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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長壽的肥鵝肝

重返普羅旺斯 彼得·梅尔 8749 2018-03-18
如果我選擇在普羅旺斯等待我生命的結束,並非沒有值得快慰的地方。這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則是物質上的,是那種可以讓你真實存進銀行的東西。 長壽的肥鵝肝(1) 人生命的任何階段都是不可預測的,尤其是在老年。任何人對自己老年的生命都不可能給出精確的預測,所以,對老年的期待再多,也不如一張盼望很久才姍姍來遲的支票更令人鼓舞。雖然這樣,如果我選擇在普羅旺斯等待我生命的結束,並非沒有值得快慰的地方。這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則是物質上的,是那種可以讓你真實存進銀行的東西。 比如說,你已經退休了,你的主要財產是你的房子。這所房子很適合你,你已決心在這裡度過你生命的最後時光,一直到你在訃告欄裡最後一次出場。但是老年人的開銷——總會有這樣或那樣的支出的:孫子的法拉利跑車,專職廚師的服務,美酒佳餚昂貴的價格——這些都不可避免地會逐年增加,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你必鬚髮一筆橫財才能完全解決這些問題。這時,你也許會考慮按照那特定的法國方式來賣掉你的房子了,這種方式叫做養老金。

這是一場賭博。你以遠低於市場價的價格賣了房子,但是你自身也成為了其中的一部分,你有權將自己剩餘的生命無所顧忌地安排在這裡。對你來說,這就像自己做好了蛋糕,並住在裡面。而對於買主,這則是一個獲得打折財產的機會——只要你別在這個世界上停留太久,給別人帶來太多的不便。也許會有人對這種缺乏人情味的方式表示反感,但大多數的法國人在錢財方面都非常現實,認為這是一個機會,有助於交易雙方共同從自然資源方面獲得收益,這真是一個雙贏的機會。 然而,這種賭博的結果有時可能出人意料,比如不久前發生在阿勒斯鎮的那件事。這個鎮在公元前就已經存在,因美女輩出而聞名於世。其實這個來自古代的小鎮本身就是一座古老的紀念碑。直到一九九七年,珍妮·卡爾蒙夫人還住在這裡。她的故事證明了普羅旺斯的欣欣向榮,也為每一位地產投機商敲響了警鐘。

卡爾蒙夫人生於一八七五年。她小時候甚至見過梵·高。九十歲時,她決定將她的房子以養老金的方式賣給當地的一名律師。這名律師當時還只有四十多歲,他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可遺憾的是,卡爾蒙夫人一直活著,活著。她用橄欖油進行皮膚護理,每週吃一公斤巧克力,到她一百歲時還能騎自行車,一百一十七歲的時候,她戒了煙。她去世的時候已經一百二十二歲。官方統計宣稱,她是世界上活得最長的人。可那倒霉的律師呢,在她去世的前一年就死了,年僅七十七歲。 卡爾蒙夫人顯然是個例外,她的壽命大大超出了人們的平均壽命。保險統計員們強調說,她嚴重破壞了他們的統計平衡,她能活這麼久真是一個奇蹟。 但是,如果有一天,她所創造的紀錄要是被生活在我們身邊的哪位八九十歲的老人打破,我一點也不會奇怪。比如那些歲數比他們的收藏品還大的古董商,雜貨店裡那些比少女們更有活力、隨便就能將你推到一邊的老太太,還有那些在菜園裡對著番茄竊竊私語,鼓勵它們迅速成長的性情古怪卻又大名鼎鼎的顯貴。普羅旺斯有什麼令他們如此依戀?他們又有什麼長壽的秘密呢?

有那麼幾年,我們的鄰居中有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爺爺。他身材不高,人很瘦,每天總愛穿著一件夾克衫,一條洗得褪了色的長褲,頭上永遠戴著一個平頂帽。他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人,每每都能誘發我們的好奇。 如果要帶我們去他的葡萄園,去之前他總要先開車帶我們轉轉。他最喜歡看的就是人們在狹長的綠色小徑中工作——除草、剪枝、施硫酸鹽化肥。這種時候,他就可以拄著拐杖行使他的監督權。 他從不吝嗇自己的建議,正像他不斷提醒他忠實的聽眾時所說的,這是集他八十多年生命的經驗之談。假如有哪個槓頭要與他爭論葡萄或天氣的話,他就會抖落一堆陳年舊事來證明他的正確。 “當然啦,”有一次他就這麼說,“你們不會記得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事。八月裡下了冰雹,都有雞蛋那麼大,葡萄全給砸壞了。”

