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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林肯總統和李將軍

掃起落葉好過冬第一輯 林达 4904 2018-03-18
我們不是第一次到肯塔基州的萊克辛頓來,只是每回都是來去匆匆,只有這一次,悠閒地在市內逛了逛,逛出一些感想來。 肯塔基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位於南北之間,又可以算是“中西部”,是美國的“中原”地帶。美國建國初期,這裡還是邊遠蠻荒之地,那時的美國還沒有肯塔基州。後來美國向西開發,一個個的新州加入聯邦。那也是美國政治制度漸漸擴展的時代,下層豪傑在邊遠地區的地方政治中出頭露面的機會開始多起來。第一個靠戰功崛起的安德魯·傑克遜總統,就是從肯塔基南面的田納西州出來的。又過了二十多年,林肯和他的政敵道格拉斯,還有從道格拉斯的民主黨里分裂出來的布萊肯利奇,就都是肯塔基州和稍北的伊利諾伊州的人了。政治中心在地理上從傳統的弗吉尼亞州和馬薩諸塞州往西移,政治舞台則從少數精英圈子向下層平民降低。

我們走進一所學校。這是一所私立大學,很小,建築物極為典雅,環境幽靜之至,想來學費也一定貴得不得了。從校門口的一塊紀念標牌上得知,在1780年,肯塔基還未加入美國的時候,它就已經成立了。就是這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學,畢業生里出了兩位副總統、一位最高法院大法官、五十位參議員、一百零一位眾議員、三十六位州長、三十四位駐外大使。這番業績聽起來令人印象深刻,其實只是說明早期政治權力,還是一個不大的小圈子的遊戲,這是製度民主化之前的精英政治遺留的痕跡。 亞伯拉罕·林肯是製度民主化以後第一個真正具備平民特徵的政治家。他出生在肯塔基州的農舍裡。林肯的崛起,標誌著美國從建國初期共和國精英政治到民主政治轉變的完成。從此,民主政治家來了。

政治家,politician,有時候也譯成政客。中文裡,政治家是褒義詞,政客是貶義詞。英語裡,politician中性而有時略帶貶義。民主一旦完成,也就意味著傳統的政治家,statesman,轉變成民主政治下的politician,現代政治家和政客。在古典共和政治的時代,特別強調政治家的道德水準;在現代民主政治的時代,這種對個人道德的強調不僅是一種奢侈,而且失去了現實的操作意義。古典共和政治訴諸於道德,現代民主政治則訴諸於製度。 林肯出身農家,沒有機會受完整的正規教育,前面提到的那所大學,他是沒有資格進去的。他幹的是伐木工、店員、農莊幫工、擺渡工、土地丈量員。他沒有貴族祖上的餘蔭,也沒有機會建立疆場功勳,他的惟一手段是競選演講。

在一生無數次的競選演說中,他從不諱言自己出身卑賤,“這兒是謙卑的亞伯拉罕·林肯”,“如果你們選了我,我將萬分感激,如果你們不選我,我也同樣萬分感激。”美國南方牧場要用一種劈開的樹幹做圍籬,劈樹幹是最費力氣的粗活。林肯的支持者卻常在林肯演講的場所放一堆劈開的樹幹,以表明我們的候選人曾經是乾這種粗活的。林肯的兒子覺得不好意思,說現在滿世界都知道爹是劈樹幹的,林肯卻很樂意這樣。道理簡單得很,這樣就在感情上接近了下層民眾,而選票就在他們手裡。其實,那一系列的粗活,林肯並不擅長。他幹粗活只幹到二十一歲。林肯最感興趣的是政治,他是一個天生的政治家。他搬遷到伊利諾伊州後,在地方小鎮上開始競選,二十出頭就選上了州眾議員,開始了他的政治家生涯。

後來的人們都說,林肯領導了美國人民廢除奴隸制的鬥爭。有一個傳說,說林肯在二十來歲的時候去了一次密西西比河口的新奧爾良,在那裡的市場上,看到一個面目清秀的黑人少女正待出售。這個鏡頭刺痛了他,他發誓,有朝一日找到機會就要粉碎奴隸制。後世史家考證說,這多半是人們編出來的故事,因為從那以後,有整整二十年,林肯在自己的政治活動中,從來沒有下手打擊奴隸制。作為一個普通人,林肯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毫無疑問,他在道德上痛恨奴隸制。可是他在奴隸制面前保持了沉默,因為政治家不得不尋找成功的機會,那時廢奴的時機還不到。林肯出生的肯塔基州,是19世紀前半葉美國國內奴隸買賣的輸出基地,肯塔基州的四分之一人口是黑奴,有大批肯塔基黑奴被賣到更需要勞動力的南方。奴隸買賣假如真的刺痛林肯的話,是用不著跑到新奧爾良的。我們在萊克辛頓參觀了林肯夫人瑪麗·塔德的娘家。塔德家就蓄奴。

