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無目的美好生活

第17章 十六~二十

無目的美好生活 洪晃 5086 2018-03-18
一年半以前,藝術家方力鈞打電話來,說:“晃,借我你腦袋用一下吧。” “行。”我一口答應,“幹什麼使?” “你夠逗的,”他說,“別人都得先問問,再答應,你怎麼先答應了才問!就翻個模子。”“行,就這麼著。” 這個對話過了不久以後,張欣打電話來說:“晃,聽說你的腦袋要當藝術品了,老方 把你腦袋要放在他的人頭雕塑系列裡面。 ”我心里美滋滋地,看看,看看,我的腦袋會變成作品,多了不起,但是嘴上卻還假謙虛地說:“為藝術獻身,為藝術獻身。 ” 一般我們都認為,為藝術獻身是非常偉大的事情,跟為革命獻身差不多一樣光榮。再仔細想想,只要是抽象的都可以稱為“獻身”,但是任何實用的東西就是“賣身”了。比如可以為愛情獻身,但是不能為愛人獻身;可以為國家獻身,不能為公司獻身;可以為時尚獻身,不能為出版人獻身。後者全是賣身。而時尚類行業需要從業者本著獻身的精神去幹賣身的活兒,真可謂是可歌可泣。這勁兒不好拿,難怪這個行當還是能夠得到廣大時尚青年的仰慕的。

方力鈞的電話打完之後,一年半沒有音信,我也就把這事情忘得一干二淨,接著忙我那賣身求榮的時尚事業。突然,上個週末,老方又來電話了:“這週日行嗎?”他問。 “行,幹什麼呀?”我回答道。 “借你腦袋翻模子。”他提醒道。 “對對對,太好了,我以為沒機會為藝術獻身了呢。”我高興地說。 “你能叫上劉索拉嗎?”他問,“我也想翻她的腦袋。”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心想求劉索拉為藝術獻身應該很簡單,她已經習慣了。 誰知道當我問索拉的時候,她卻非常謹慎。 “怎麼翻啊?”她問。 “我也不清楚,就把你腦袋糊著石膏裡面,好像。” “那不悶死啊?”她說。 我想了一下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又打電話詢問了一下,回來跟她匯報說:“悶不死,給你鼻子孔裡塞倆根脈管,你能接著喘氣。”

“那萬一脈管掉了呢?要多長時間?” 我又被問住了,再打電話諮詢。沒想到獻身這麼複雜。 “只用20分鐘,你可以自己用手抓住脈管,不會掉。”我及時匯報導。 “這麼著,我陪你去,先看看。”她說。 “為藝術獻身得是熟人,不能隨便獻身,我跟方力鈞不太熟。” 我想了想,覺得她這話極其有道理,獻身只能獻給熟人,不能隨便獻身,還是老藝術家獻身經驗比較豐富,不像我這種小商人,天天賣身,終於有獻身機會就這麼激動、草率。 週日我們到了中央美院雕塑系的工作室,進門時候看見藝術家慶慶已經在那裡獻身了。她臉上都是油,嘴裡叼著一個脈管,臉上的表情太像馬上要獻身了,以至於劉索拉馬上警惕地問:“她怎麼用嘴叼著脈管,不是說插鼻子裡面嗎?”