只要這樣的話一出口,別管是誰,都會將已溜到嘴邊的“瑞雪兆豐年”之類的話咽回去。他最喜歡說的話就是,“別那麼盲目樂觀,老天爺可沒長眼睛。” 一般情況下,經過一個多小時,看到整個葡萄園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他才會滿意地走回我們車上,讓我們順道搭他一程,隨後再順著大路溜溜達達地回到兒媳婦的廚房裡。不用說你也猜得到,他是去監督午飯的準備情況了。 我相信他是個樂天知命的人,一臉的皺紋都向上翹著,刻畫出一張笑臉(他笑的時候,嘴會大大地張開,露出的牙床的面積多過牙齒,可這絲毫不會減少他一臉的開心)。 我好像從沒見他生氣或傷心。他對於一些現代的新東西不太喜歡,甚至有點厭惡,比如說吵得人心煩的摩托車。但是對另一些卻非常喜愛,比如他的那台大電視。有了它,他就可以在看那些過時的美國肥皂劇時,盡情地放縱一下自己的弱點。他九十多歲去世時,完全沒有遺憾,事先就做好了一切準備。村里人給他送葬時都非常悲傷。

在普羅旺斯,像他這樣的人有很多。你經常能看到他們邁著穩健的步伐走進咖啡館裡,找個座位坐下,悠閒地喝上幾口鵝鴨葡萄酒或茴香開胃酒什麼的。他們也經常像一群心態平和的鷂子,在村里戰爭紀念碑旁的木凳子上麇集,指節粗大的雙手緊緊握著拐杖。或許也會搬上幾把椅子,坐到大門外的陰涼裡,監視著車水馬龍的街道,任何事情都別想逃過他們的眼睛。 按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些老人們沒過過什麼好日子,早年辛辛苦苦,終年勞作,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收穫的糧食剛剛夠維持生計,趕上災年,甚至顆粒無收。許多對我們來說唾手可得的東西,對他們卻非常遙遠而陌生。他們沒滑過雪,沒去過加勒比海過冬,沒打過高爾夫球、網球,沒有第二處房產,也不是每三年就換一部新車,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好日子,他們從不曾擁有過。但是你看他們,健康快樂,自由自在,心滿意足,而且顯然沒有什麼能將他們打倒。

像他們這樣的人實在太多了,成行結隊的,隨處可見。每次看到他們,我都忍不住會問問他們有沒有什麼長壽的秘訣。但是十有八九,他們只會選擇聳聳肩來回答,所以我只能自己給出一個不太確定的結論了。 他們這代人似乎沒有經受到現代焦慮的折磨,也許這正是由於他們一生都只與大自然交往,而不是跟某個性情暴戾、反复無常的老闆打交道的緣故。雖然大自然某種程度上也像個雇主似的,時不常來點風暴、森林大火,或者病蟲害什麼的,既不可靠,也不寬容。但至少它沒有人性的險惡、辦公室裡的勾心鬥角,更無不良嗜好。 遇到不好的年景,大家一起來分擔大自然的責難,同風雨,共患難,互相噓寒問暖、相濡以沫,因為除了冀望來年以外,實在也沒有什麼辦法。

與大自然相處(或者說鬥爭)使人學會了樂觀豁達、寵辱不驚,即使身處絕境,也要盡情歡樂。與農民共同生活過的人都知道他們在談論不幸時的那種樂觀,即使那是他們自己的不幸。他們簡直就跟看到悲劇而暗自欣喜的保險代理商一樣壞。 遵循穩定的、可以預知的季節規律來生活,也會令人有一種安全感,比如,知道春天和初夏是旺盛而繁忙的季節,冬天則是悠長而寧靜的日子。這樣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將那些急躁而野心勃勃的公司經理們儘早地趕入墳墓。可對這裡的老人們來說,就完全不一樣了。 我有位朋友,和我一樣,也是從繁重的廣告行業逃亡出來的。幾年前,他搬到了呂貝隆,以釀酒為生。他現在是每天開著隆隆作響的拖拉機去上班,而不是像以前有著光可鑑人的小汽車,還配著專職的司機。現在,他面對的問題不再是那些苛刻、易怒的顧客,而是天氣的喜怒和在收穫季節四處遊蕩偷摘葡萄的人們。

