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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隨想集 泰戈尔 4204 2018-03-18
我還記得那一天的中午,綿綿雨絲顯得很疲憊,一陣強風吹來,它就更加狂怒。 室內陰暗,我無心工作。於是我操起琴,伴雨而歌。 她從隔壁房間裡出來,默默地走到門前。然後她又折回去。她又一次來到外邊,在那裡讓立著。爾後又慢慢地走回屋裡,坐下來。她手裡拿著針線活兒,凝望著窗外那些隱約可見的樹木。 雨停了,我的歌聲也已沉默。她站起身來,梳理著自己的頭髮。 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只有那一天的中午,將雨聲、歌聲、昏暗和閒散融為一體。 歷史上的國王、皇帝和戰爭。起義,很容易被忘記。但是那天中午的一塊時光,猶如難得的寶石一樣,深藏在時間的寶盒裡。對此,只有我們兩人知悉。 早晨她告辭而去。 我的心靈向我解釋道:“一切都是空虛。”

我生氣地說:“我桌子上的針線盒。涼台上的花盆,床上那把署名的扇子——這一切難道不都是實實在在的麼?” 心靈說:“那麼,你想想看——” “你住嘴吧!”我說,“你沒看到那本故事書嗎?那書中還夾著髮捲,她還沒有把書讀完.假如那也是虛幻,還有什麼是真實?” 心靈於是沉默不語。 。一位朋友來了。延我講。 “凡是美好的東西都是實在的,而美好的東西永遠不會消逝;整個宇宙永遠保護著美好的東西,就好像把珍珠串在項鍊裡。” 我忿然質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人的身體不是美好的嗎?可是她那個身軀又在哪裡?” 小孩子生氣時會撲打自己的母親,我就如同小孩子一樣,開始擊打著這世界上所有的樊籬。我說:“世界是背信棄義的。”

突然我大吃一驚。我彷佛感到有人在說:“真是忘思負義!” 我凝望窗外,透過樹柳的枝枝,一輪新月正冉冉升起,好似那位離人的微笑在與我捉迷藏呢。從那散佈星斗的黑暗夜空,彷彿傳來了責備的話語:“我給予你的那種東西難道是空的?莫非要等到帷幕落下,你才如此地堅信不疑?” 我是她十七年的相識。 多少交往,多少會晤,多少暢談!她有過多少夢想,多少暗示,多少推斷;啟明星的光輝有時伴著她,打破凌晨的酣睡,茉莉花的清香有時充滿了六月的黃昏,有時響起了暮春時節疲憊的鼓樂聲;十七年來,這一切都深深地織進了她的心裡。 而且,每當我們相會,她總是呼喚我的名字。回答她呼喚的人不是造物主的獨自創造,而是在對她十七年的了解過程中成長起來的;有肘是在景仰中,有時是在藐視中;有時是在工作中,有時是在閒暇裡;有時是在大庭廣眾之中,有時是在背地裡;只是在對一個人的默默了解之中,我這個人才成長起來。

後來,又過了十七年。但是往昔的白晝,往昔的黑夜,在系聖城的時候卻一個也碰不見了,它們都已經失散。 然而它們每天都在問我:“我們將在何處安歇?是誰把我們喚來,將我們包圍著?“ 我無法回答,只是默默地坐在那裡思索,可是它們卻乘風飛去。 它們說:“我們出去探索。” “探索什麼?” 它們自己也不知道去探索什麼,所以,時而飛向這邊,時而飛向那邊;就像傍晚不協調的行雲潛入黑暗中,我再也看不見它們的身影。 過去的一條林蔭道,今天已長滿了芳草。 在這個無人之地,有人突然從背後說道:“你認不出我了吧?” 我轉過身來,望著她的臉,說道:“我還記得,不過無法確切地叫出你的名字。” 她說道:“我是你那個很久以前的、那個二十五歲時的悲痛。”

她的眼角里閃耀著晶瑩的光澤,宛如平湖中的一輪明月。 我木然地立著。我說:“從前,我看你就像斯拉萬月的雲朵,而今天你倒像阿斯溫月①的金色雕像。難道說你把昔日的所有眼淚都丟棄了麼?” 她什麼也沒有講,只是微笑著;我明白,一切都蘊含在那微笑裡。雨季的雲朵學會了秋季春福莉花的姐笑。 我問道:“我那二十五年訪青春,莫非至今還保存在你的身邊認她回答說:“你看我頸子上的這掛項鍊,不就是麼。 ” 我看到,那昔日春天的花環,一片花瓣也沒有調落。 於是我說:“我的一切都已表老,可是怎掛在你頸子上的我那二十五年的青春至今都沒有枯萎。” 她慢慢地摘下那個花環,把它戴在我的預子上,說:“還記得麼?那時候你說過,你不要安慰,你只要悲痛。“

