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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節人民大街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龙应台 2294 2018-03-03
決定去一趟長春,因為長春藏著一個我不太明白的秘密。 從南京飛長春,飛行航程是一千五百公里,兩個半小時。如果是從法蘭克福起飛的話,同樣的時間,北邊就到了丹麥,往南就會到馬德里,往東已經到了匈牙利。在中國,你卻只是到了另一個省分的城市。 最晚的班機,到達長春已經是五月十三日凌晨一時。即使是深夜,即使昏暗的街燈照在空曠無人的廣場上,看起來有點遼闊、冷落,你還是看得出長春與眾不同。寬闊的大道從市中心四面八方輻射出去,廣場特別多,公園特別大;如果你曾經走過莫斯科,走過柏林,走過布達佩斯,長春給你的第一印象就會是,嗯,這個城市有首都的架勢、京城的氣派。 長春曾經是東北的政經中心,一九三一年被滿州國定為首都“新京”之後,更成為日本人費心經營的花園城市。都市規劃以歐洲的大都會為範本,六線大道條條筆直,寬大的公園處處蔥綠。火車站前的中央道路寬六十米,以花崗岩鑲嵌,兩旁的百貨公司都是鋼筋水泥的大樓,美麗的馬車踩街發出達達的聲音。長春很早就有抽水馬桶,很早就全面鋪設煤氣管道,很早就規劃了環城地鐵、有軌電車和高速公路,很早就把主乾電線埋入了地下。

長春的五月,風還帶著點涼意,抱著孩子的母親,把圍巾繞在孩子脖子上,孩子迎風露出來的小臉,像北方的蘋果。我站在人民廣場的邊邊,仰頭看著廣場中心那個高聳的碑。 二十七米半高的花崗岩石碑伸向天空,頂端,是一架戰鬥機,俯視著整個城市。碑的底部中俄文並列,中文寫的是“蘇軍烈士永垂不朽”,落款是“長春市各界人士”。俄文刻著二十三個名字,是蘇軍在進攻東北的行動中犧牲的飛行員。蘇聯紅軍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進軍東北,佔領城市之後最早動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哈爾濱、長春、瀋陽等等城市的要衝,興建“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 矗立在現代城市的交通心臟、讓萬眾仰視的,是一架戰鬥機,真的有點奇怪。蘇聯人同時興建在瀋陽市中心的紀念碑,頂端放的是個十三公噸重的銅製坦克車。因為建地鐵,“坦克碑”幾年前才被遷走。

人民廣場在人民大街上,人民大街寬闊大氣,車水馬龍,兩旁還有很多有如上海外灘一樣的宏偉歐式古典建築。走在樹影搖曳的人行道上,你不得不想到,這條大街的名字換過多少次,每一次換名,都發生了些什麼事?為什麼那些事,很少人知道,或者,會不會是,很多人知道,只是不去提它? 日本人在一九零五年的日俄戰爭中打贏了俄國,取得南滿鐵路的經營權,就在這裡興建火車站、築路,叫它“長春大街”。 真正開始經營長春之後,日本人把這條大街命名為“中央通”——這種街名,台北人很熟悉的。 溥儀的滿州國成立了,長春變成“新京”,這條街就以滿州國的國號命名,叫“大同大街”。 日本戰敗,蘇聯紅軍進城了,就在大同廣場中心建個紅軍紀念碑。

緊接著國軍接收了長春,於是“大同大街”北段改叫“中山大街”,南段名之為“中正大街”,大同廣場嘛,就叫“中正廣場”。這個,台灣人也很熟悉。 三年以後,國軍又潰敗而走,解放軍進城,北京和莫斯科老大哥密切合作,一九四九年三月,“中山大街”又有了新的名字:“斯大林大街”。 長春人就在這“斯大林大街”上行走了將近半個世紀。 一九九六年,“斯大林大街”才改稱“人民大街”。 我現在就走在這條人民大街上,一路往南,正要去見熟悉長春史的於祺元老先生,想從他口裡聽一聽,一九四八年,長春的“人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穿過人民廣場,剛好踩過紅軍紀念碑在地面上的投影時,我心裡想到的是,長春人,或說,東北人,記憶裡藏著多少沒真正打開過的抽屜啊?

譬如說,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接受日本人統治十四年之後,當蘇聯紅軍以“解放者”的姿態進城,並且在長春和瀋陽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戰機、坦克紀念碑時,長春和瀋陽的人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在那紀念碑上落款,說“長春各界人士”共同紀念?事實上,在紀念碑落成、“長春各界人士”在向紅軍致敬的同時,紅軍正在城裡頭燒殺擄掠。 那一年冬天,二十一歲的台北人許長卿到瀋陽火車站送別朋友,一轉身就看到了這一幕: 瀋陽車站前一個很大的廣場,和我們現在的(台北)總統府前面的廣場差不多。我要回去時,看見廣場上有一個婦女,手牽兩個孩子,背上再背一個,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拿一件草蓆,共五個人。有七、八個蘇聯兵把他們圍起來,不顧眾目睽睽之下,先將母親強暴,然後再對小孩施暴。那婦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來,正在嚎啕大哭。蘇聯兵把他們欺負完後,叫他們躺整列,用機關槍掃射打死他們。

許長卿所碰見的,很可能是當時在東北的日本婦孺的遭遇,但是中國人自己,同樣生活在恐懼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於衡也在長春,他看見的是,“凡是蘇軍所到之處,婦女被強姦,東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燒毀”,不論是中國還是日本的婦女,都把頭髮剪掉,身穿男裝,否則不敢上街。所謂“解放者”,其實是一群恐怖的烏合之眾,但是,人民不敢說,人民還要到廣場上他的紀念碑前,排隊、脫帽,致敬。 你聽說過索忍尼辛這個人嗎? 沒聽過?沒關係,他是一九七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透過他,這個世界比較清楚地了解了蘇聯勞改營的內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歲的索忍尼辛是蘇聯紅軍一個砲兵連上尉,跟著部隊進軍攻打德軍控制的東普魯士。紅軍一路對德國平民的暴行,他寫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魯士之夜”裡:

小小女孩兒躺在床上, 多少人上過她 ——一個排?一個連? 小小女孩突然變成女人, 然後女人變成屍體…… 這首詩其實寫得滿爛的,但是,它的價值在於,索忍尼辛是個現場目擊者。可是你說,你從來就沒聽說過蘇聯紅軍對戰敗德國的“暴行”;學校裡不教,媒體上不談。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樣子,說,還是要回到德國人的“集體贖罪心理學”來理解啊,因為施暴者自認沒權利談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長春,其實是想搞懂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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