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尋覓在微山湖上

第13章 故道舊影(七則)

尋覓在微山湖上 董尧 9476 2018-03-18
劉山是抗戰第三年到我們黃河故道上來的,一根扁擔,兩隻破筐,一個筐里放著三歲的兒子,一個筐里放破爛家當。家當中最引人的,是泥捏的娃娃、狗頭、大肚子佛。大家明白他是個捏泥人混窮的。我們村上窮人多,窮人憐窮人,當晚便送來窩窩頭、山芋片、熱稀飯,還幫助劉山在汪塘邊上的地屋子里安了家。 劉山大約三十歲,墩實實的身個,黑裡透紅的臉膛,性格內向,以笑代言。收下別人的東西,不說謝,只微笑點頭。劉山除了會捏泥玩藝之外,還t、55一歉有個小能耐:吹柳笛、拉絲弦,吹、拉技術都和他捏的泥玩藝差 不多:品位不高,粗看似像,笛音弦聲,也只能分清"工商上四合",曲調只有《小放牛》、《小五更》、《盂姜女》之類。可是,在我們那片飛沙走石的窮村,劉山竟然起到了豐富人民藝術生活的作用。不久,家家戶戶屋當門的條几上都擺放著五顏六色的泥玩藝。花彩,好看,兩塊山芋、一個窩窩頭就換一件。每到晚上,男男女女便湊到汪塘邊,聽劉山吹吹、拉拉。大家勞累一天,有這麼片刻,也快活多了。劉山是外鄉人,村上人這麼器重他,還免費給了他住處--那地屋是趁著塘邊挖成洞穴,上邊蒙一層蘆草,門對水面,冬暖夏涼,劉山很滿意。因而懷著感恩戴德之情,泥玩藝有換無換儘管拿,晚上的吹、拉也盡量延長,有三個人聽也繼續下去。

劉山為人仁義、厚道,心靈手巧,捏出新玩藝,就家家戶戶送;閒下來,還把自己的吹笛、拉弦技術教給小伙子。尤其是吹柳笛。劉山到我們村第二年,村中便形成了一個頗具陣容的柳笛隊。什麼柳笛?就是從柳樹枝上扒下一層層一指寬的皮,拆疊起來,四片往一起一插,四端角塞上厚薄不一的柳葉,插到口中便吐出抑揚的聲音。劉山還用自己的結餘買材料做幾把絲弦。別看都是土玩藝,我們村上的柳笛、絲弦隊還多次出村表演,又為人家嫁娶熱鬧呢! 三年之後,劉山手裡有了積蓄,便在大林的屋山頭蓋了兩間草屋,又夾了一圈籬笆院牆,成了村中正式的有房人家。大林兩13也都是三十上下的人,日子過得中等,就是身邊沒有孩子。這兩口也是老實人,鼓著勇氣便要認劉山的兒子。

為於兒子。劉山滿面帶笑說:"大林兄弟,不怕你笑話,我早有這個念頭,只要你覺得孩子不憨不傻,我就把孩子給你。那就給您添麻煩了。" 大林兩口忙說:"不不!你就一個兒子,俺怎麼好要呢?只要認作於兒子,孩子還是你的,兩頭走。" 就這麼說定了。大林兩口忙著給乾兒子買鍋碗,劉山也按當地習慣給乾親家婆買塊褲子佈料。過禮那一天,放了一掛鞭炮,乾兒子給於媽磕T個頭,然後,從乾媽沒有縫襠的新褲裡鑽出來,就算又出生一次。大林兩口盼子心切,自然十分疼愛乾兒子。不久,兩家的籬笆牆便拆了,漸漸地也就不分家了。劉山外出賣泥人,門也不上鎖。 這樣親熱了兩年,大林媳婦忽然懷了孕,那苗條的細腰競漸漸脹了起來。先是兩口喜,後是四鄰八家喜,漸漸地喜中出了事,一股小小的旋風刮了起來:"大林媳婦十幾年都抱空窩,咋跟劉山結成親家就肚子大了?這不明明有鬼!"有人說:"沒看見麼,兩家籬笆都拆了,還不是圖個方便!"有人對劉山另眼看待了,漸漸地冷淡了,蔑視了......

