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最後的星期集

第3章 3

最後的星期集 泰戈尔 3805 2018-03-18
一個人是一個謎,人是不可知的。 人獨自在自己的奧秘中流連,沒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記的框架內,我劃定人的界限。 定義的圍牆內的寓所裡,他做著工資固定的工作,額上寫著“平凡”。 不知從哪兒,吹來愛的春風,界限的籬柵飄逝。 “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來。 我發現他特殊、神奇、不凡,無與倫比。 與他親近需架設歌的橋樑,用花的語言致歡迎詞。 眼睛說:“你超越我看見的東西。” 心兒說:“視覺、聽覺的彼岸佈滿奧秘——你是來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闌降臨,地球的面前顯露的星斗。” 於是,我摹然看清我中間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覺,時時在更新”。 街上走來一位遊方僧,站在你的門口唱道:“不可知的鳥兒飛進竹籠。”於是愚癡的心兒說,我捉住了捉不住的東西。

你沐浴完畢披散著濕髮,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東西”本在你遠望的眼瞼上,“捉不住的東西”本在你戴鐲的手腕的柔嫩裡。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歸;你不知道遊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樂調,在單弦上往返。 單弦琴是你容顏的籠子,在春風中搖晃。 我胸口捧著琴漫遊,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裡。 我彈奏時忘記它的形狀,弦儿跳盪著消失。 “不可知”出走進入宇宙,在樹林的蔥鬱裡媳戲,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隱居。 你啊,不可知的鳥兒,棲息在團圓的籠子,裝飾一新的籠子裡吧。 別緒盈滿翅翼、飛行延遲的所在,不知鳥巢在哪兒,它的幽會在地極的彼岸,一切景觀的隱逝裡。 林鳥最後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氣凝滯,樹葉不晃,透明的星星彷彿降落在老楝樹蟬鳴驟息的奧秘上。

這時你突然異常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說:“我永世不忘你。” 未點燈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在陰影的掩護下。你打消了傾吐隱衷的躊躇。 那一瞬間你愛情的宮殿,屹立在我無邊的回憶的地基上。 那一瞬間的悲歡,由光陰的琴弦彈響,飄向無盡的來世。 那一瞬間我的小我,在你真摯的感情中獲得了無限。 你發顫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嚐成功的瓊漿。 較之你世界的無數事物,我更充實,活得更有朝氣。 那一時刻之外的萬物,微不足道。 那一時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將退出形象輝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歡的天地裡,我回憶的影子,向有形的無量認輸。 門前的火焰樹底下。你每天親手澆水,這至關重要。 今後你把我椎往枝葉外面宇宙無際的混沌裡,那無關緊要,我等待著。

最近我搬家了。 兩間小屋構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現在我把原因告訴你。 高堂吹噓自己“很大”,將真正的“很大”輕慢地拒之門外。 我的小屋不自誇“很大”,不學愚笨的紈絝弟子,狂妄地參加“無限”的比賽。 我無意在屋裡滿足天空的慾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環境幽靜。 “遙遠”來到我的身邊。 坐在窗口我浮想聯翩——所謂“遙遠”其實是美。 “遙遠”在美的中間。 美局限於定義,又超越各種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獨居,在每一天裡,又屬於永久。 記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轎子穿過田野;一共有八位轎夫。 我看見一位轎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職業的低賤,似腳帶斷繩高翔的大鵬。

神因著他的美賜予他恢宏的榮譽。 遠空與人最親;如若關閉窗櫺就無從看見。 世俗的家庭,貪欲是壁壘,將眼饞的東西囚禁在近處的樊籠裡。 忘記貪欲會傷害愛情,如忘記野草壓擠農作物。 我寫詩,作畫。 圍繞“遙遠”做我的遊戲;我用各種服裝為它打扮,就像蒼大的詩人,用黃昏、拂曉打扮地平線。 我做的事情中沒有貪婪,沒有私利,也沒有我自己。 富有“遙遠”的工作中,每時每刻有我的廣宇。 與此同時我望見死的甜美形象、靜寂的悠遠、生活四周無浪的大海。 豐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脫。 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葉。 遲遲不復信是我的性格特點。 我寫信極像我作畫。 它不通報事件。

它本身是消息。 形像在世上漫遊,我作的畫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門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繁複的破立,繁複的組合,或凝成理念,或顯示於意象,言語的羅網最終活捉那些天鳥。 心兒在風中側耳靜聽,尋覓那尋覓語音的理性。 今日它圓睜雙目,踏上線條的世界的大路。 它尋望,它說:“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態”的旅程。 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過,他也無聲他說:“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傳來號令“拉開帷幕!” 霧氣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 千眼雷神因陀羅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看見即創造,他看見的盛大節日千古綿延。 無垠的天宇,“線條”的旅客乘時光的輕舟,在幽暗的背景前跳“形體”之舞;無聲的“無限”的心聲,用無句的“有限”的語言和暗示來表達,有量之美用花籃裝“無量”的歡樂的財富一它不是內容,不是思想,不是語句;僅是形象,用光線塑造。

