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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方槍槍的心事

大熊貓看小電影 沈宏非 1848 2018-03-18
“老是覺得今天的社會沒有過去熱鬧,中華民族好多優良傳統都沒繼承下來。我覺得咱們應該規定全國大中城市每年拿出一天,大家都放下手裡的營生。上街分門別類走—走,彼此見上一面,各路紅軍互相擁抱一下。了解了解隔壁樓裡住的是老王還是老張;那位穿西服戴'金撈兒'的是大款呢還是騙子;這位擦脂抹料兒長髮披肩的是雞呀還是演員;本地'憤青兒'和外地民工到底有什么區別一一就叫'全國見面日'吧。” 因的作者在發這通牢騷時使用第一人稱,為敘述之便,姑且視之為中年方槍槍之代言。按照精神病學的觀點,方槍槍的主訴很有可能被診斷為“社交焦慮”(social anxiety disorder)的一個亞型,即社交孤獨(Social Loneliness)。前者的症狀是“一遇到陌生人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即京俚“暈人”),如“害羞膀胱症候群”(Shy-bladder syndrome,Avoidant paruresis),表現為公廁裡若有人站在一旁便無法便便),而方槍槍的症狀則是“一遇不到陌生人或一旦無法掌握該陌生人之背景資料就感到渾身不自在”,進一步,可能是在公廁裡若沒有陌生人站在一旁便無法便便。

社交出了狀況,事情可大可小。前幾年迷“模擬人生”的時候,剛上手,就因過度自戀,竟為我的男主角選了一個跟我一樣出了名“各色”的星座。接下來,這位仁兄儘管在職場上春風得意,社交生活上卻一踏糊塗。他非但不善與鄰里相處之道,更拙於泡馬子之術,最後竟鬱鬱寡歡,自暴自棄,賴床不起,終於把弄丟了工作。這事讓我十分生氣,因為他不工作,就不能繼續掙錢讓我替他去購買包括等離子掛壁電視在內的各種奢侈品來滿足我的購物狂了。在思想工作無效的情況下,便對他進行報復性的折磨,例如,強迫他半夜裡一次又一次給不理他的女友打電話,當那兩個女人在電話裡把(遊戲編寫者所能想到的)最惡毒的用語輪番用過三次之後,又迫使他打電話給Pizza店叫外賣,吃完以後把紙盒扔在床上,再把他的床移到室外,減少他如廁次數,逐項移除衛生間裡的必要設備,直至移除了他的衛生間。

最近我才獲悉,有人當年在遊戲裡也碰到過同樣的問題,但是這個人的報復手段比我的“滿清十大酷刑”更下流。他的男主角在患上社交疾病之前,已經買了帶游泳池的大屋,算是成功人士一名。所以,因地制宜地,此人先是指令他深更半夜下水游泳,然後鼠標一點,將游泳池邊的梯子移除,可憐的社交病患者,就這樣活活給泡死了。 可見社交生活的成功與否對個人的生活品質具有十分重大的影響。報上說,現在患上各種社交疾病的人比過去多,專家多籠統地將其歸咎於壓力,竊以為,“老是覺得今天的社會沒有過去熱鬧”便是壓力的來源之一。雖然“社交”一詞並不原產於中文,不過在中式的傳統話語中還是有幸能找到“熱鬧”、“大傢伙一起熱鬧熱鬧”以及“看熱鬧”之類的替代詞。在這個意義上,過去的確比現在熱鬧得多。從前,我們比最緊張自己及他人的社交生活的美國人擁有門類更為豐富的社交活動,除了中年方槍槍所留戀的上街遊行,從開會到開學習班,從遊行到遊街,從串門到串聯,甚至上山下鄉,都是我們曾經擁有過的特色社交生活。

其實在英語的詞意上,社交就是社會以及社會化的行為,所以社會主義,尤其需要社交。正如哈佛大學主持心智/大腦跨領域研究的Jerome Kagan教授所言:“這些早期的心理事件就像寫在沙上的名字隨著潮汐而逝。”方槍槍的焦慮,在對早期社交生活的懷念之中不能不隱含了對於重建新型社交生活的飢渴。也就是說,一方面盼望能“彼此見上一面,互相擁抱—下”,另一方面卻又表現出一種對各色人等的真實身份進行甄別以得到“區別”的要求。事實上,“區別”是社交的首要條件,即使在過去那種很熱鬧的社交模式下,“聯動”也念念不忘以“血統論”為甄別標準將他人拒之革命俱樂部門外。當社會經歷過急風暴雨般的洗牌之後,便急猴猴地忙著對己對人做出定義及分類:小資,白領,中產,農民,成功人士,雞,憤青,新左,新右,白領,大款,演員,生於六十年代,生於七十年代,等等,皆可視為社交焦慮的臨床表現。

甄別活動可能有助於大眾化的商業行銷,但只是社交的第一步,而甄別活動中顯而易見的草率和倉促卻無助於社交生活的重建,最終怕是還得指向喪心病狂的“全國見面日”以及“見光死”。其實欲根治方槍槍的心病,把握社交的真諦,過上比較正確比較協調的社交生活,最簡單的方法,就是低頭想一想搓飯這樁俗事兒——錢鍾書先生早就說得明明白白:“把飯給自己有飯吃的人吃,那是請飯;自己有飯可吃而去吃人家的飯,那是賞面子。交際的微妙不外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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