劉山是外鄉人,孤門獨戶,聞到風聲,嚇了一跳:先是不叫兒子去大林家,後來重又插起籬笆,三天兩頭不開門。最後,還是不聲不響地走了--就像當年不知從何處來一樣,不知去了何處?從那之後,我們村的柳笛再沒人吹,絲弦也沒人拉。但是,家家條几上的泥玩藝卻依然存在,並且更用心地保存。 仇家成三和老笨是叔侄倆,在村中,本是關係最親密的戶,不想競成了仇人-因為這兩家關係密,兒子結婚,也看了同一天的日子,藉著"雙喜臨門"意思,想一同得孫子。老笨家是晚輩,依俗禮先去成三家。老笨媳婦一進門便樂哈哈地說:"三嬸,喜日子快到了,我看咱就來個河南到河北--兩省吧,別你給俺送個褂,俺給您送個褲的,多俗氣。"

成三嬸說:"那敢情好,我也這麼想。只是,有一件事咱娘倆得商量好。" "說吧三嬸,沒有不好的事。" "咱這黃河灘上可有個習俗,一個村上兩家結婚,都搶花轎早進村,早進村的人財旺,晚進村的遭禍殃。咱可不能爭著先進村。別管誰家的花轎先到,都得在村頭等,等齊了,一起進。咱誰也不禍,誰也不福怎麼樣?" "三嬸,"老笨媳婦一拍巴掌,說:"倒底你是長輩,想得周全。為這件事我愁著呢?你說咱們兩家爭啥爭?"就這麼說定了。 俗語說得好:"十事難十全。"到了喜期那一天,人客多,事情雜,老笨家竟忘了對抬橋人交代,東南晌,花轎、喇叭"嘀嘀嗒嗒"就進了村。管事人一見花轎到,忙命人放鞭炮。一吹一打一陣鞭炮響,老笨家便熱鬧開了。成三家的花轎還沒有影,他們心裡犯了急:"咋,老笨家耍人,他們搶先了?"

老笨家門外放了花轎,這就忙著鋪席拜堂。這時才忽然想起"還沒有等成三家花轎"。沒辦法,只說等過了事去賠禮。 成三家一見這情形,惱了:好,咱也不講究了。別看黃河故道上窮,禮俗可多。拜堂時講究屬象迴避,身戴重孝的人迴避。成三媳婦一打聽老笨兒媳婦是屬雞的,一拍巴掌說:"好來,虎吃雞,我屬虎,成三也屬虎,咱們全去看拜喜堂去!"去時,又把來客中穿有爹娘孝的幾個親戚全帶上。 老笨媳婦一見,壞事了。忙迎上去,滿臉陪笑:"嬸,叔!這事千怪萬怪全怪我,怪我沒交代清,花轎先進了村。過罷事,我辦一桌喜酒,向二老賠禮!今天,二老無論如何不能到俺家來。"她怕"虎"吃了"雞"。

成三家說:"俺不忌諱,好事全叫你佔了,一桌喜酒能免什麼災7你家喜大,難道還不許親鄰鬧喜?"擋是擋不住,成三兩13領著親戚進了老笨家。 老笨家理短,只好乾生氣。 事情就怕巧合,第二年春天,成三家中遭了一把大火,娶媳婦蓋的三間新草屋燒了個淨光。成三鑽進火裡取東西又燒了滿身傷。從那以後,成三媳婦每天拿著小板凳坐在老笨門外罵街,什麼髒話都罵出13了。 怨仇結起了,日子過得都不舒心。隔了兩個月,老笨兒媳婦於活時竟流了產,一個清清爽爽的小男孩"死"了。老笨家也不省油,索性撕破臉,大鬧了一場,砸了成三家的鍋碗瓢勺不說,非動刀子不可......兩家再也沒一天平和日子。直到新中國成立,還是大仇不解。

瑞洪家從爺爺輩起,就是出名的做風箱好手;人家的風箱,從不背上集會去賣,到家中去買也得先交"定金"後取貨。黃河灘上沒有煤,家家戶戶燒荒草爛樹葉,有個好風箱,那是婆娘們的大福。聽吧,村村莊莊,早中晚三餐做飯,清脆響亮地風箱聲,"呱呱呱",此起彼落,簡直像一部規模巨大的交響曲! 瑞洪家風箱出了名,得算逼的--瑞洪的爺老玉棟做風箱,手工很"策"。做出來,只好背到二十里、三十里的外的集會上去賣。有一次,他把風箱背到木集去賣。那里三六九逢會,到的人多。老玉棟揀個路口,把風箱放下。 木集和我們黃河灘雖只有二十里隔,但卻是兩不相容的天下,他們看故道上的人為逃荒戶、外地窮人;我們那里人也認為他們是地頭蛇,仗勢欺人。許多年前便不通婚。集主是個小霸王,領著幾個幫閒的在賣買市上一轉遊,發現有個賣風箱的竟不向他"掛號"擺了攤,先是要收他的"大頭捐",老玉棟交不起,集主奸笑兩聲,說:"好,交不起捐就不交,有一件事你得做到:我這集上不賣劣貨,你這風箱我得驗,驗明是好貨,不壞我的名聲,才可免捐。"說著,拉過一隻風箱,在出風口羅起20個銅錢,說:"我讓你一拉一推,風能吹飛這20個銅錢,我這片地方就借你}要是剩下一個銅錢,砸貨揍人!"