“她有鼻炎,用嘴更方便。”方力鈞解釋說。 “啊?那不跟在水底下待20分鐘一樣!” 拍戲的時候,只要寧瀛大吼一聲“索拉劉!”我們就知道這位大才女又犯錯誤了。我回憶了一下,導演罵得最厲害的就是這索拉?劉。 整個拍攝過程中,索拉就是個倒霉蛋。寧瀛給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挑釁所有演員,當然除了我媽以外,這個她們誰也不敢。挑鬥的方式是找每個人個別談話,只說缺點,找軟的地方掐,說哭了為止。有的演員乾脆給說沒了,留下來的都恨死劉索拉,特別是平燕妮,戲中的“葉太太”。她和索拉已經是二十多年的朋友,高高興興來到劇組,上來就被劉索拉徹底損了一頓,瘋掉,立刻回家準備了一籮筐的話往狠了報復。李勤勤還好,她是我們中間唯一的專業演員, 大概早就熟悉了導演這種玩人的小把戲,雖然見完索拉也是鼻涕一把淚一把,但是拍戲的時候沒報復她,就算過去了。我已經做好所有思想準備,但是寧瀛看見我的面目已經足夠猙獰,就說算了。唯一這個不懂事的索拉劉,還樂呵呵地說,“幹麼不讓我損她啊?我非把她說哭了,叫她當喜劇演員。”現在回想一下,她要真這麼幹,我一定利用在我家拍攝的有利條件,叫她連口熱水都喝不上,弄死她。

索拉現在不一定會承認,但是她頭一天來到劇組絕對是來玩的感覺,還帶著老公。這天寧瀛特意安排了一些比較輕的戲——打麻將。由於從開拍以後,這是頭一回四個人都到場,大家都有點激動。只有寧瀛緊皺著眉頭,看著我們在一旁有說有笑,忍不住說:“你們能不能安靜點,等待會拍的時候再說。”我們怎麼聽得進去,都是熟人,哇啦哇啦窮聊。等到導演和劇組把現場搞定,燈光亮了,我們都在位置上,導演喊了聲“開始!”我們都不會說話了。 “停!”寧瀛喊道。 “你們怎麼都不說話了?” “沒台詞啊,導演。”我們七嘴八舌的說。 “這兒不用台詞,你們就著剛才的話題聊吧,”寧瀛想了一下,接著說,“剛才你們不是在聊婚後性生活嗎?就接著這個話題說吧。 好, 開始!”

燈光亮了,場上仍然靜悄悄的,大家都開始緊張,突然有人大聲說:“聊什麼啊,導演,那話對著鏡頭說,合適嘛!”我們哄堂大笑。再轉臉看寧瀛,那眼神恨不得把我們都吃了。 就這麼磨嘰了幾個鐘頭,寧瀛放棄了拍攝,說:“坐下來,把你們剛才說得話都重說一遍。”我們一個個都支支吾吾,有點拿不住導演葫蘆裡面賣得什麼樣。 “更年期沒什麼,挺好的。”又是劉索拉第一個放炮,“真的,沒事。” 寧瀛劈裡啪啦地打字。 “好什麼呀,”平燕妮說,“革命人永遠年輕,你更我不更。” 過了幾天,寧瀛對索拉說:“這場戲,你從外面進來,就說更年期的事。” “我幹麼一進門就說更年期啊?”索拉吃驚地說,“多怪啊。” “你那天還說更年期挺好的。”寧瀛提醒她。

“我說了嗎?”索拉有點糊塗了,或者在裝糊塗。 寧瀛立刻遞過來一張打印出來的紙說: “說了,我都記下來了。你自己看看。” 索拉立刻啞巴了. 拍攝開始了,索拉劉這個倒霉蛋推門進來,大聲說:“告訴你們,我更啦!” 中國的商人真牛叉, 為了賣點東西,到處找文化概念,古今中外,都用上了。 那天我去吃飯,有大款開了一瓶白酒,讓他一說,這酒的包裝可真是中國文化的精品了,從裡到外都滲透了大中華文化:瓶子是個華表,上面的花紋和老祖宗留下來的差不多,只是糙了很多,是工業模子裡成批、成批出來的,不是手工的;那瓶蓋上有個什麼像獅子但是不叫獅子的東西,說是看家用的,遠看真像金子,近看已經脫皮了;裝瓶子的盒子更有講究,首先有個“新華門”,還做了兩個假的小銅門環,開盒子就是開門。說盒子還不是正方的,是棺材形狀的,因為中國有個說法,誰看見棺材就能升官。這紙板糊的東西立刻成了中華精品,據說還賣到五大洲四大洋的。不光是做酒的知道怎麼賣文化概念,還有賣房子,賣車,賣避孕套的,都會。賣房子的先是喜歡從外國借點東西,從那名字就可以聽出來,我媽在上海買的房子最牛,叫路易凱旋宮,把法國好幾代貴族都給捎上了,其實到現在為止,這路易凱旋宮還是一工地。反正我想如果雕華表的、造新華門的、路易不管十幾、就連那做棺材的,要是知道這些事都得在墳裡打好幾個滾。