長壽的肥鵝肝(2) 他已經適應了在沒有被法國人稱為“眾多的秘書和私人助手組成的一字長蛇陣”的環境下工作,並且已經很難記起上一次打領帶是什麼時候了。他工作的時間很長,比他在巴黎的時候長很多,收入卻不比當時,但他感覺良好,吃得好,睡得香,對自己的工作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他在本質上就跟那些樂天知命的老人們一樣,懂得去欣賞平凡的快樂。 也許有一天,他也會加入到曾被他稱為“在咖啡館裡混日子的活古董”的人們中去。但最為重要的是,他的生活開始煥發出旺盛的生命力,開始具有一種百折不撓的活力,而這也正是健康的老年所必備的一個品質。 科學家(雖然多數時間他們是在坐著)告訴我們,生命在於運動。當運動停止的時候,肌肉就會萎縮,某個器官就會比經常進行運動的人提前衰老。在城市裡,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體育館。而在樸實的鄉村生活中,下地干活就是為了生存所必須從事的農村體操。

彎下腰去修剪枝條,直起身子去垛好成袋的化肥,下地砍柴,清理溝渠,歸置木材,所有這些都只是枯燥乏味的雜活,但卻是很有效的鍛煉。你要是乾一天這些活計,準會累得要死,全身肌肉僵硬,還會生出很多的水泡。如果乾上一個月,情況就會發生變化,你會覺得身手變得矯健敏捷,腰帶也明顯地鬆了。這樣幹上一輩子,奇蹟就會出現了,這是生命的奇蹟。 即使在毫無生機的冬季,冬眠的快樂也經常會被打獵之類的鍛煉所打斷。遺憾的是,呂貝隆現在的獵人已經不多了,即使偶爾見到,也都零零散散,常常是一個人挎著槍去溜達一圈。但這是怎樣的溜達呀——堅硬而陡峭的山坡,是對雙腿耐力的挑戰;寒冷的空氣洪水般直衝肺腑,心臟因而要承受巨大的壓力。