老玉棟雖知自己的貨不行,也得"驗"。結果,用力拉推之後,免強吹飛七個銅錢。集主一使眼色,幫閒的便拳腳齊動,風箱砸爛,老玉棟挨了一頓苦打。 老玉棟回到家,足足躺了十五天,傷才算好。別看人窮,志氣不小,發誓爭氣、報仇結果,賣了一畝薄田,把方園百里之內的好風箱都買來作樣,又買了好桐樹,做出好板,關起門來足足試驗了二年,結果,老玉棟有了信心。 老玉棟二次背著風箱上了木集,又在原地方大大方方放好。有人報告給集主,集主知道來者不善,仍用前法,另加銅錢10枚。老玉棟說:"集主,這一次你不守信用。不過,30個銅錢我也吹!" 銅錢擺好,老玉棟捲捲袖子,蹲個騎馬式,抓住風箱把手,屏住氣,然後用力一推一拉,只930枚銅錢"刷刷刷"的如驚飛的蝴蝶,騰空去遠。圍觀的人齊聲稱"好!"

集主笑了:"好,你老哥手藝硬!我不食前言,這片地方免捐借你,永不反悔。另外,上年砸的風箱我如價賠你。從今以後,咱們是朋友,歡迎你來趕我的集!" 老玉棟不言不笑,用長繩把風箱一捆,背起來就走。集主快步攔住。說:"老哥,你這怎麼啦,怎麼要走?"老玉棟說:"你這個集主不夠義氣,從今以後,我永世不趕你的集!" 這一鬧,老玉棟的風箱有了名氣。子孫世襲,風箱一直做得特別好。但卻再不去木集趕集。 我們黃河灘上雖窮,人才名家卻不少,畫殘荷、蘭草馳名全國的蕭先生,寫狂草名震幾省的劉先生,還有畫墨牡丹國榜有名的鄭先生,都是土生土長的故道真名士。不過,我們故道上也有幾位出了名的假先生,但卻假得不俗。一位胡某幾乎不曾讀過書,講古典名著開口成章,《聊齋》上的篇,不僅故事講得完美,能一字不漏的解釋"判詞",並且常說自己是"施愚山先生的高足。"有一位孫某不識文房四寶,斗大的字識不一石,竟是蕭、劉、鄭各名家的座上客。

這裡,單說真先生劉書家和假先生孫某的趣事。因為這兩人關係特別好,有人想找真先生辦點事,只要請假先生引薦,萬無一失。假先生日子過得拮据,解放之初,常吃人民政府發的救濟糧,領糧時得捺一下手印。假先生想風流,就請真先生給他刻了名章;再領糧,拿出一蓋,挺神氣。誰知他的表弟叫劉則宇的見了好奇,拿在手中擺弄陣子,把章上的字給弄壞了。假先生說:"壞就壞了吧,再叫老真給刻一個。"他去找真先生兩趟,不巧,未見著,又想風流一下,找一張紙頭,連寫帶畫,留下紙條讓他再刻一個圖章。結果,把"壞"了的壞字竟寫成"坯"了。還是以後見了面說清楚了,才補救完畢。也就在這年盛夏,真先生邀約蕭、鄭兩畫友到黃河故道的"窩子"邊去乘涼作畫,順代請老假一起。 黃河窩子,是黃河拐灣處留下的深水塘,故道全都乾了,那裡還是積水數丈。水淺處,藕蘆叢生,岸畔上楊柳依依,是一片極美麗的地方。真先生們在樹蔭下舖開紙,邊談邊畫、邊寫,到也極致。假先生既來了,便忙得不亦樂乎,磨墨、裁紙、扯紙、用印、儼然一個書畫里手。後來,他還去田野買了幾個西瓜,給大家助興。吃瓜的時候,他一本正經地說:"餵,我說,.你們幾位書畫高手,都是我的朋友,人所共知。可是,到今,我屋裡還沒有你們的遺作,回頭一人給我一張!" 真先生一聽,笑了。 "老假,要我們的遺作,容易,在哪裡要?" "就在這裡。" 真先生放下西瓜,拿起筆來,即興寫了一首五言絕句;十分瀟灑。 "給,滿足了吧!" 真先生寫的是狂草,假先生不認識,便說:"老真,你寫的隆啥詞?酸不酸?" 