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說儒

第33章 附錄五:駁胡適之《說儒》(錢穆)

說儒 胡适 5771 2018-03-18
餘舊撰《國學概論》,已著墨家得名乃由刑徒勞役取義,而於儒字尚無確信。及著《先秦諸子系年》,乃知許叔重說文儒為術士之稱,術指術藝,術士即斕習六藝之士,而六藝即禮樂射御書數。因知儒墨皆當時社會生活職業一流品,此乃自來論先秦學派者所未道。越數載,胡適之先生有《說德》篇(刊於《胡適論學近著》第一集),亦以生活職業釋儒字,而持論與餘說大異。因撰此文,藉以清胡先生及讀者之教正。 一、駁最初儒皆殷人皆殷遺民之說孔子段人,不能即徵儒者之皆殷遺民。孔子弟子分佈,魯為多,衛次之,齊又次之,而籍宋者特少。胡文引傅孟真說,魯為殷遺民之國。然孔門魯籍弟子,固有確知其非殷遺民者。姑舉顏氏說之。 《左傳》襄公十九年:“齊侯娶於魯日顏激姬,其侄籟聲姬。”注目:“顏籟皆姬母姓”(當回母氏),則顏氏為姬姓魯族審矣。 《姓譜》:“顏姓本自魯伯禽支子有食採顏色者,因以為族。”此當有本。仲尼弟子傳,顏氏居其八,顏路、額回。顏幸、額高、顏祖、顏之僕、顏韓、顏何,皆魯人。顏之推雲:“仲記母族。”孔廟韓敕修禮器碑:“顏氏聖舅,家居魯,親裡在尼山,漢為昌平亭。”此孔門弟子顏氏為魯人,決非殷民之確證也。 (春秋又有鄒顏,與魯顏別。松羊傳》所稱邦委顏是也。然鄭亦非殷後。)其他孔子弟子稍著者,其籍貫皆已考詳於《系年》。豈得因魯地有殷遺民,遂輕謂魯儒皆殷遺哉?

二、駁儒是柔懦之人為亡國遺民忍辱負重的柔道觀說《說文》:“儒,柔也。術上之稱。”此當斷為兩句。柔者儒字通訓,術上則儒之別解。胡文不辨許書句讀,遂疑儒術尚柔,橋矣。即謂儒道尚柔,亦未必與亡國遺民相涉。胡文舉正考父佐戴武宣而鼎銘云云,考宋戴公元當周宣王二十九年,上距殷滅已三百二十五年。正考父鼎銘, 特其私人之處世格言雲然耳,豈得謂是“殷民族一個偉大領袖之教訓”?又豈得據以謂“柔遜乃般人亡國狀態之遺風”?考之古說,殷尚鬼,週尚文。尚鬼者,尊信宗教,富於理論想像而長藝術。尚文者,擅政治與軍事之組織而重現實。此為殷周兩部族特性相異之傳說。徵之載籍,確可依信。春秋以下之宋人,大率偏騖理論,不顧事實,有一往無前之概,蓋猶不失古先遺風。宋襄公謂“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此謂之狂騖於想像而不顧事實可也,謂是亡國遺風之柔遜則不可。華元之殺楚使者申舟,曰: “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鄙我,亡也。殺其使者必伐我,伐我亦亡。亡一也。” 乃殺之。此謂之偏守理論而輕視事實可也,謂是亡國遺風之柔遜,又不可。楚既圍來,華元夜入楚師,登子反之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提,雖然,城下之盟,有以國斃,不能從也。”楚卒為退師三十里而與之乎。此豈所謂亡國遺風之柔遜者耶?其他如宋向成之解兵,宋王假之仁義,又如宋人之愜苗助長,與白日而攫金於市,皆其騖想像忽事實之證也。孔於為殷遺,而居魯邦,為東周文獻淵教,其所崇重嚮往者,日文王周公,蓋孔子乃組合中國往古傳統殷周兩族一偏理想一重實際之兩端,而創為儒道之中庸。據與《周易》,儒家論人事皆尚剛,不尚柔。質之東周殷族風尚,即無柔懦之徵,求之儒家經典明訓,亦無主柔之說。胡文所舉,全無實際,臆測之辭,不攻自破矣。

