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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讀《楚辭》

胡適書話 曹伯言 3188 2018-03-18
讀《楚辭》 -------------------------------------------------------------------------------- 十年六月,洪熙、思永們的讀書會要我講演,我講的是我關於《楚辭》的意見。後來記在裡,現在整理出來,作為一篇讀書記。我很盼望國中研究《楚辭》的人平心考察我的意見,修正它或反證它。總期使這部久被埋沒、久被“酸化”的古文學名著,能漸漸的從烏煙瘴氣裡鑽出來,在文學界裡重新佔一個不依傍名教的位置。 一屈原是誰 屈原是誰?這個問題是沒有人發問過的。我現在不但要問屈原是什麼人,並且要問屈原這個人究竟有沒有。為什麼我要疑心呢,因為:第一,《史記》本來不很可靠,而屈原、賈生列傳尤其不可靠。 (子)傳末有云:“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舉賈生之孫二人至郡守,而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餘通書,至孝昭時,列為九卿。”司馬遷何能知孝昭的諡法?一可疑。孝文之後為景帝,如何可說“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二可疑。

(醜)《屈原傳》敘事不明。先說:“王怒而疏屈平。”次說:“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 '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又說:“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又說:“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屈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又說:“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王怒而遷之。屈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既“疏”了,既“不復在位”了,又“使於齊”,又“諫”重大的事,一大可疑。前面並不曾說“放流”,出使於齊的人,又能諫大事的人,自然不曾被“放流”,而下面忽說“雖放流”,忽說“遷之”,二大可疑。 “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二句,依《楚世家》,是昭睢諫的話。 “何不殺張儀”一段,《張儀傳》無此語,亦無“懷王悔,追張儀不及”等事,三大可疑。懷王拿來換張儀的地,此傳說是“秦割漢中地”。

《張儀傳》說是“秦欲得黔中地”,《楚世家》說是“秦分漢中之半”。究竟是漢中是黔中呢?四大可疑。前稱屈平,而後半忽稱屈原,五大可疑。 第二,傳說的屈原,若真有其人,必不曾生在秦漢以前。 (子)“屈原”明明是一個理想的忠臣,但這種忠臣在漢以前是不會發生的,因為戰國時代不會有這種奇怪的君臣觀念。我這個見解,雖然很空泛,但我想很可以成立。 (醜)傳說的屈原是根據於一種“儒教化”的《楚辭》解釋的。但我們知道這種“儒教化”的古書解是漢人的拿手戲,只有那笨陋的漢朝學究能幹這件笨事! 依我看來,屈原是一種複合物,是一種“箭垛式”的人物,與黃帝、周公同類,與希臘的荷馬同類。怎樣叫做“箭垛式”的人物呢?古代有許多東西是一班無名的小百姓發明的,但後人感恩圖報,或是為便利起見,往往把許多發明都記到一兩個有名的人物的功德簿上去。最古的,都說是黃帝發明的。中古的,都說是周公發明的。怪不得周公要一飯三吐哺,一沐三握發了!

那一小部分的南方文學,也就歸到屈原、宋玉(宋玉也是一個假名)幾個人身上去。 (佛教的無數“佛說”的經也是這樣的,不過印度人是有意造假的,與這些例略有不同)譬如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可以收到無數箭,故我叫他們做“箭垛”。 我想,屈原也許是二十五篇《楚辭》之中的一部分的作者,後來漸漸被人認作這二十五篇全部的作者。但這時候,屈原還不過是一個文學的箭垛。 後來漢朝的老學究把那時代的“君臣大義”讀到《楚辭》裡去,就把屈原用作忠臣的代表,從此屈原就又成了一個倫理的箭垛了。 大概楚懷王入秦不返,是南方民族的一件傷心的事。故當時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歌謠。後來亡秦的義兵終起於南方,而項氏起兵時竟用楚懷王的招牌來號召人心,當時必有楚懷王的故事或神話流傳民間,屈原大概也是這種故事的一部分。在那個故事裡,楚懷王是正角,屈原大概是配角,——鄭袖唱花旦,靳尚唱小丑,——但秦亡之後,楚懷王的神話漸漸失其作用了,漸漸消滅了,於是那個原來做配角的屈原反變成正角了。後來這一部分的故事流傳久了,竟彷彿真有其事,故劉向《說苑》也載此事,而補《史記》的人也七拼八湊地把這個故事塞進《史記》去。補《史記》的人很多,最晚的有王莽時代的人,故《司馬相如列傳》後能引揚雄的話;《屈原賈生列傳》當是宣帝時人補的,那時離秦亡之時已一百五十年了,這個理想的忠臣故事久已成立了。