黃河烏龜大,故道名士多;圖章則宇坯,活人有遺作。大家哄然大笑。 假先生面赧了。 "老真,你這樣的作品叫我如何高懸?還給你吧,不要。" 真先生逗鬧完了,將字握碎,說:"別急,別急:來一張好的。"於是,重展紙,蕭先生畫一束蘭,鄭先生畫一片牡丹,劉先生補了山石、題了款,頓成一幀絕趣的《春意圖》。就是這張圖,在假先生困難時期,拿出去足足換了兩石小麥。 我們村上的木炭名震方園百里,徐州城十家糕點作坊,有九家是用我們村上的木炭。木炭好是有燒木炭的高手,便是董小洪。 小洪比我大兩歲,聰明成度比我高十倍。只是一件,就是對書糊塗,虎勢勢的毛頭小子,書本一到手,病態即現,眼皮膠合。氣得他爹常罵他"是個一輩子也不能吃四個盤子的貨!"洪哥最欣賞的職業是牛市的經濟人,老百姓稱為牛行人。不用一分本錢,憑著一張嘴,東集吃到西集,天天醉熏熏,還有大把大把夕p子;只是一件,牛行人不說明白話,盡是些"撮子"、"滿把"、"拐子"之類黑話,他不懂;還有,把手插到別人掌心,點頭搖頭便成了交。洪哥圍在人家屁股後轉了許久,看不出門道。又覺得牛行人總是罵自己的祖上幾輩人,惡咒不完,他看不慣。最後息了念頭,卻又神差鬼使般地用懷裡的窩窩頭換了一根皮帶帶回家去。 黃河灘上人窮,多用草繩、布條束腰,洪哥有條皮帶,神奇極了:終天敞著懷,挺著肚,微笑昂首。 和洪哥一牆隔的瑞五爺,是個新發起的富戶,發富的原因是燒木炭。我們那一片是著名的桃園之鄉,方園數十里,桃林相連,新陳代謝,年年有許多老桃樹要更新;桃樹婆娑一片,樹杆不成材,只有賣去燒鍋。但是,變成木炭,身價卻十倍的增長。五爺有個表侄叫周誠的,會燒木炭,五爺出大資請來,在村外盤幾個土疙瘩窯,二年富了。不過,周誠的技術卻從不傳人。大家都感到神秘,木材放進土窯肚裡,燒了幾天,再堵上窯門,竟可以成木炭,啥原因?說不明。越如此,周誠越神氣。周誠也是個小能蛋,見洪哥因皮帶神氣,很不服氣,說:"我說啥洋玩藝哩,還是一根皮帶!不是好東西,我一挺腰,它準會崩斷。" 洪哥本來就疾妒這小子,那裡聽得如此說。 "小表叔,你別能蛋,給,我看你挺崩了它?"說著,從腰間解下來皮帶扔過去。 周誠氣盛,大庭廣眾下不能服軟。接過皮帶朝腰里一束,運了運氣,一挺肚,那皮帶真的"崩"像夥斷了。周誠把皮帶扔還他,說:"怎麼樣?就知你小子沒好貨!" 洪哥沒接皮帶,卻邁著方字步走過來。 "小表叔,我這皮帶可是出了大價買的。開開玩笑可以,你這真的崩了,咱得有個說法。" 周誠一聽,心裡一驚;可也是,人家才新買的,咱給崩了,這......"小表侄,你也別唬人,大不了改天我給你買一條,不就完了。" "喲?你把這事看得太簡單了。"洪哥說:"你以為我這皮帶是普通甚麼地方都有的?錯了。我這皮帶是出在南印度犀牛身上的皮,一頭犀牛皮只剝一根!犀牛知道麼?中藥舖裡最貴重的藥叫犀牛角,一點粉末幾塊鋼洋;這犀牛皮,比角貴多了小爺們幾乎傾了家,你賠得起?" 周誠一見洪哥訛詐他了。要拼命;洪哥也不示弱,拿桿子摸刀,眼看鬧出人命。最後有人出來說合,讓周誠傳給洪哥燒木炭技術,學會為止,兩家息爭。 就這樣,洪哥成了黃河灘上土生土長的第一個會燒木炭的技術人。 我們黃河灘上,有一種鳥純白,象家養的鵝那麼大,只是脖子、腿都比鵝長,嘴比鵝略尖,但會飛。冬春常在荒草、水池邊。文化人叫它鵬。因為它們在食草時很像~頭頭匍匐地上的棉羊,當地人叫它"棉羊鷓"。 