三、駁儒為殷遺民穿戴殷代古衣冠習行殷代古禮說儒家所言禮,皆周禮也。孔子日:“夏禮吾能言之,把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此孔子自言夏殷之禮因文獻不足而不能征。又回:“週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堤孔於又言周禮承夏殷之後,集文化大成,而為孔子所願從矣。故日:“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 是孔門言禮直承周代,絕無疑義。孔子何以能言周禮,則以西周“禮書”猶存於魯故也。衛祝低有言:“伯禽封魯,其分器備物典冊”,此西周“禮書”在魯之所由也。故晉韓宣子聘魯,見《易》“象”與《春秋》,而日:“周禮盡在魯矣。 ”齊仲孫淑之省魯,亦日:“魯秉周禮,未可動。 ”哀公三年,桓值二宮災,命週人出御書,宰人出“禮書”(以上皆見《左傳》)。此皆週之典籍魯有其副之證。故孔子曰:“吾觀周道,幽厲傷之,吾舍魯何適矣。 '*禮運》)又其對哀公日:“文武之道,佈在方冊。”以哀公問》)而莊子亦言之,曰:“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督之士,指紳先生多能明之。”(篇),此魯存周禮,為儒道所本之明據確證也。例、戴記·明堂位》:“凡四代之服器官,魯兼用之,是故魯,王禮也,天下傳之久矣。禮樂刑法政俗,未嘗相變也。天下以為有道之國,是故天下資禮樂焉。”此儒業獨盛於魯之所由也。又《左傳》哀公十七年,公會齊候盟於蒙,孟武伯相。齊候稽首,公拜。齊人怒,武伯日:“非天子,寡君無所稽首。”二十一年,公及齊候都子盟於顧,齊人責稽首,因歌之日:“魯人之阜,數年不覺,使我高蹈。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孟武伯問孝於孔子,其父遊子,實先為孔子弟子。此稱儒書,即周室相傳古“禮書”也。若為殷禮,魯之公卿,豈敢據亡國之禮,不稽首而拜,以逆大國之怒乎?再親征之於孔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 拜下, 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白虎通·拂冕》篇: “麻冕者何,周宗廟之冠也。”拜乎上者,劉寶桶《論語正義》據凌廷堪《禮經釋例》,謂當時如燕禮,土相見禮,公食大夫禮,聘禮,凡應於堂下拜者,皆不循臣禮之正而拜乎堂上,故孔子非之。據此,則孔子所躬行之禮,其為股禮乎,抑周禮乎,又不煩言而解矣。

再論儒服。 《儒行》篇,魯哀公問於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日:“丘少居魯,衣逢技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丘不知儒服。”注:“逢猶太也。大技之衣,大袂禪衣也。”《莊子· 盜路》篇:“指衣淺帶”,《釋文》:推本又作縫。 《列子·黃帝》篇:“女,逢衣徒也。”《釋文》向秀注日:“儒服寬長而大。”《旬子啡十二子》篇:“其冠進,其衣逢。”又《儒效》篇:“縫衣淺帶,解果其冠。”楊注並回:“逢,大也。” 《淮南·齊俗》:“裙衣博袍。”高注:“裙,褒也。'褒亦大也。又《記論》: “褒衣傅帶。 '批在禮家謂之移袂之衣。 《周禮·司服》鄭注:“土之衣袂皆二尺二寸而屬幅,其祛尺二寸。大夫以上侈之。侈之者,蓋半而益一焉。半而益一,則其袂三尺三寸,祛尺八寸。”蓋上之袂以布一幅為之,大夫以上之換加半幅布。儒者縫衣即土服,視當時大夫之服而稍斂其製,烏有所謂穿殷代之古衣?儒術既盛行於魯,及於戰國,而春秋封建衣冠之製漸壞,《儒行》作者遂以縫衣為魯之鄉服焉。然要之古無以縫衣為殷制者。公西華之言回:“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鄭注:“衣玄端,冠章甫。”玄端即正幅之袂,即縫衣也。章甫則為禮冠。此證當時禮冠有用章甫者。若當時未有此制,孔子與子華,乃舍週之委貌而服殷冠,是畔民也。又烏見所謂亡國遺民忍辱負重之柔遜?蓋當時本以章甫為貴族之冠,故孔子既冠章甫,而魯人湧之日;“蓑衣章甫,愛得我所。'然則孔子之冠章甫,以其為止放,非以其為殷遺民放,又昭灼甚明矣。《郊特牲》《土冠記》並云:“委貌,周道也。章甫,殷道也。毋追,夏后氏之道也。 ”據怕虎通》,此三冠制稍有大小之差。然章甫固為殷冠與否,尚無的證。柱子》:“宋人資章甫適諸越”,或自戰國以來,章甫盛行於宋邑,故儒行作者遂有居家而冠章甫之曲說,而《禮經》作者乃又以章甫力殷冠。縱使其說而信,則周用六代禮樂,孔門之冠章甫,要以其為禮冠,為士服,不得如德行作者調是鄉服,更不當如胡文所舉,謂之是殷代古衣冠也。若必謂縫衣章甫,乃殷遺亡國之古服,則《苟子》又云:“章甫約履,紳而揭飭'*法行》篇),豈絢履授紳亦殷遺舊制乎?且墨子之書猶有明證。公益子戴章甫,指縮,儒服而以見。子墨子曰:“行不在服。且手法局而本法夏,子之古非古'*公益》篇)。是墨子明以儒服章甫摻飭為法週,又烏見其為股代亡國遺民之衣冠?

