖諱,改玄為元耳。俞氏未見古本,但憑莊本立說,可笑也。 “玄,天也”,本是古訓。 《厚道》、《覽冥》、《說山》諸篇,高注皆曰,“玄,天也。”《釋名》,“天謂之玄”。桓譚《新論》《後漢書·張衡傳》注引),“玄者,天也。” 此條今亦未收入《集解》,豈以宋明藏本在今日得之甚易,以之責備前人,為乘其不備耶?此則忠厚太過,非吾人所望於學者求誠之意者矣。

然即今印本《集解》論之,叔雅所自得,已卓然可觀。如《俶真訓》雲:百圍之木,斬而為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然其斷在溝中,壹比犧尊,溝中之斷,則醜美有間矣。然而失木性,鈞也。 向來校者,僅及名物訓詁,未有校其文義之難通者。叔雅校雲:“然其斷在溝中”句疑有脫誤。 《莊子·天地篇》作“其斷在溝中”,亦非。惟《御覽》七百六十一引作“其一斷在溝中”不誤。今本“一”字誤置“比”字上,傳寫又改為“壹”,義遂不可通矣。 (卷二,頁11) 此據《御覽》以校,乃以之校《淮南》,甚精也。又如《墜形訓》雲: 無角者膏而無前;有角者指而無後。 高注云: 膏,豕也,熊猿之屬。無前,肥從前起也。指,牛羊之屬。無後,肥從後起也。

莊逵吉校雲: 指應作脂,見《周禮》注,所謂“戴角者脂,無角者膏”是也。又王肅《家語》注引本書,正作脂。 莊校已甚精審,然“無前”“無後”之說終不易解。叔雅校雲:莊校是也。 《御覽》八百六十四,脂膏條下,八百九十九,牛條下引,指並作脂,是其確證。又無前無後,義不可通。 “無”疑當作“兌”,始訛為“無”,傳寫又為“無”耳。 《御覽》八百九十九引,正作兌前兌後,又引註雲:“豕馬之屬前小,牛羊後小”,是其證矣。前小即兌前,後小即兌後也。 (卷四,頁9.兌即今銳字) 此條精確無倫,真所謂後來居上者矣。 類書之不可盡恃,近人蓋嘗言之。叔雅校此書,其採類書,斷制有法。 若上文所引《御覽》八百九十九,引原文而並及久佚之古注,其可依據,自不待言。其他一文再見或三見而先後互異者,或各書同引一文而彼此互異者,或僅一見而與今微異者,其為差異,雖甚微細,亦必並存之,以供後人之考校。其用意甚厚,而其間亦實有可供義解之助者。如《說林訓》雲:以兔之走,使犬如馬,則逐日歸風。及其為馬,則又不能走矣。

孫詒讓校此句,謂“歸當為遺,聲之誤也”;其為臆說,無可諱言。叔雅引《御覽》九百九引,作:以兔之走,使大如馬,則逐日追風。及其為馬,則不走矣。 此不必糾正孫說,而使人知此句之所以可疑,不在“歸”字之為“遺”為“追”,而在“犬”字之應否作“大”。蓋校書之要,首在古本之多;本子多則暗示易,而向之不為人所留意者,今皆受拶榨而出矣。上文之“兌”,此文之“大”,皆其例也。 叔雅此書,讀者自能辨其用力之久而勤與其方法之嚴而慎。然有一事,猶有遺憾,則錢繹之《方言箋疏》未被採及,是也。 《淮南王書》雖重修飾,然其中實多秦漢方言,可供考古者之採訪。如開卷第一頁“甚淖而滒”,高注曰,“滒,亦淖也。夫饘粥多沈者謂滒。滒讀歌謳之歌。”莊逵吉引《說文》“滒,多汁也”以證之,是也。今徽州方言謂多汗為“淖”,粥多沈則謂之“淖粥”;欲更狀之,則曰“淖滒滒”,滒今讀如呵。又如《主術訓》雲:“聾者可使嗺筋,而不可使有聞也。”王紹蘭與孫詒讓皆引《考工記》“弓人”、“筋欲敝之敝”句。鄭司農注“嚼之當熟”。孫又引賈疏“筋之椎打嚼囓,欲得勞敝”,謂“嚼筋”為漢時常語,即謂椎打之,使柔熟,以韁弓弩也(本書卷九,頁12)。今徽州績溪人詈人多言而無識,曰“嚼弓筋”,亦曰“瞎嚼弓筋”。凡此之類,皆可今古互證。錢繹所輯,雖未及於今日之方言,然其引此書中語,與方言故訓並列,往往多所發明,似亦未可廢也。

質之叔雅,以為如何? 一九二三年三月六日 《胡適文存二集》卷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