我羞愧地說:“我說過。可是,後來又過了許多歲月,然後不如何時又把它忘卻。” 她說道:“心靈的主宰者是不會把它忘卻的。我至今仍然隱坐在樹蔭下。你應當崇敬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土,說:“我難道就是你的動人的形象麼?“ 她回答說:“過去的悲痛,今天已經變成安樂。” ①阿斯溫月:印歷六月,相當公曆九、十兩月之間。 現在我明白了,人們用非正義之火把自己未來的所有時光都燒成了灰燼,使它變成了黑濛濛的顏色,一日春天降臨,那裡就不會再萌發新葉。 很久以來,人們就準備著一個寶座。那個寶座向人們報告說,他們的神仙將要光臨寒舍,神仙已經出發上路了。 人們發狂的時候,搗毀了長期準備的寶座,那時候聖地上那個被毀壞的祭壇說:“沒有一點兒希望了,誰也不會再來了。”

曠日持久的準備當時已經毀滅。那時節,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喊聲:“勝利了,動物勝利了!” 我當時聽人們說:“今天什麼樣,明天也就什麼樣。時間就像戴著眼罩的一頭公牛,永遠繞著同一架榨油機轉動,發出同一種悲慘的叫聲。這就叫創造。創造就是盲人的哭泣。” 心靈說:“那是為什麼呀!就讓歌聲立刻停止吧!現在只有背負重擔的爭吵,再也沒有滿懷希望的歌聲。” 從童年起望著那條路,我心裡就一再感觸到歡迎曲的氣息——看到那條路在傾聽著地平線的絮語,我就明白了,戰車已經從彼岸出發——今天我凝望著那同一條路;我覺得,那裡既沒有行人的語聲,也沒有任何房舍。 七弦琴說:“如果在漫長的道路上沒有我樂曲的伴侶,那麼就把我拋到路奔去吧。”

當時我望著路旁。我驚奇地看到,一棵帶刺的樹立在塵埃中;樹上只開著一朵花。 我叫了起來:“哎呀!那就是足跡呀!” 當時我看到,他平線在同宇宙竊竊耳語,當時我看到,它正在註視著蒼天.當時扶看到,在月光下核們村的葉子在瑟瑟抖動;透過竹林的縫隙,月光彷彿在向湖水眨眼示意。 道路說:“不要害怕。” 我的七弦琴說:“請彈奏樂曲。” 籌備工作如此緊張,沒有一點兒空閒容我靜靜地考慮一下,籌備的目的何在。 然而,百忙之中,我有幾回推推心靈,問道:“莫非有嘉賓蒞臨產“等著看吧。 ”心靈說,“當務之急是佔領地盤,籌措材料,建造大廈。不要打攪我。 ” 我不再言語,埋頭做事。我估計佔夠了地盤,備齊了材料,建成了大廈,會有答案。

地盤日益擴大,材料備足,七幢配樓已建成。我忍不住又開了口:“請回答我的問題。“ “我沒工夫,你再等等。”心靈有些不耐煩。 我不計較他的態度:“你要佔據更大的地盤,籌措更多的材料,建造更高的大廈?” “或許如你說的那樣。” 我暗暗驚訝:“你至今不滿意?” “這立錐之地能擔當接納的重任””心靈答非所問。 “接納誰呀?“ “改日奉告” 我偏偏刨根問底:“來者是偉人?“ “也許是——。“ 如此寬闊的場所,一如此雄偉的建築,竟然容納不下他!我只得重又廢寢忘食地勞作.誰見了嘖嘖稱讚:“這是個勤奮的人。“ 我時常心生疑由,心靈這猴子恐怕未必知道來者姓甚名誰,他故意把一項項艱鉅的任務壓在我頭上,藉此迴避回答問題。我多次想停工,側耳傾聽路上的足音;我沒有心思擴建大廈,只想在裡麵點亮華燈;我無意繼續籌措材料,而欲趁花事未歇,編個芬香的花環。