河灘裡雖荒涼,那可是我們小哥們的最幸福的天地:堤坡是鬆軟軟的沙土層,在上邊翻跟斗、爬蝎子、打鞋荒最舒適;河心枯水時有荒草,草叢中有蚰子,螞蚱,蟈蟈;不斷水的地方有葦莆,葦莆中有水鳥:紅冠子,青絲頭,葦蓍子;葦薔子像百靈,叫聲宏亮,"呱呱呱"象拍巴掌。它們是把幾根蘆葦束在一起,在中間造一個似筷籠一樣的簡筒窩。我們常常鑽進蘆葦叢,把葦蓍子哄跑後,到一個個窩裡去摸蛋,一窩裡便有五六個像鵪鶉蛋一般的小蛋。不過,我們並不拿走,只是有意為它們換換窩。這種鳥很鬼,若被它發現自己的蛋被換了,它們一準叼出來扔了。在這樣的天地中,我們常常樂而忘了割草拾柴。特別令我們開心的,便是戲鷓。 鷓很笨,我們都懷疑它的視覺和聽覺極差,常常走到它身後,捉住抱在懷中,它們才知"被捕了"。但是,我們是不捉它的,大人們說它們有點仙氣,不可輕意得罪,得罪了,會招災;另外,據說,鷓的肉是酸的,吃起來像變質的臭肉一般。所以,誰也不捕食它們。有時候宿到誰房邊,人們也和它們和平共我們最愛戲弄它。戲鶓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鶓食草。食草時,把頭伸到地皮上,慢悠悠地移動。有時三五成群,有時一隻單獨。遠看上去,像一群放牧的綿羊。我們便悄悄地走向它們,直走到它們身後,閉足氣,用力喊一聲"啊--!" 這麼一喊,鷓驚慌了,它們先抬起頭,隨之"撲唆"一聲騰空而上--鷓之飛翔,奇特之極:不伏衝,而是扶搖直上,像一只射出的沖天箭。我們在地面上喊得越響,它們鑽得越快。別看在地上它們笨乎乎,鑽起天來,勁頭足,飛得快;隨著升高,身形漸小,二三分鐘之後,便漸漸消失在藍天之中。我們.也喊累了,一個個倒在沙灘上喘氣,目光還在空曠的蘭天中尋,覓鷓的踪影--可從未有人找到。鶓飛到多麼高了?不知塾道。 見這種鳥,它們那裡去了?不清楚。 真想再到黃河灘上去戲戲鷓。但聽說,幾十年都不見了。真遺憾! 據官方調查,農業合作化高潮中全縣唯一的單幹戶是李福庭。此人住在黃河故道上的陳村,原本有兒有女有家室,日本人進中國那一年,女兒匆匆嫁人,兒子被日要人殺了,老伴連氣加嚇死了,堂堂的一家人轉眼只剩下孤寡老頭。李福庭原先住地主的院外,叫住房戶。當地風俗,無兒無女叫"絕戶頭",是凶煞神,地主把他趕走了,他便在黃河灘上尋一片地,蓋一間草屋定居。好在與陳村只一箭之隔,並不寂寞。解放後實行土改時,便把老漢房邊的二畝田分給了他。但後來進行戶口登記時,卻把他漏了。有人給老漢打趣:"大姑夫,中國人的卯簿上沒有你了,從此你就不是中國人了。" 陳村人大多姓陳,李福庭的老伴娘家也姓陳,雖不一宗,但一筆是寫不出兩個陳字,索性陳家便認他為女婿,全村官稱他為"大姑夫"。大姑夫是詼諧性子,鬧滿村,跟陳家幾代人"罵大詼"。有人跟他打賭,說:"大姑夫,你能從陳村東頭走到西頭沒人罵你,我一壺老酒四樣菜請你。"正巧那一天臨近的鎮子上逢廟會,他以為村中人少,不會再有人罵了,便答應了。 "行。要是有人罵我,我也一壺酒四樣菜請你。"老漢找個大草帽往頭上一罩,在村中匆匆由東而西走去,五六十戶人家的小村莊眼看就走出村了,突然從一戶人家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一照面就大聲說:"大姑夫,村西頭沒有撒孝帽子的,你忙的啥?"