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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孕育生命

憑海臨風 杨澜 5009 2018-03-18
美國娛樂圈時下視養孩子為時髦。一些不願受懷孕、分娩之苦,更不願為生孩子破壞完美體形的女明星紛紛開始領養孩子;有些明星染指醜聞,也試圖借領養孩子,以示博愛之心,重塑公眾形象。不過,兒童福利中心已經拒絕了其中幾位的領養要求,理由是這些女名人雖然家財萬貫,但婚姻太不穩定,且有吸毒前科,不適於做母親。從報紙上了解到,國內一位年近不惑的女影星也聲稱希望過一回做母親的癮,並說最好是領養一群各種膚色的孩子——“跟在我身後,漂漂亮亮的,像一群小狗似的。” 做母親成了一種遊戲,養孩子成了一種消遣。我不禁想問:“做遊戲的不會厭倦嗎?被消遣的不會報復嗎?女人,就一定有資格做母親嗎?” 做母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寫這篇文字時,我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儘管肚子已經膨脹了不少,但是腿腳日益粗壯起來的胎兒還是明顯感到地方不夠用。他(或她)不得不蜷起身來,連伸個懶腰都困難。只好不時蹬我一腳,沖我一拳,以示不滿。我曾看到一幅臨時房屋出租公司的廣告,上面是一位孕婦緊繃繃的肚子,下面一行小字:“朋友,您一定住過比這裡舒服不了多少的臨時住所。”然後是公司業務的詳細介紹。由此可見,娘胎裡的居住條件實在不佳,難怪嬰兒一落地就哭——幾個月以來不斷申訴的住房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而且日漸惡化,如今終於得見天日,豈有不哭之理? 隨著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關心我的人也越來越多。最常見的問題就是:“男的還是女的?”其實我也不知道。懷孕初期在美國做過一次B超。但那時孩子太小,看不出性別。後來聽說B超對孩子不利,也就沒有做過。反正無論男女我和丈夫都喜歡。知道得太早了,反而無味,不如等一個驚喜。但是,性別不清楚,名字就很難起。我翻了好幾遍字典,始終沒有查到中意的名字,於是開玩笑說,孩子無論男女,姓“吳”,叫“所謂”。

周圍的好心人紛紛為我猜測孩子的性別,有人說我的胃口大,像是生女兒;有人說我的肚子向前挺,像是生男孩。更有經驗老到的大媽拉著我的手問:“閨女,愛吃酸還是吃辣呀?”我思來想去,老老實實地回答說:“起初愛吃酸,後來愛吃辣,這段時間嘛——愛吃鹹。”老人困惑了:“該不會是雙胞胎吧?” 我倒想生個雙胞胎——只懷一次孕,多有效率。我有一位美國朋友是會計師,三十五歲頭胎生了一男一女。我打電話恭喜她:“看你搭配得多好!” 她開玩笑說:“可不,這是我一生中最划算的買賣。”醫生告訴我,大齡婦女的頭胎生雙胞胎的比例較高,大概是上帝憐惜她們受孕機會相對少些,就用多胞胎來彌補不足。 說真的,懷孕的時候,一個女人會特別感到上帝的存在。

一顆微小的種子,在一次奇妙的碰撞後,生根發芽,按部就班地成長,不需要任何人操心。什麼時候長心肺,什麼時候長指甲,一切都已經被安排得妥妥帖帖,以最合理、最有效、最和諧的方式進行。即使身為母親,你也只能通過直感去體驗它(為免去性別的麻煩,乾脆用“它”來代表嬰兒吧。)的存在。看它不見,摸它不著,而這顆小小的種子,就在你的生命裡。這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情嗎?又有哪位科學家可以設計得出呢?身為孕婦,你的免疫力、抗寒力會大大增強,身上總是暖洋洋的,氣溫稍有下降,也凍不壞小寶寶;你不必擔心胎兒的吃喝拉撒,一切都在羊水里進行,而羊水是不斷更新的;你不必擔心胎兒沉浸在液體中無法用肺呼吸,胎盤和臍帶全把母親血液中的氧氣輸送給它;你也不必擔心妊娠反應,吃不下東西,孩子會因此營養不良,它正一天天健康地長大,起初只有蘋果籽大小,後來像粒草莓,再後來,..你做母親的只管放鬆心情,受你該受的罪。它正足吃足喝,好像暗中有人庇護。生命的頑強與堅韌、蓬勃與昂揚,是如此不可阻擋;它的美麗與精緻,巧妙與周全,是如此不可思議,這一切是人類僅僅憑理念去了解的嗎?不,你須用心靈去感應,而且,不是身為母親的人,沒有一點一滴地經歷這種種變化的人,是不能真正領悟的。