1854年,國會在伊利諾伊州的參議員道格拉斯的活動下,通過了坎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這個法案取消了1820年在“密蘇里妥協案”中規定的北緯36度30分以北不得蓄奴的法律。道格拉斯的理由是,是否允許奴隸制,應該是各個州的人民自己來決定,是“地方自治”,是“民眾自決”。 他打的居然是一張“民主牌”。這個法案不僅激怒了廢奴主義者,也使北方大多數不願意和黑人共處的民眾感到憂慮。 北方的大多數白人並不是激進的廢奴主義者,他們不喜歡黑人,甚至討厭、害怕黑人。根據新的法案,黑奴就可能向北方蔓延,影響北方白人民眾的工作和生活。這是美國建國半個多世紀後奴隸制迴光返照的時刻。林肯意識到了阻擋奴隸制的責任,他也看到:他的機會來了。 1854年8月,林肯第一次在公開演講中譴責奴隸制。他說:我痛恨奴隸制,因為我確信這種制度是不道德的,是邪惡的。

從此以後,一直到1860年被選為總統,整整六年時間裡,當他面對北方民眾的時候,他就一遍一遍地在道德上譴責奴隸制,毫不諱言他痛恨奴隸制;而當他面對南方民眾的時候,他苦口婆心地解釋,他並不主張廢奴,廢不廢應該是各州自己的事情,他主張的是:不能讓奴隸制向北方擴散。 他個人雖然痛恨奴隸制,但是他主張讓奴隸制自然死亡。 1858年7月10日在芝加哥——北方廢奴主義的大本營,林肯發表演講: 讓我們拋棄不同人種之說,不同種族之說,某種族更為低級故而必須置於一種低級地位,諸如此類的無稽之談。讓我們拋棄所有這一類的東西,讓我們在這塊土地上,團結如一人,直到我們能夠再一次站起來宣布,所有的人生而平等。

兩個月後的9月18日,在南方查爾斯頓——蓄奴主義者的大本營,林肯發表演說: 我必須說,我不是,也從來沒有,主張以任何方式實行白人和黑人種族的社會及政治平等;我不是,也從來沒有,主張讓黑人也有選舉權,也能當陪審員,也能擔任公職,也能和白人通婚。 這兩場演講,都贏得了聽眾的熱烈鼓掌。什麼是林肯的心裡話?哪個林肯是真正的林肯?這樣的問題,只有在古典共和政治下,才是有意義的。在現代民主政治下,這個問題失去了操作意義。政治家既有用自己的理念和道德良心引導民眾的責任,更有追隨民意,籠絡民意,塑造民意的需要。 事實上,你已經不可能有把握地知道,什麼時候他是一個基於原則和道德說話的政治家,什麼時候他是一個權衡利弊說話的政客了。著名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德認為,這是尋求民眾選票支持的職業政治家的正常表現。當然,即便如此,政治運作的這兩個部分如何側重,是否有一定的原則,依然能夠看出一個優秀的現代政治家和政客之間的區別。

和道格拉斯進行的七次著名的辯論,表現出了林肯作為一個政治家的智慧。道格拉斯為奴隸制辯護,辯護的不是奴隸制的道德,而是民眾的財產權,是地方自治和民眾自決,是州權。畢竟是民主時代了,道格拉斯是在向民眾呼籲,可他是向一個單一陣營發出訴求。林肯也是在向民眾呼籲,卻是在激進廢奴主義者和害怕黑人的民眾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向兩邊發出訴求。 1860年大選,民主黨分裂,肯塔基州的前任副總統布萊肯利奇和道格拉斯分道揚鑣,林肯“漁翁得利”,當選為總統。可是,南方十一個州的大選舉團沒有一個人投林肯的票。林肯得到的民眾選票,僅為39%。 選票狀況已經預言,林肯面臨著情緒激昂的民眾的對立。對於一個國家的總統來說,這實在不是一件樂於看見的事情。四年總統任期,林肯只做了一件事情,打了一場南北戰爭,美國惟一的一次內戰。