胡文調德禮為殷禮者,特舉三年之喪以為說。胡文既謂儒衣冠乃殷民族之鄉服,又以三年之喪為股民族之喪禮。優語廠張問:“忡》雲,高宗諒明,三年不言,何謂也?”孔子回:“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盛,百官總已以聽於家宰三年。” 高宗諒陰,見手帕書·說命》之俟文,又見於“無逸”,又見於《楚語》與《呂覽》,此非儒家一家之言也。然僅據此文,謂段高宗曾行三年之喪則可,謂三年之喪即為股利,則又不可。考之《孟子》,舜相堯二十八載,堯崩,三年之喪畢,舜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舜薦禹於天,十有七載,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於陽城。禹薦益於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以萬章》篇)稱三年之喪者,以此為最古。竊疑當堯舜之際,中國尚為部族酋長選舉共主之時代,此如烏桓。鮮卑、契丹、蒙古皆有之,而中國定制較為精愜,厥有三端。一者:選舉共主,必先預惟其為候選人,以資其政事上之歷練,如堯之使舜相,舜之使禹相,禹之使益相,是也。二者:當前一共主崩,其候選人則試政三年,以驗眾意之向背,如堯崩,舜攝政三年,禹崩,益攝政三年,是也。三則於三年之後,必退居隊待眾意之決擇,如舜之避於南河之南,禹之避於陽城,益之避於箕山之陰,是也。及王位世襲之製既興,前王崩慕,後王嗣位,而舊禮尚存,蛻變難驟,乃有君死聽於家幸三年之製。即如太甲居桐,三年而復歸於毫,此亦君慕聽於家宰三年之古禮也。而禮說之歧,遂謂由伊尹之放。至於武丁諒陰,後世傳為美談,則君慕聽於家宰三年者,此制在殷世已不常行。而後之儒家乃以三年之喪說之,此雖有所本,而亦有所飾。今謂其原本股利,斯失之矣。且三年之喪,本貴族禮,庶民非所能遵。故宰我之間亦日:“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講。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而孔子之對亦日:“君子之居喪'它雲。禮不下庶人,所謂天下之通喪者,在當時固不賅庶人言。至孟子乃謂“天子達於庶人,三代共之。 ”此在戰國,乃有此語。春秋以前,封建井田之製未壞,貴族平民之階級尚存,平民豈得亦守三年之喪禮?至胡文引傅孟真說,謂三年之喪,在東國,在民間,有相當之通行性(周東封與殷邊民),試問此語何據?胡文遂謂此禮行於絕大多數之民眾,則稍治古史,知封建社會中絕大多數民眾之生活情況者,皆知其不可能,更不煩於洋群矣。

四、駁儒以相喪為本業及孔門師弟子皆為殷儒商祝之說儒家崇仁,而本原之於孝。儒家尚孝,而推極之於喪祭。故儒家言禮特重喪祭。然胡文遂謂儒以相喪為本業,則又大謬不然。儒為術士之稱,其所習日禮樂射御書數,古稱六藝。藝即術也。燒是藝者,小則為委吏,為乘田。大則宰一邑,道千乘,相宗廟會同。烏見有以相喪為本業之說?胡文所據在《墨子》之“非儒”,其說回: “富人有喪,乃大說喜日,此衣食之端也。'然此特戰國後人語耳。春秋之際,禮不下庶人,若君卿大夫之喪葬,固有為之宰為之相者,不煩於外求。尚不致俗儒聞喪而集其門, 仰以為衣食之端也。 春秋之時,尚未有士喪禮。林戴禮·雜記》: “卹由之喪,哀公使語悲之孔子學全喪禮,士喪禮於是乎書。 ”是土喪禮乃孔門創制。其光特有國君卿大丈夫之喪禮,未必有土喪禮也。若墨子所謂富人有喪,皆大說喜,又回:“詩人之野以為尊”,人之有富而野者,此正戰國以下,封建井田既廢,社會兼併,乃始有之。相喪為食,下至項梁、陳平之時猶然。然豈得以墨子書中語證孔子以前已如此?