然而,我身不由己。心靈是我的總管,他日夜用天平、鋼尺精確測量各種物品的重量、長度和價值。他的座右銘是“多多益善”。 “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場所?”有一天我問。 他異常宏大。 ” “他是誰?” 談話往往到此中斷,接下來是沉默。 當我糾纏他說,“不行!你得明確地回答”肘,他勃然大怒:“放肆!誰的規矩!你總是弄些沒頭沒腦、輪廓不明、涵義玄奧的事情來妨礙我浩大工程的落實。關註一下我的處境嘛,形形色色的訴訟案件,各種各樣的鬥毆;棍棒、長矛、持槍的士卒充斥街巷;瓦匠、勞工、紅磚、木材、水泥之間已無插足地。一切清清楚楚,沒有疑問,沒有暗示,你為何視而不見,羅羅嗦嗦?“ 我暗暗自責:我生來愚拙,而心靈是聰慧查智的。於是,我又提籃運磚,攪拌泥灰。

過了一段日子,我擴展的領域越過了疆界。 大廈造了五層,六層正鋪地板的時際,一剎間雨雲消散;烏雲變成白雲;從蓋拉莎山峰①,融合晨曲的閒暇Z風徐徐吹來,以瑪納斯湖蓮花的清香熏染晝夜的時辰,使之同蜜蜂一樣悠然自得。我抬頭遙望,無垠的天穹俯視著六層大樓的傲岸的腳手架,發出清朗的笑聲。 我興奮不已,逢人便問:“餵,請告訴我哪陣風在奏樂?” 他們愛理不理:“別纏我,我有事。” 倒是一位頭上繞著玉蘭花條的瘋子,背靠著凸露的樹根,坐在路邊前南自語:“迎賓曲飄來了。” 我不清楚我領悟到了什麼,忙問:“不久可以見面了?” 他古怪地一笑:“是的,快了.” 我急忙返回賬房,規動心靈:“立刻停工!” “荒唐!人家自嘲笑濟是個蠢才。”。 , “我不在乎。“ 心靈驚覺起來:“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是的,消息傳來了。” “什麼消息?” 糟糕!我也講不清楚。不過確有消息說,從瑪納斯湖濱,一群仙鶴正沿著陽光之路飛來。 心靈搖搖頭:“巨大的彩色飛車和莊嚴的儀仗隊在哪兒?我尚未聽說尚未見到哩。” 這時,不知誰把點金石投向蒼穹,頓時艷陽照亮四周的景物,隱隱聽見喧嘩,“使者到了。” 我匍甸在地,一面遙拜一面問道:“他果真光臨了?” 周圍歡聲雷動:是的,他已光臨! 心靈驚慌失措:“啊呀,六層地板正在澆鑄,材料還未備足。” 空中傳來響亮的命令:推倒你的六層大樓! “為什麼?“心靈迷惑不解。 “今日使者光臨,你的大樓擋道。” 心靈膛目結舌。 我忽又聽見,“快,清理你的材料!” “為什麼?”心靈不服氣。 “你堆積的材料侵占了地皮.” 我只得執行命令。繁忙的日子裡,我建造六層大樓。清閒的日子裡,一層層拆除;繁忙的日子裡,我奔走於市場,採購建築材料,清閒的日子裡,我同它們決別。 然而,哪兒是巨大的彩色飛車?哪兒是莊嚴的儀仗隊? 心靈環顧四周。 他看見了什麼? 秋晨的啟明星。 僅此而已? 還有一簇素馨花。 僅此而已?一片。 又發現民翼起幕的一隻喜鵲。 別無他物? 一個孩子給笑著從母親懷裡撲進外面的陽光。 “你所說的來者僅為這些?” “是的,為此晴空口日吹奏情笛,早晨陽光明媚。” “為此需要廣闊的地域?” “是的,你的國王需要七座金殿的王宮,你的主人需要滿屋財寶。而他們需要整個世界,整個明麗的藍天.” “所謂的崇偉呢?” “包含其間。” “那個孩子給你什麼思惠?” “他帶來了五帝的思典,帶來了世界的希望、安逸和歡樂。他秘藏的箭囊裝著百發百中的神箭,他心裡排放著無敵的投論。” 心靈問我:“哦,詩人,你略有所見,略有所悟?“ 我答道:“我賦閒正是為這個,以前沒有時間,所以不能洞察幽微,大徹大悟。” ①大神濕婆居住的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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