老漢一壺酒四樣菜輸定了,便對罵起來:"孬種!你娘養你的時候你不是不會說話嗎?怎麼今幾會說話了?孝帽子都讓你爹搶去了,那裡還有一個嬰子幡,該你當孫子的去打I"現在,老漢不在中國的"卯"上了,他挺著脖予說了趣話:"沒上卯好,往後中國的所有法都管不著我。"此話竟應在農業集體化上了:他不入社。當初,也起了不少的風波,縣長看匯報,發現還有單幹戶,很生氣。帶幫人馬來到黃河故道上,大道理、大法律講了半天,一句話:"李福庭非人社不可!"李福庭淡淡地一笑,說:"中國到今天,東南還有個台灣省,那裡也沒有合作化,我一個老漢不入社誤不了大事。有一天你們把台灣解放了,我絕不扯統一的後腿!" 縣長生氣了:"你胡說!解放台灣和你入社是兩回事。你再單干我們就要處理你!" 老漢又笑了。 "好好好,你拿處理我的法條來,要是共產黨有法律說單幹得殺頭,我一定把脖子伸得長長地等刀!"老漢拼命了,又是七十多歲的人,誰忍心去砍他一刀呢?何況又真沒有"單幹殺頭"的法律,只好讓李福庭單幹下去。從此,老漢那座草房便成了大陸上的"小台灣",老李也被冠以"老蔣第二"的美名。 說來也算巧合,人民公社化之後接著就是大躍進、大煉鋼鐵,又吃大鍋飯又軍事化,把中國搞得轟轟烈烈!只經過二年,人們猛然發現那個轟轟烈烈竟把個剛剛能夠溫飽的中國折騰窮了,趕快剎車--但畢竟窮了,許多人連肚子也填不飽了。公社化、大躍進都沒有"老蔣第二"的事,窮自然也沒有窮著"老蔣第二"。一瞬間,老漢的草房誘人了:先是餓昏了的鰥寡走進草屋,老漢憐其相同命運,掀開面缸,扒開菜窖,做一頓有油有鹽的給吃;後來來的人多了,做吃的不行了,便給他們點糧、菜。俗說話,餓了盼一口!老漢竟在一冬春幫助了幾乎全陳村的人家。單幹的形像一下子變了。以後大家日子漸漸康復了,便不再求他。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陳村人沒忘老漢,老漢因為年老多病行動不便,人們都來照顧他。老漢喜歡喝酒,好酒不多,白乾還是不斷的。只要有人來,他便一邊拿酒款待,一邊說:"老子快爬不動了,還來啃。我能養活你到幾時?",來人也打趣:"趁著我還爬得動,吃你一口得一口。要是爬不動了,你這不孝的東西連涼水也不送!"老漢瞪著眼,笑了:"等著吧,你爬不動時,看哪個龜孫給你送茶水!"後來,老漢真的爬不動了,三天兩頭見不著影子。他病了,也朽了!受過他恩的大兆嬸忙走過來。大兆嬸雖然也七十多歲了,身子骨結實,也無牽掛,便常到草屋裡去給他做飯、燒水,有時出去給他買點藥,買點酒菜。 大兆嬸在草屋裡照顧老漢,村上人一百個同情、樂意。所以,常有人問她老漢狀況,大兆嬸心直口快,說:"沒事。壯實著呢,常常三更半夜還起來喝酒。"這話說多了,有人便犯了猜疑:"老漢草屋只能鋪下一張床,三更半夜起來喝酒,大兆嬸咋知道?難道......"這又有什麼關係?人都爬不動了,任他們說去。 後來,多嘴婆子把這話傳給了李福庭。此刻,老漢已到彌留之際了,他對大兆嬸說:"你照顧我這些時候,外邊倒有了風言風語。我也後悔。早知如此,前年咱辦個登記就好.了。現在算夫妻名不正,言不順;算兒媳你也這般年紀了。你那一宿啊,那一餐 我和老張都離休了,住得很近,天天見面,天天都想到那個興奮的夜晚--我們在一座"豪華"的"別墅"里共眠的那一宿! 