這群武裝起來的樂觀分子無年事高低之分。有一次,我在森林裡遇到過一位獵人,他的生日甚至要早過火藥的發明。在大城市裡,你可能會想到要扶持他們過馬路。而在呂貝隆,他們會一邊跟你聊著,一邊帶著你穿過田野,你為了能跟上他們的步伐,經常會弄得氣喘吁籲。 印像中騎自行車的人,一般都是十幾歲的孩子。而現在騎士們的年齡似乎進行了飛躍。他們的裝備比起年輕人來毫不遜色,身上五彩斑斕,不是祖母綠就是孔雀紫。他們從路邊飛馳而過,就像一大群巨大的昆蟲在貼地面飛翔。也許要等到他們在咖啡館前停下來喘口氣、喝杯啤酒的時候,你才能發現他們斑白的頭髮和青筋暴露的雙手。多年以前他們就已經該領退休金了。是什麼給了他們這麼多的活力?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本該是病魔纏身、步履艱難地待在醫院,而不是午飯前還要風風火火地騎上一百公里?他們莫非吃了什麼妙藥仙丹? 除了好的食品和一兩杯葡萄酒外,還能有什麼呢?古希臘著名醫師希波克拉底曾寫過一篇鬱悶的藥方:“死神就在你的腸胃裡;消化不良是所有罪惡的根源。”如果他說的不錯,我想,普羅旺斯人的腸胃是他們長壽的必要裝備。由此推斷,這副好腸胃與它每天都必須應付的那些東西有莫大關係。 普羅旺斯人的腸胃為什麼能發揮如此健康的作用呢?對此,已有多種理論進行了回答。這些理論既很科學,也有助於調節人的口味。經常食用橄欖油就是其一,或者經常吃大蒜,輔之以紅葡萄酒——每天一到五杯,或者其他任何東西,這就在你相信哪種科學理論了(每天五杯好像是一個更圓滿的數字)。 但是,我還是應該看看營養學家們的有關統計數字。他們說,法國西南部的居民中患心髒病的比率比其他地方的要低,而這個比率早已經比除日本外的任何發達國家都低了。 然而,這些普羅旺斯西南部幸運的居民以什麼為生呢?低鈉的粥?長壽豆腐?栗子肉片,偶爾地再加上杯無酒精、無糖、閃閃發光的葡萄酒替代品?都不是。他們飲食中的一個重要部分是脂肪,尤其是鵝和鴨的脂肪。 聽到這些,傳統的飲食思想和人們普遍接受的烹調方法只能大惑不解。 普羅旺斯人離不開脂肪,土豆要用脂肪來烤,什錦砂鍋中的豆子要用脂肪來悶,蜜餞要用脂肪來保存。肥鵝肝更是只有天上才有的美味了(肥鵝肝實際上是羅馬人發明的。由於法國人見到什麼好吃的東西,馬上會冠以法國名字納入國粹,再加上他們傳統的謙虛的品格,所以理所當然地就相信那是他們自古相傳的國寶了)。 這個又肥又膩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健康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呢?然而如果有一天,根據營養學精心調配的菜單上只剩下了豆腐、豆子之類單調乏味的食物,而刪去了肥鵝肝,我們的生活還能有味道嗎? 脂肪對人體真是毫無益處嗎? 這恐怕首先要看脂肪究竟是來自哪裡,雖然食物警察們並沒有那份閒心為你區分這些。多年來,他們一直鄭重告誡我們,要警惕脂肪的危害,不論哪一種脂肪都是有害的。 在加利福尼亞,你可能會對那些渾身上下除了皮、骨頭、肌肉和僅夠維持健康的矽酮之外一無所有的人大感驚奇。我也聽說過,那裡的營養學權威曾嚴肅地考慮過要宣布脂肪為禁食物質。即使在法國,食品也要在商標上犯了罪似的承認裡麵包含了百分之一的脂肪。看來,脂肪真是惡名卓著了。 所以,當在法國這個角落裡,看到人們對那些高脂肪、高膽固醇、對動脈構成巨大威脅、真可謂罪大惡極的東西如此熱愛,真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為了探詢肥鵝肝和健康之間究竟存在何種關係,我翻閱了好幾本有關飲食和營養的書,但卻發現裡面的理論都是一個口徑,只是進行了不同的包裝。不過,有一點他們倒是眾口一詞,即都認為脂肪是殺手,如果經常食用,會使你因血管阻塞而英年猝死。 為了尋找一個不同的、未必是科學的意見,我決定追溯法國營養學的起源。首先,我想到的是向一個廚師去諮詢。但我所認識並且尊敬的廚師更關心的是菜的味道,而不是你心臟的狀況。他們認為前者才是他們的主要職責,而後者則是你自己的事。他們能告訴我的只能是哪裡的肥鵝肝最好吃,而我需要的則是一個更加全面、客觀的觀點。 法瑞苟勒先生雖然很少能提供什麼不偏激的觀點,但我還是決定去拜訪他,只是希望能藉用一下他在學校當老師時積累的那些有關營養學的知識。可是,最終我發現他依然坐在酒吧里他的老地方捍衛著法國的傳統,脾氣也還那麼大。 我的研究從雷格斯那裡也沒有得到什麼助益。一般情況下,他是法國生活方式的狂熱擁護者。