中國的文化人真傻叉,這商人折騰什麼文化,他們還就真寫什麼。我經常聽諸如此類的問題: “談一下地產文化吧。”一個書生氣十足的女記者會問。 “你說一下對汽車文化的感受。”一個油頭粉面的主持人自豪地說。 “現在的地產文化、汽車文化是不是就是時尚文化?”一個穿著假名牌、戴著墨鏡、嚼著口香糖、把一隻錄音筆伸在你的鼻子下面。 還有無休止的研討會,居然來回討論這些題目。如果你去發言,說那地產不就是房子嗎?那車不就是交通工具嗎?所有人都會笑話你:真沒文化。 我突然想起來我前兩天看的一個美國大片,故事是兩個科學家,一個認真工作,另一個投機取巧,而後者非常成功地發明了一種叫“Vapoorizer”的東西,噴一下,狗屎就蒸發了。由於美國法律要求所有溜狗的人撿狗屎,不然要罰款,所以這個Vapporizer 賣得特別好。這雖然是個故事,可我倒是想我應該看看能不能真的把這東西研究出來。現在中國養狗的人也比較多了,早晚要有法律規定出來,不如搶先一步,佔領市場,然後我可以再加上點文化概念,這豈不就是狗屎文化了嘛!

一年以前我買了一輛鮮黃色的小POLO,公司裡一個酷愛名牌的小孩給我提意見,認為我開這麼一輛小車給公司丟臉。我卻以為車就是交通工具,太講究了反而累贅,開著怕蹭了,停下怕剮了。再說,我雖然不窮,但也沒富裕到眼都不眨,就能花個幾十萬買輛豪華車的地步。 還不到一周,這“名牌小孩”的話就在一家豪華餐廳門口得到了印證。餐廳在北京很有名,據說都是有身份的人在這裡請客,門口的服務周到,有“代客泊車”一項。我到飯店門口的時候,前面有一輛BMW,車主明顯是常客,只見門童半鞠躬地替車主開門,輕聲地說了聲:“X總,您來了。”車主沒有回答,看都沒看門童,拿著車鑰匙的手一鬆,門童立刻伸手接住,就這樣,在沒有任何皮膚接觸的情況下,“代客泊車”完成了。等我把車開到門口時,門童沒給我開門,反而敲了敲我的玻璃讓我開車窗,然後他不太客氣地問道:

“是來吃飯嗎?” 我點點頭。 “那就下來吧。” “你能幫我停車,是嗎?”我停車技術相當差。 “嗯,不收你錢,”門童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說,“車鑰匙放車裡就行了。” 這天請客的是一位英國上流社會的夫人,可能還有個什麼爵位。這夫人是個大悶棍,可以沒有語調地自說自話一個多鐘頭,特別是關於英國上流社會的花園,只要你問一句:請問花園裡面到底應該種什麼樣的月季,她就開始滔滔不絕、平聲調地演說。你可以悶頭吃飯、上廁所、甚至找個漂亮服務生在衛生間做愛,把這些動作都完成後回到座位上,保你她還在說她花園裡的月季。我發現這個毛病在上流社會很普遍。上流社會的人比較喜歡聽自己說話,他們都在跟自己的聲音和身份熱戀著。