我們是在動亂年代同場被人批鬥相識的,又都是因文獲罪,箅得同病相憐。後來,又各自被遣送到該去的農村。有一次,我進城"公"幹,聽說老張在城裡定居下來"公"乾了,我便去拜訪他。是在一條曲曲的巷洞裡的一個舊式的公廁旁,他正在舀尿,雖然蓬頭垢面、衣衫檻褸,那面目還是依稀可認。我出現在他面前,他驚訝地放下桶,半天只說出一個字:"你......!" "那就裡邊坐吧,"老張以主人之姿,把我領進"裡邊"。進了"裡邊",我才細細地打量這片天地。這裡是倚著公廁的一面牆搭起的半邊屋,低著頭才可進去。全部面積只能放下一片雙人席,但沒有席放。地面上是舖的一層稻草,草上放著老張的一條破被。進屋處留下鍋拍大小的一片空地,放著水桶、土盆,一雙雨鞋。一條立起的方凳上,放著碗筷,還有一個比碗大不了多少黑溜溜的鋁鍋。我心裡"噔--"下子!"裡邊,怎麼坐?" 老張把稻草往裡踢踢,空地面積大了點,然後推著我脫下鞋,上了草鋪。這時我才發現,這"裡邊"還有幾張報紙和幾本像模像樣的雜誌,我"噔"著的心這才放下來。 "今晚不走了,咱們通腿,好好聊聊。"老張十分熱情。 由於地點的特殊,不怕"風聲"有漏,我也樂意地說:"今晚不走了,好好聊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老張用幾片青菜葉,在鋁鍋裡煮煮,放點鹽,然後丟進去夠我們兩人吃的山芋麵餅餅。煮熟之後,他用碗我用鍋,一分為二。那頓飯吃得真香!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們額角上都冒出晶亮的汗水。飯後和衣而眠。初春之夜,寒氣襲人,一抹淡淡的月光,透過籬笆門灑到草鋪上。這裡,沒有車聲人跡,只有公廁土牆上的塵土駁落聲,沙沙啦啦。我和老張都沒躺下,圍被而坐,本覺得有許多話可說,但卻久久地沉默著,直到"裡邊"的淡淡月光消失了,我們才感到寂寞。 "老張,在這座豪華別墅裡,你在想什麼?"我耐不住了,先開了口。 "我真想能跟幾位著名的科學家通訊,想探討幾個問題。"老張說,"你呢?" "我很想能有幾本哪怕極普通的稿紙!"我說,"不敢想電燈,能有蠟燭也謝天謝地。" "寫申訴書,還是寫小說?" "寫小說。"我堅定地說,"經歷太豐富多彩了!"我們沿著這兩個大課題直談了個通宵達旦,是幾位 趕晨市、進廁所,我們才擔心地收了話--不想,幾年之後,在這裡議論的我要寫的小說競成書出版了,且印刷八次,總數達十萬冊;而在動亂後中國舉行的第一次科學大會上,老張以他的一雙兒女名義給全體科學家的信竟成了舉國轟動的新聞,到今天,尚有許多著名的科學家與老張的子女保持通訊聯繫...... 黎明爬起,我們才猛然發覺早餐尚無著落。老張皺了皺眉,說:"你再躺片刻,我去去就來。"老張到哪裡去了呢?原來前一天傍晚,在農村的老伴送來幾斤蒜苗讓他賣錢,他拿出去賣了。拿著實蒜苗的錢,請我吃了一頓露天的、坐在別人板凳上的早餐飯進了肚,我卻再也說不出話...... 那一宿,永遠忘不了;那一餐,永遠忘不了 199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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