二《楚辭》是什麼 我們現在可以斷定《楚辭》的前二十五篇決不是一個人作的。那二十五篇是:《離騷》一,《九歌》九,《天問》一,《九章》九,《遠遊》一,《卜居》一,《漁父》一,一,《大招》一。這二十五篇之中,《天問》文理不通,見解卑陋,全無文學價值,我們可斷定此篇為後人雜湊起來的。 《卜居》、《漁父》為有主名的著作,見解與技術都可代表一個《楚辭》進步已高的時期。用“些”,《大招》用“只”,皆是變體。 《大招》似是模仿的。若是宋玉作的,《大招》決非屈原作的。 《九歌》與屈原的傳說絕無關係。細看內容,這九篇大概是最古之作,是當時湘江民族的宗教舞歌。剩下的,只有《離騷》、《九章》與《遠遊》了。

依我看來,《遠遊》是模仿《離騷》作的;《九章》也是模仿《離騷》作的。 《九章》中,《懷沙》載在《史記》,《哀郢》之名見於《屈賈傳論》,大概漢昭宣帝時尚無“九章”之總名。 《九章》中,也許有稍古的,也許有晚出的偽作。我們若不願完全丟棄屈原的傳說,或者可以認《離騷》為屈原作的,《九章》中,至多只能有一部分是屈原作的。 《遠遊》全是晚出的仿作。 我們可以把上述意見,按照時代的先後,列表如下: (1)最古的南方民族文學《九歌》 (2)稍晚——屈原? 《離騷》、《九章》的一部分? (3)屈原同時或稍後 (4)稍後——楚亡後《卜居》、《漁父》 (5)漢人作的《大招》、《遠遊》、《九章》的一部分。 《天問》

三《楚辭》的注家 《楚辭》注家分漢、宋兩大派。漢儒最迂腐,眼光最低,知識最陋,他們把一部都罩上烏煙瘴氣了。一首“關關雎鳩”明明是寫相思的詩,他們偏要說是刺周康王后的,又說是美后妃之德的!所以他們把一部《楚辭》也“酸化”了。這一派自王逸直到洪興祖,都承認那“屈原的傳說”,處處把美人香草都解作忠君憂國的話,正如漢人把《詩三百篇》都解作腐儒的美刺一樣!宋派自朱熹以後,頗能漸漸推翻那種頭巾氣的註解。朱子的《楚辭集注》雖不能拋開屈原的傳說,但他於《九歌》確能別出新見解。 《九歌》中,《湘夫人》、《少司命》、《東君》、《國殤》、《禮魂》各篇的注與序裡皆無一字提到屈原的傳說;其餘四篇,雖偶然提及,但朱注確能打破舊說的大部分,已很不易得了。我們應該從朱子入手,參看各家的說法,然後比朱子更進一步,打破一切迷信的傳說,創造一種新的《楚辭》解。

四《楚辭》的文學價值 我們須要認明白,屈原的傳說不推翻,則《楚辭》只是一部忠臣教科書,但不是文學。如《湘夫人》歌:“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本是白描的好文學,卻被舊注家加上“言君政急則眾民愁而賢者傷矣”(王逸),“喻小人用事則君子棄逐”(五臣)等荒謬的理學話,便不見它的文學趣味了。又如: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 這四句何等美麗!注家卻說:屈原託與湘夫人,共鄰而處,舜复迎之而去,窮困無所依,故欲捐棄衣物,裸身而行,將適九夷也。遠者謂高賢隱士也。言己雖欲之九夷絕域之外,猶求高賢之士,平洲香草以遺之,與共修道德也。 (王逸) 或說:袂褋皆事神所用,今夫人既去,君復背己,無所用也,故棄遺之。 ……杜若以喻誠信:遠者,神及君也。 (五臣)

或說:既詒湘夫人以袂褋,又遺遠者以杜若,好賢不已也。 (洪興祖) 這樣說來說去,還有文學的趣味嗎?故我們必須推翻屈原的傳說,打破一切村學究的舊注,從《楚辭》本身上去尋出它的文學興味來,然後《楚辭》的文學價值可以有恢復的希望。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八日 《胡適文存二集》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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