千萬代的人類,億萬家的女人,生育過孩子。人類的繁衍,如行雲流水般自然、普通,並不因當今科技的先進、人文的發達而改變。我正在經歷的,是無足輕重的“又一次”。經過的,早已被記錄;將要發生的,也明明白白地寫在書上,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呢? 然而,當懷孕測試劑上準確無誤地出現“十”號,我為什麼迫不及待地拿起電話,把正在大洋彼岸出差的他從夢中喚醒,神秘而驕傲地通知他準備做爸爸?當我第一次在超聲波屏幕上,辨認出腹中胎兒的輪廓,第一次通過擴音器,聽到它快速而有力的心跳,我為什麼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當我翻遍衣櫃,找不出一條穿得下的裙子或褲子,我為什麼全沒有沮喪?當我走在街頭,為什麼會向每一位孕婦問好,為什麼不論見到誰的小孩,都忍不住湊上去讚美幾句?當我見到帶著幼仔的動物,無論是狗、貓,還是兔子,無論它們本身多麼其貌不揚,我為什麼都會由衷地愛惜,並感到它們的高貴?當夜半更深,腹中的小傢伙一腳把我踢醒,

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它已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具有獨立的意志,為什麼我會閉上雙眼,雙手輕放在肚上,情不自禁地笑起來? 即使在獨處的時候,我也並不感到孤單。我的孩子,正不動聲色地陪伴著我。妊娠最初的幾個月,我嘔吐得很厲害,那時還要去學校上課,還要寫論文,還要拍電視,真有點吃不消。它好像懂事兒似的,每當我幹正事的時候,都老老實實的。 等我一下課,或是拍攝完畢,就拼命折騰我,好像在向我撒嬌:“現在可以多給我一點關心了吧!”今年六月,東方電視台攝製組來到美國,拍攝《楊瀾視線》第二階段的選題。說起來有點嚇人,我們計劃在二十五天內完成二十集節目的素材。這意味著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而且中間沒有一點喘息的時間。我的小寶寶真是好樣的,每天跟著我東跑西顛,從不惹麻煩。每天歇工以後,我撫摸著日漸隆起的下腹,輕聲感謝它對我的支持;每天早晨起床時,我也首先拍拍它,說:“怎麼樣,休息得好嗎?媽媽又要幹活去了,你跟媽媽一起去,好嗎?”——就好像它還能選擇不去似的。

當時,它有五個月大小,已經有了感應能力。對外界的觸摸,對聲音、光線、溫度都會做出反應,正是應該開始胎教的時候了。攝製組的同事們開玩笑說,楊瀾現在早早晚晚地錄節目,施行的是專業化的胎教,將來孩子說的第一句話不是“爸爸”、“媽媽”,而是“觀眾朋友,大家好!”和”感謝收看今天的節目,我們下次再會。” 我覺得,一個女人在做母親的過程中才真正成熟起來,堅強起來。在懷孕之前,我們女人是很有點嬌氣,很會計較別人對自己的態度的;父母是否給我們自由呀,丈夫是否給我們關懷呀,朋友是否善解我意呀,..然而現在有了這樣一個人,它暫時不能為我們做任何事,它的脆弱幼小的生命完全依賴我們對它的滋養和看護,它的未來幾乎全捏在我們手裡,這是何等的信賴和責任!它是我的孩子,我是它的母親,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簡單又是如此千絲萬縷。如果你和朋友吵架,而且拂袖而去;和父母有矛盾,可以離家獨立生活;和丈夫拌嘴,可以賭氣不理他;然而對於它,你還沒有權利生氣,沒有權利離開,沒有權利忽視。它就在你的身體裡,是你血肉的延伸,有一生拆不開、剪不斷的緣分。曾經一身輕快的女孩,從此有了牽掛,曾經任性的女孩,從此有了耐心和自製。

我過去走路從來是風風火火,現在橫穿馬路就比較會左顧右盼;我經常有神經性頭疼,疼起來只有靠止痛片解決問題。但一懷孕,什麼藥也不敢吃,每次頭疼起來,就硬熬過去,有時疼得掉下眼淚,但我心裡卻感到很驕傲、很輕鬆——我樂意為我的孩子這麼做。 一旦做了母親,再膽小的女人也會變得有勇氣。這幼小的孩子完全仰仗母親的保護。如果母親在困難和危險面前不知所措,那孩子該怎麼辦呢? 也是在六月份,我去採訪在紐約曼那斯音樂學院學習的上海鋼琴神童孫梅庭。他和他的父親住在曼哈頓西區一幢老式樓房裡。樓裡的電梯很小,而且陳舊。當時電梯裡面已經有了兩位女士。我們攝製組共有六個人,又扛著錄像設備,本打算乘下一部電梯。但梅庭的父親招呼說:“這電梯沒問題,都上來吧。”於是,一米多見方的小電梯裡就這樣擠進了八個人。誰也沒有註意電梯門邊標明限重一千磅。電梯上升到二三樓之間,突然卡住了。正當大家你言我語時,一股橡皮燒焦的味道沖了上來,這意味著很有可能發生了電纜短路,電梯會因此失控。不久,電梯裡的空氣明顯減少。我們試圖推開天窗,但是這種老式電梯天窗是焊死的。大家都明白情況不妙。紐約每年都有幾十人死於電梯事故,我們莫不是撞上了壞運氣?這時電梯裡的一位美國女人哭了起來並大呼救命,連說:”完了,完了,今天沒命了。”我們勸她保持鎮靜,她竟神經質地嚷嚷起來:“都怪你們這些人,害得我們大家都要死了。”這時,靠近門口的吳征和滕俊傑導演,頂開了電梯門,用力撞打著緊閉的樓道門,終於引起了樓上一位住戶的注意。過了十多分鐘,樓道管理員趕到,啟用了手動開關。不料方向弄反了,電梯不但沒有下降,反而徑直升到五六層之間,又卡住了。這回情況更危險,橡膠的糊味兒也越來越濃。美國女人又哭喊起來。大家一邊勸她,一邊扯著嗓子和管理員聯繫,一時間好不熱鬧。最終,我們平安回到了底層。門口已有手持利斧的警察等著,他們準備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劈開樓道門,救我們出去。這場小小的歷險,前後二十多分鐘。這段時間內,吳征和滕導他們急的首先是如何把我救出去,而我卻很鎮靜,還不斷提醒他們注意腳下,不要跌出門。如果在過去,遇到這樣緊急的情況,又有那個美國女人在一邊“營造”恐怖氣氛,我也許會驚慌。但當時我用手護住腹部,心中只想:“不能慌,不然空氣更不夠用。不能嚇著孩子。”從電梯裡脫險後,燈光師老朱拍拍吳征的肩膀,說:“楊瀾真沉得住氣,你這位太太娶得好。”