至清士喪禮根本是殷禮,故喪禮之視人,當然以殷禮為主。又謂德不但是股上,其實又都是商祝。則更為荒誕不經。 《擅引:“孔子之喪,公西赤為志焉。飾棺牆,置霎設技,周也。設崇,殷也。綢練設族,夏也。”又“子張之喪,公明僅為志焉。諸幕丹質,蟻結於四隅,殷士也。”胡文據以為說,謂按全喪禮既夕禮,飾樞設技,皆用商視為之,可證公西赤與公明儀為志,乃執行土喪禮商祝之職務。夫幗引明日,孔子、子張之喪云云,斯見孔子、子張外之喪者並不然。不得據此推論儒家喪禮,謂必盡如孔子、子張之喪也。此其一。 《家語》,孔子之喪,公西華掌殯葬焉,是為志,此猶《史記》吳中有喪,項梁為之主辦之義。孔子之喪,其弟子為之盛禮,備三代之飾,而公西華主其事。至於飾棺設披,則由商祝為之,豈可即以證公西華之為商祝乎?即近時社會喪禮,亦有主辦者,亦有弔祭者,非其家之至戚,即其家之大賓。至於棺攸衣裳,則匠人為之。祈禱拜懺,則僧道為之。相喪者雖日執拂躬挽,未聞親以相喪者而執飾棺設技之事也。子張之喪,公明儀為之主辦,乃追效殷禮以飾子張之終。非可謂子張與公明儀皆殷土,又以公明儀為商祝也。此其二。且《士喪用既夕江篇,有明言商祝(幾十次)夏祝(凡五次)者。有泛稱祝(凡二十二次)者。舊注:“泛稱祝者皆週祝。'湖文獨謂泛稱視者皆指商祝,此已強說。舊注日:“商祝,祝習商禮者。夏祝,祝習夏禮者。夏祝商祝,總是周人。 ”是祝皆週人,惟其習夏禮習商禮,乃謂之夏祝、商祝,舊注辨析甚明。今胡文乃以商祝為商人,然則今世延僧人以佛事葬親,豈此輩皆出印度五天竺乎?此其三。瀕孫師其先陳人,其後為魯人,自古載籍,未有目之為殷人者。胡文獨日子張是殷土,放送葬完全沿用殷禮。夫既謂儒家皆殷儒,則其喪皆當用殷禮。相引之記者,又何以特筆書之日子張之喪云云耶?且子張親受業於孔子,胡文又謂孔子教義已超過保守的殷儒遺風,早已明白宣示從周的態度,則何以其弟子又木用其師教而明背之乎?夫儒家之禮,豈止喪禮?孔子之日從周,豈專指送死一事?胡文牽綴無理,此其四。若謂《儀禮減祝皆商祝人儀禮》根本皆段禮,然則豈《儀禮》成書在孔子之前乎,抑出孔子之後乎?且儒家既以《儀禮》為經典,又何說孔子之從周?周禮又在何處?此其五。我聞古之稱魯國儒生矣,未聞有段儒之稱也。我聞儒者之相喪矣,未聞儒者之為祝也。胡文乃謂孔子和那輩大弟子,都是殷德商祝,又稱之田職業的相禮人,真不知其說之何從也。

五、駁老子是一個老儒是一個殷商老儒之說胡文謂老子居週,成周本殷商舊地,遺民所居。充孔子居魯,不害孔子之為商遺,則老子雖居週,無害老子之為苦縣陳人也。豈得以成周本殷商舊地,遂謂凡居成周者皆商人。此亦猶如因魯分商民,遂謂凡魯人皆殷族耳。至調老子為史官知禮,又豈得調春秋對凡知禮者皆殷人乎?以老子為殷商老儒,顯屬無據。且老子既為同室之史官,又何必再業相喪助葬以自活?胡文不啻謂凡言禮皆喪禮,凡喪禮皆為殷禮,而相喪助葬者皆為衣食謀生,其說之無稽,稍具常識,皆可辨之。粗列五事,聊發其緒。其他遊辭曲說,本之而引伸者,可不煩再及也。 ——原載香港大學《東方文化》卷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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