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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

百年思索 龙应台 2935 2018-03-18
我把史學放在最後。歷史對於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鑑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以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裡沒有玻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裡,是一蓬乾草,真正的枯萎,乾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里,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乾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個團枯乾的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麽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裡頭往外頭,稍稍舒展鬆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叁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的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松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乾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色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們一路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裡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復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叁個瘋狂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的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幹嘛呀?我楞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再美,美到哪裡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裡;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歷。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裡,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複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裡。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鑑往知來,我只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目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麽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不認識過去,不理解現在,不能判斷未來,你又有什麽資格來做我們的「國家領導人」? 對於歷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裡,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歷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麽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評,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件在更大的座標裡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座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

了解這一點之後,對於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西方文藝復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復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過,什麽叫中國,什麽叫中國國情,就是專制,兩千年的專制。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中國是專制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麽你說「中國兩千年專制」指的是那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麽意義呢?自己進入歷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麽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麽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係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讚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麽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 (笑)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次大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待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制結構的問題。

寫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了,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誰呢? (投影打出《五蠹篇》)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讚美堯舜禪讓是一個多麽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麽了不起。 (笑聲)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裡,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以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 「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麽呢? 「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制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為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講到這裡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系裡去評斷才有意義。譜系,就是歷史。然而這個標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毋寧是困難的,因為長期政治動湯與分裂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我們離我們的原典,我們的譜系,我們的歷史,非常、非常遙遠。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成思想的迷宮裡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麽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像是孤立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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