你看,孩子,我不是應該感謝你嗎?是你給了我勇氣。不過,以後上任何電梯,我都會首先註意限重標牌了,這樣的“考驗”能免還是免了吧。 有兒方知父母恩。懷孕以來,我與兩位母親的關係更為親密了。一位是我自己的媽媽,一位是我的婆婆。 我今年二十八歲,而我的媽媽正是在二十八歲這個年齡生了我。這純屬巧合,我卻認為是個吉兆,因為她的確是位好媽媽,而我呢,也勉強算得上好女兒。媽媽生我時,爸爸公派出國工作。外婆千里迢迢從上海趕到北京照顧媽媽,但很快就因成分不好被紅衛兵勒令回滬。媽媽獨自一個人帶我,可真不容易。每天早晨,她要把我餵飽,送到一位鄰居大娘家,然後去上班,中午又趕回來..而我卻不配合,常常是在早晨媽媽抱我出門的那一刻尿濕了襁褓,害得她手忙腳亂,狼狽不堪,想起來真不好意思。媽媽看上去是位很文弱的女人,但那段獨自帶我的時間卻特別堅強。有一次家裡煤爐漏煤氣,她在失去知覺前的一刻,奮力抱起我,衝出門外。我出生時只有五斤半,不到三個月就被媽媽餵成了個小彌勒。滿百天的時候,媽媽抱我去了照相館,照了我生平第一張標準像。那時照相館在每張照片上都要印上一句毛主席語錄。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他們為我的照片選的語錄是:“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眼看我要做媽媽了,媽媽把外婆教她的一句話傳給我:“女人哪,為了孩子,要吃得起苦。”要真正體會這句話,我還需要很長時間。 我的婆婆,是位退休的中學教師,人極善良,也極要強。懷孕以後,我才有時間和她住在一起,她生過兩個男孩,把我當成自己的閨女。這兩天,她正冒著34℃的酷暑,到處給我買好吃的。 “生孩子是件辛苦的事,但也是最讓人開心的。關鍵是要有自信。吳征生出來八斤多,又是頭胎,按理很難生,但我當時就是有信心,配合醫生,不亂喊亂叫,幾個小時就順產生下來了。”婆婆一邊疊早做好的小孩衣褲,一邊笑瞇瞇地說: “你別小看,這裡面還挺有學問哪。比如小孩剛生出來的時候,渾身軟綿綿的,頭頸特別無力,東搖西晃的,按中國傳統的方法裹上'蠟燭包',就容易抱了;孩子吃了奶以後要把它立靠在大人的肩頭,輕輕地拍拍它,幫牠打嗝,不然它肚中有氣體,容易把吃下的東西一塊呃出來;嬰兒外衣的釦子最好系在背後,這樣一旦把它拍得睡著了,就可以順手解開釦子,幫牠脫了衣服睡覺..”

這麼多門道,如果靠自己摸索,多費事呀。不用擔心,一代代的母親們已經積累了足夠的見識,口口相傳著為母之道,不由你不聽,不由你不佩服。要做一個好母親,又豈是單憑一腔熱情可以辦到的呢? 不知不覺中,我加入了當代準母親的行列;不知不覺中,我被吸收到千萬代母親的綿延不絕的行列裡。我是那麼普通,也還是那麼無知,但迄今為止我親身體會的點點滴滴,又是那麼獨特。對於我未出世的孩子來說,我就是它獨一無二的母親,它將從我這兒感受獨一無二的母愛,這還不讓人激動嗎? 上帝,感謝你讓我有了做母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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