林肯尚未宣誓就職,南方七州已經宣布分離。林肯總統接手的是一個殘缺的國家。他即使有意戰爭解決,目標也是要維護聯邦的統一和完整,而不是廢奴。他直覺不能由他來發動戰爭。他要南方人先打第一槍。聯邦政府在南方查爾斯頓的海港裡有一個孤零零的蘇姆特要塞。要塞里的百十來個士兵,位於南方的咽喉要地,給養不足,支撐不下去了。林肯不下令將其撤回,卻通知查爾斯頓的南卡州州長,說聯邦政府將向要塞提供給養補充。這等於表示,聯邦政府不承認分裂,聯邦的軍事要塞將在查爾斯頓海港里長期存在。這一策略,逼得查爾斯頓的南方人動手要把要塞收回,於是向蘇姆特要塞開火。南北戰爭就此爆發。 可惜,那個時候的美國人,誰都沒有估計到戰爭的殘酷性。戰爭爆發後,林肯總統的第一個徵兵令,只徵召七萬五千人,從軍三個月。那個時候林肯總統腦子裡,可能還覺得短暫衝突之後,還是可以在幾十個政治家之間達成妥協。他肯定沒有想到,這場戰爭,將持續四年,美國將損失六十一萬八千個青壯男子。那時已經有了照相術,南北戰爭留下了很多照片。我們現在看到的林肯總統照片,無一例外是緊縮眉頭、憂傷焦慮的沉重表情。林肯夫人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介紹說,雖然肯塔基州沒有加入南方邦聯,肯塔基人卻認為自己是南方人。這位第一夫人的娘家,有幾個兄弟參加了南方叛軍,有多人戰死在戰場上。南方人罵這位第一夫人是叛徒,北方人則指責她是南方派在白宮的間諜。她的一位女友,見了林肯總統後說,“天哪,他為什麼總是這樣苦著臉!”林肯總統怎麼可能不苦著臉呢?引出一場內戰,喪失六十一萬八千個生命是什麼分量,任何一個有道德的政治家都不會無動於衷。正是這緊皺的眉頭,證明了林肯總統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古典的statesman。

結束南北戰爭這場災難的,不是林肯總統,而是南軍的司令羅伯特·李將軍。和林肯總統相比,李將軍就像是從歷史裡走出來的老派紳士。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卻活生生地是兩個時代的人。李將軍出生在弗吉尼亞,那是政治舞台隨著民主化而西移以前的政治中心。李將軍和華盛頓將軍有親戚關係,在精神上則仍然繼承著華盛頓那一代的紳士準則。在社會活動的舞台上,他們古典一代和民主時代的人有一個區別:風興浪起的時候,民主時代的人傾向於向下訴求,向民眾呼籲;古典時代的人傾向於向內訴求,訴諸於自己內在的道德良心。 李將軍是一個職業軍人,聽從國家的召喚對他來說,就是聽從弗吉尼亞州的召喚。他素來痛恨奴隸制,很早就解放了自己家的奴隸。他也反對南方的分離,更反對用戰爭來解決分離問題。他從軍人的眼光得出結論,北強南弱,南方根本沒有在一場長期戰爭中取勝的機會。可是,當弗吉尼亞州在南北戰爭打響以後宣布分離,加入南方邦聯的時候,他不得不服從弗吉尼亞州的徵召,帶領南軍開始了艱鉅的戰爭。 四年後,1865年春天,李將軍置個人榮辱和生死以度外,在阿波馬托克斯向對手格蘭特將軍投降。他惟一的要求,是要求北軍善待他的士兵。從出征到投降,李將軍的所作所為,在道德上一以貫之,達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李將軍的投降,是美國民主化後,古典政治人格最後的告別演出。從此以後,在美國政治舞台上,你大概只能期待林肯的出現,卻很難再期待羅伯特·李將軍這樣的人了。 李將軍投降後不過幾天,林肯總統被刺殺,他倒在了自己的崗位上。在美國歷史上,南北戰爭是一個轉折點。南北戰爭以後國會通過的憲法第十三和十四修正案,終於從法律上廢除了奴隸制度,並且提出了“正當程序”和“同等保護”的原則。再往前推三十年,一個法國人托克維爾訪問美國後,曾提出了“多數的暴政”的擔心。民主是多數的統治,如果多數決定對少數人施以暴政,就像美國的奴隸制那樣,用什麼來糾正和防止?南北戰爭後的美國回答說:民主原則加上人權法案,再加第十三和第十四修正案。 美國就在那個時刻完成了古典共和政治到現代民主政治的轉變,這是一種歷史進步。從此以後,民眾眼睛裡的政治家,不再有statesman,而全部是politician了。他們不再要求站出來競選的人都是華盛頓總統、杰弗遜總統那樣的紳士,他們不再奢求德高望重。他們也不再相信這些政治家的演講都是實話,都是心裡話,他們用懷疑的眼光來看待台上的人。他們知道,這些人說話有可能言不由衷,有可能避重就輕,有可能純粹是為了選票而一時獻媚於民眾,欺瞞民眾。但成熟民主制度下的民眾,也不會因此而對製度失望。 他們知道,避免政客為禍,只能依靠反對派的平衡,依靠開放的積極的新聞監督,依靠啟蒙了的民眾自己。他們知道,人是靠不住的,只能依靠健康的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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