肥鵝肝對你當然是有好處的,他說。這是眾所周知的。你嚐過加斯克尼的利沃麗姐妹做的肥鵝肝嗎?那真是棒極了。可一旦提及確切的醫學證據,雷格斯便一臉茫然。 最後,我不得不去找葬禮鑑賞家馬利斯。有一天早上,他把我叫到咖啡館裡,顯然是有什麼情況,但不等他開口,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你可以吃你喜歡的任何東西,”他說,“這沒有太大的區別。年紀大了,身體自然就不好,這跟你吃什麼沒有關係。這毫無疑問。” 說到這裡,他的眼睛開始放光,身子往前探過來,告訴了我一件才發生的有趣的死亡事件。就像往常一樣,當他談起另一個人的死亡時,總是壓低了嗓門,一臉嚴肅。但很明顯,這一次馬金的事情讓他感到開心。 已故的馬金先生畢生都致力於購買國家彩票。出於對發財的渴望,每週他都會買一張彩票。為了保險起見,這些彩票珍藏在他惟一的那件西服的上衣口袋裡。這套西服被鎖在一個大衣櫃裡,終生只有兩次機會一見天日。一次是去參加一個暫短的婚禮;另一次,是法國總統路過這個村莊,帶來了具有紀念意義的五分鐘。 每週的同一時間,馬金都要將櫃子打開一次,將前一張不幸的老彩票換成一張新彩票。馬金的這個習慣保持了三十年。在這三十年裡,他從來沒有贏得過哪怕一分錢。 長壽的肥鵝肝(3) 在那個夏季最炎熱的時候,馬金先生突然地走完了他的最後一天,他帶著他三十年苦心積攢下來的彩票離開了人世。人們按照他在社區裡的地位以適當的方式安葬了他(他曾在當地的郵局工作多年)。 生命真是不公平——一周以後,人們驚奇地發現,他最後一張彩票中獎了——雖沒有數百萬元之巨,但也相當可觀,足有好幾十萬。 馬利斯略一停頓,好像在對這種不公正進行深刻反思,我驚奇地發現他的杯子已經空了。在繼續他的談話之前,他掃視了一下周圍,彷彿在確保他的話不被別人偷聽,他說,有個小問題,那就是馬金先生死的時候,穿的就是他那件惟一的西服,這當然無可非議。問題是,他的口袋裡還裝著那張中獎的彩票,被埋在了六英尺深的地下。而領獎的規則又非常嚴格——沒有那張中了獎的彩票,任何人都拿不到錢。怎麼辦呢?將遺體挖出來嗎,那會破壞墳墓。要是不去管它,又會損失一大筆錢。 “是不是很有趣,啊!”馬利斯點著頭笑了,只要命運影響的不是他自己,他總是有不盡的勇氣對命運的無情報以微笑。 “可對那個家庭來說,一點都不好笑。”我說。 “啊,你別急,”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事還沒結束。知道這事的人太多了。” 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盜墓者在夜色中潛入村子墓地的情景——鐵鍬挖到棺材時刺耳的響聲,找到彩票後滿意的低吟聲。我說,肯定能有什麼辦法讓這個家庭不受影響就得到這筆獎金。 他衝著我點了點他那意味深長的食指,似乎是覺得我的建議太過天真,根本不會實現。規矩就是規矩,他說,如果開了先例,以後就會有形形色色的彩票丟失的故事蹦出來——讓狗吃了,風刮走了,被抽水馬桶衝了——那就沒有個完了。馬利斯搖了搖,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將手伸進他軍用夾克的口袋裡。 “我有辦法了,我們可以考慮合作。”他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本捲著的雜誌,將封面的摺皺抹平,“看看這個。” 這是一本叫做《哈羅》的雜誌,內容多是一些二流名人的風流韻事。幾乎每個理髮店和牙醫診所都會常備這種雜誌,其中刊登了大量的社會名流要人休閒娛樂的彩色圖片,偶爾也有關於葬禮的圖片,馬利斯的想法正是基於這裡。 “你幹過廣告,”馬利斯說,“應該能看到其中的機會。” 他已經有了全盤設想。他的計劃是創建一份友情雜誌,專門登載那些剛剛過世的名人。在法國可以叫它Adieu,在英國就可以叫做Goodbye。雜誌的內容可以是從報紙上摘錄的各種訃告,再配上人物生前的照片。 “這叫快樂的往昔。”馬利斯說,裡面還應該設一個固定欄目,叫做“本月葬禮”。廣告費用將由死者家屬、花圈商、鮮花商、棺材商共同承擔。而更重要的是,無論如何不能遺漏了餐飲業,任何重要的葬禮都離不開它們。 “怎麼樣?”馬利斯說,“主意不錯吧,嗯?這是個巨大的金礦。每週都會有重要人物辭世。”他將身子向後靠去,眉毛高高挑了起來,我們倆默默地坐了好一陣,考慮著死亡和金錢。 “你在開玩笑。”我說。 “沒有,我是很嚴肅的。這是每個人都無法迴避的。