太初創造的第一刻的音籟,今日傳人我心中一一揭去無始之夜的面幕說:“請看!” 這些年我在幽僻處自言自聽。 ③ 從那兒轉移到另一個幽暗處。 ④ 我自畫自看。 宇宙佈滿天神觀賞的座位,我在他旁邊,製造觀賞的對象。 ①拉妮.黛維曾照料泰戈爾的晚年生活.詩人彌留之時口授的詩是她記錄的。 ②泰戈爾在此信中闡述了他的繪畫藝術觀。 ③指寫詩。 ④指作畫。 近來我迷上了線條。 辭藻是豪門女子,私囊豐殷,②尖嘴利舌,安撫她頗費神思。 線條出身貧賤,性情溫順,我與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揮樹枝開花、結果,是快活地履行責任。率領樹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饒有趣味的職業。 枯葉飄落,紛紛揚揚,彩蝶舒翼飛舞,入夜,流螢點點,忽明忽滅。

叢林的宴會廳裡他們是風流倜儻的貴賓,不受任何人的質詢。 辭藻管教嚴厲,對我毫不客氣。線條從不責備我縱聲大笑。 許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丟失,有空閒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內宅。因而心裡潛藏多年的放蕩不羈者,①勇氣陡增。 他揮毫作畫,不考慮凡世的是非,不理睬眾的褒貶。 我心情舒暢。 我的畫筆沒有套上“聞名”的籠嘴。 名氣不來製約我的意志。 一開始就未允許原有的交椅擱在作畫的胸脯上,它沒有規勸我維護榮譽,那名氣拖著臃腫的身體,已經無所作為了。 為了保護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門口;在正經事情的面前築了個祭壇,上面一層層置放千百個主人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氣今日不在。和時令之王的彩筆一樣,我的畫筆是自由的。

①蘇汀特羅納德.達塔(1901一1960),孟加拉語詩人。 ②孟加拉語中,字辭與財富是一個字,這裡一語雙關。 致杜爾察迪普拉薩特③的信 你要我談創造歌曲的體會,我俱怕談體會,可又非談不可。 人憑智慧成功地創造了語言。 人的感知是啞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啞巴用手勢表達心意,不作解釋。 幽寂的宇宙擁有韻律,擁有表現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無限時空裡,規定了舞蹈的軌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無數形象。 它心裡熾熱的情感,此花草到繁星,尋找自己的隱喻。 人的感情強烈到控制不住的時候,必然尋找話語——靜默下來的話語、尋找技法,尋找暗示,尋找舞蹈,尋找音樂。推翻原來的含義,扭曲規則。

人在詩裡寫靜默的心聲。 人的感知選擇音樂作為載體的時候,把閃電般活躍的原子群似的樂章拘禁在“有限”裡,教它動作,引它奇妙地旋轉、跳幻,“有限”內就擒的舞蹈,獲得以歌塑成的形象。無語的形象群,匯集在創作的廳堂。系足鐲的“激情”參加灑紅節,形象的舞女協調來賓的節奏。 借助文字、音符、線條表達理解的,是學者。 歌曲是為這樣一些人寫的——他們的心兒說:“我體味,感受哀痛,觀看形象。”他們在理論上很貧乏,血管裡卻蕩漾著樂音。 有機會你可以請教納羅特隱士④;當然不是為掌握煽風點火的伎倆,而是為抵達不受定義束縛的理論的新岸。 ①指作畫的宿願。 ②指出版商、批評家和讀者。 ③孟加拉音樂理論家。

④印度傳說中的隱士,通曉音樂、但喜歡搬弄是非,引起爭吵。 致查魯昌德拉瓦達賈薩①的信我們果真期望傷逝的完結? 其實,我們也為傷逝自豪。 我們最強烈的情感,也難承負恆久的真實一一這句話裡沒有慰藉,痛苦的驕傲受到打擊。 生活把全部積蓄散佈在光陰行進的路上;在它不停轉動的輪子下,深摯感情的印跡也會湮滅。 我們親人的故世,對我們唯一的期求是:“記住我。” 然而生命有無數期求,它的呼籲從四酞、方向心兒匯集;現時的叢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願必然逝滅。 死者的痛苦解除,遺言猶在。 傷逝執拗地繼續欺弄生活,蠻橫對生命的使者說,“我不開門。” 生命的沃土生長各種作物,任性的傷逝在其間佔據一塊廟堂的公地,任其荒蕪成為意願的沙漠,不向生活納稅;就死亡的遺產一事,控告流年,雖一天天敗訴,不承認失敗;甚至要把心兒埋入它的墳墓。 大凡傲岸是羈勒,牢固的羈勒是傷逝的傲岸。 財產,名譽,一切慾望包含夢幻,濃重的夢幻貫透傷逝的慾望。 ①文學刊物《異鄉人》的編輯。泰戈爾的許多作品曾在該刊物上發表。 孩提時我常在心扉上畫自己的肖像__我騎著一匹野馬,沒有馬鐙,沒有籠嘴,黃昏在盜賊出沒的荒原上奔馳,馬蹄揚起塵土,大地在後面揮動紗中呼喊。 第一顆黃昏星在天邊閃爍。 一間等待的無眠的草房裡,洩出焦灼、孤淒的燈光。 猶如曙光的徵兆,在杜鵑第一聲啼叫時的殘夜出現,將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倘徉。 對我來說,世界起碼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繽紛了我心原的地平線;正走來的愛情,使我沉湎在發生著正常、反常的事情的夢中。 愛情的意象與史詩時代冒險的愉快渾然交融。 而今我對世界有大體的了解,但獲得的許多消息摘自剪報。 心靈的舌頭上,未知的味覺死去了,再也嘗不到愛情的聖殿裡__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閒談中的神話。 情人中間,那個住在七大海洋沙灘上的佼佼者①已被我遺忘,她中了魔,昏睡著,叫醒她需要找一根點金棒。 ①指詩人兒時讀過的神話故事中的情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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