上流社會在世界各國,包括中國是存在的,但是我想應該還是上流的思想,上流的藝術,上流的交談,並不只是上流的物質。但是我懂個屁,我這個開下流車的人。 為了讓所有開經濟實惠型小車的人出口惡氣,我說個下流笑話跟大家分享: 在森林裡,大象和老鼠是好朋友。有一天,雨過天晴,他們一起出去散步,一邊走,一邊聊天。談論森林裡面的大事。突然,小老鼠不見了。 “你去哪兒啦?”大象問。 “救救我,”小老鼠聲嘶力竭地喊道,“我掉泥坑里了!” 大象趕緊回頭,發現小老鼠果真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泥坑。 大像馬上把大鼻子伸進泥坑,不夠長,沒辦法,大像只好抖擻一下,把他的大雞雞伸進泥坑,小老鼠順著大象的大雞雞爬上來,得救了。 再走了一會,大像不見了。 “大象,你去哪兒了?”小老鼠喊道。 “救救我,”大像說,“我也掉泥坑里面了。” 小老鼠趕緊回頭,發現果然大象掉進了一個更深的泥坑。 “我有什麼辦法,”小老鼠說,“我就是個小老鼠!” “救救我吧。”大象懇求道。 小老鼠只好狂奔回家,打開車庫,開著一輛奔馳到泥坑旁邊,用一根繩子套住大象的脖子,另一頭拴在奔馳車上,狠狠一腳油門,沒戲,大象太重了。小老鼠只好又回家,把BMW開出來,又試了一下,還是沒戲。最後,小老鼠只好把最心愛的勞斯萊斯開出來,使出吃奶的勁兒給了一腳油,大象終於被拉出來了。 這個故事的寓言是:雞雞大,就不用買豪華車。 聽說又要有藝人上街遊行抗議狗仔隊不仁不義了,又是偷拍了一位女明星比較暴露的照片,又上了封面,估計又狠狠地賣了一把雜誌,賺了一把錢。 這件事情放在飯桌上報紙上電視上網絡上議論,大家都一致譴責:狗仔隊都是一幫喪盡良心的瘋子,媒體都是毫無原則的奸商,為了一點發行量(也許是為了好多發行量)居然如此沒有道德底線。藝人們都憤怒了,上街了,所以第一輪的誰賴誰肯定是藝人賴狗仔和娛記。 前兩天在許戈輝的節目上作嘉賓,碰到中國最有名的娛記王小魚。根據好萊塢電影裡面的描述,狗仔隊都是一群啤酒肚子大鬍子鐵了心腸要害人的過期中年男人,誰知道這個小伙子陽光得很,也挺幽默,沒有任何典型狗仔隊的痕跡。他樂呵呵地說,當娛記就是他的職業理想,他是以百姓娛樂為職業終極目標。許戈輝問他有沒有當戰地記者的追求,他坦誠地回答道:“我膽小,還是當娛記吧。”這個小伙子曾經冒充是建築師拍到王菲的大宅子,假裝是娘家人闖入了章子怡哥哥的婚禮。他說他不是為了錢,因為他是專職的,照片沒有出售,全給了報社了。但是他有道德底線的,不真實的不報,傷害人的不報。娛記們肯定認為這是工作職責,就是登出來也不能賴記者,還不是媒體老闆想賺錢? 我是辦媒體的,我在想,如果我是八卦雜誌的老闆我肯定說,這事不賴我,我是個經濟動物,被利益驅動,什麼賣得好我就得登什麼。誰叫大眾愛看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賣不出去雜誌怎麼養家糊口?所以這些事情都賴市場水平不高,如果老百姓都愛讀社論就沒這種事情了。 但是這種事情休想讓老百姓買賬。我們都一致譴責,但是刊物還是要在馬桶邊上一眼的。從某種意義上,大家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不一致,就這類事情最能帶出我們幸災樂禍的缺點,我們的虛偽在於我們真的特別希望看到活得比我們好的人活受罪。 大概這就是藝人媒體老百姓之間一個繞著圈的孽債,只要沒有人出來說這事情我負責,還會有很多光屁股藝人上八卦封面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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