比如說,你,”他說,“你一定也想過你希望怎麼死。” 我所希望和接受的死亡方式只一個詞就可以概括:猝不及防。但這個詞對馬利斯來說顯然遠遠不夠。這個貪婪的老傢伙對所有細節關懷入微,在哪兒,怎麼死。我無法回答,他就不滿地搖搖頭。 對這生命中可以確定的有數幾件事之一,我卻沒怎麼認真考慮過,更多的只是想眼下這頓飯準備吃什麼。而他卻為此制定了一個完美的計劃,臨終的勝利,歡樂的結束,令每個有幸在場的人都難以忘懷。 他懷著滿腔的熱情,激動地描繪著他盼望已久的那種禮遇——如果一切如他所願,將會是這樣: 首先,那是一個美麗的夏日:正午時分,蔚藍的天空上飄著淡淡的白雲,微風徐徐,樹叢中的蟬鳴奏響了故事的背景音樂。如果死在雨中,馬利斯這樣說,也應該是個很迷人的時刻。其次,必須當時胃口正佳。因為馬利斯已經決定,他的最後時刻應該在飯店的一張餐桌上度過。 飯店至少得三星級。店裡的閣樓裡儲備著各種各樣品質和價值都無以估量的葡萄酒:金黃的白蘭地、一級的波爾多、十九世紀末的伊坤、最老的葡萄藤上釀下的香檳。這些酒不論其價格如何,都在用餐前的好幾天就已經準備停當。這樣,廚師才能有時間製作一席佳餚來配這些美酒。 馬利斯端起盛著價值十法郎紅酒的酒杯抿了一口,遺憾地聳聳肩,又投入到自己的描述中去了。 在人生末日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有個投緣的朋友也非常重要。馬利斯早已經為自己選好了一位合適的伙伴——伯納德,他的一位多年老友。 伯納德在本地還是個傳奇人物。由於怕打擾口袋中的錢,他總不願意把手伸進兜里去,也因此而聲名顯赫。他把節儉已發展成了一門藝術。在他們多年的交往中,馬利斯只記得伯納德在咖啡館裡付過兩次錢。都是因為當時廁所已人滿為患,付賬時他再也找不出離開的藉口。除此之外,他是個好夥伴,很有情趣,兩人在一起時可以在酒桌上一聊就是幾小時。 至於菜嘛——死亡菜單——馬利斯斟酌著該點些什麼菜。要有炒得爛熟的葫蘆花來提味。當然得有肥鵝肝,或者茄子羊奶布丁,或者蜜鴿子,或者艾蒿慢炒豬肉(由廚師來作出決定,馬利斯對此很是欣慰),然後是迷迭香烤山羊奶酪,接下來是牛奶蛋糊和櫻桃餡餅或鮮桃馬鞭草湯…… 他頓了頓,目光朦朧,彷彿已看到了這頓未來的盛宴。我不得不懷疑如果桌上如此豐盛,他怎麼會有時間或者有慾望去死亡呢。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又回到了那豐盛的宴席上。 “生命就這樣過去了,”他說,“我們已經吃完了一生的飯。我們曾像國王那樣喝酒,我們曾開懷大笑,還聊過天,吹噓自己有過多少艷遇,為永恆的友誼發過誓,喝光了瓶中的最後一口酒。然而下午還是下午。我們還沒準備好離開。再來一兩杯吧,還有什麼比我出生的一九三四年產的白蘭地更好的東西嗎?我舉手招呼侍者,然後——啊!” “啊?” “致命的心髒病突然發作。”馬利斯示範似的向前一倒趴在桌上,又轉頭看著我說,“我馬上就要死了,但臉上卻浮現出了微笑。”他眨了眨眼睛,“因為伯納德要付賬了。” 他又在椅子上正身坐好,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噢,就是這麼個死法。” 那天,我牽著狗到勃艮第上面的克拉玻利得斯高原散步。已是傍晚時分,山的東面月亮已經升起了四分之三,明亮皎潔地掛在深藍色的天空上,與日薄西山的太陽形成鮮明的對比。空氣溫暖、乾燥,瀰漫著濃郁的香氣,這是滋長在岩石間土壤裡的小花散發出的。荒野非常寂靜,只有輕微的風號,惟一的人跡是幾碼外倒入灌木叢裡的干石牆。這景緻可能一如幾百年以前,甚至幾千年以前,彷彿在提醒人們,人生苦短。 我想起了卡利蒙夫人那長達一百二十二歲的生命,那是由巧克力和香菸支撐著的生命,當然還有普羅旺斯的專家們向我推薦的五花八門的長生不老藥:幾瓣生蒜,每天來一勺浸在水里的紅辣椒,薰衣草淡香檳酒,給人安慰的橄欖油潤滑劑。 今我失望的是,沒有一個專家提起過肥鵝肝,也沒有人提到一種更為重要的因素——通達樂觀的精神,一種在平淡的生活中尋找樂趣的能力。 這種精神表現在日常生活的一些細節上:咖啡館裡興致盎然的打牌娛樂,集市裡喧囂而不乏幽默的討價還價,村子節日里爽朗的笑聲,餐館裡週末聚餐前那殷切的期盼。 如果長壽有個公式的話,也許不外乎這些:吃、喝、愉快的心情。而更重要的,是要保持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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