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傳統下的獨白

第8章 七由一絲不掛說起

傳統下的獨白 李敖 8982 2018-03-18
這個月最轟動世界的一件大事,不是蘇聯兩顆人造衛星在天上跑,不是警察在松山機場表演揍人,而是性感明星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的自殺。 三十六年前,這個金髮美人一絲不掛的來到這個世界;三十六年後,她又一絲不掛的離開。生命的後期被她主動砍斷,在她的生命裡,有朝雲沒有晚霞;有早凋沒有衰朽,她不等待紅顏老去,就印證了《唐吉河德》的作者所說的: 我赤裸的進入這個世界, 我必須赤裸的離開。 夢露死後第五天,我讀到八月十日的《時代》(Time)雜誌,中間讀到她那種"赤身裸體的熱望"(the urge to go nude),引起我很大的感觸。 《時代》雜誌說:

……她給一個攝影記者專利權,在拍片時,去照她那幾乎全裸的鏡頭,她的理由是:"我要全世界來看我的肉體。"(I want the world to see my body.)上一星期,她還在跟一家圖畫雜誌商量她另外一張裸體照片。 這種坦坦白白的,夢露風"(Monroeism)⑴,教我們東方人看來簡直是吃弗消的;不但我們吃弗消,即使比較落伍的洋婆子,有時也覺得不像話。前幾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太太,就送了一副與夢露胸圍腰圍尺碼(37,24)正好相反的乳罩和束腰(24,37),要她紮緊乳房,別再把腰扭來扭去,勾引男人! 稍稍用一點歷史的眼光來看這些事,一點也沒有使我們奇怪的理由。當年瑪麗蓮夢露以性感起家,在短時期內風靡世界的時候,一般人們的大驚小怪是有著充分的歷史基礎的。即以開通的美國女人而論,她們對肉體與衣裳的觀念的轉變,才不過是近三十幾年的事。艾倫(Frederick Lewis Allen)在他的《大變動》(The Big change)⑵裡,曾說如果時光倒流,把你放在一九00年的大街上,你也許會大叫一聲:"看那些裙子!"(But those skirts!)原來那時候的女人渾身都包著衣服,關防嚴密,三圍遁形,衣領往上高,下擺朝下低,長裙襲地,走路時要不把裙子提起一點兒,它就要擔任清掃街道的任務。層層疊疊的衣裳裡面,是一重一重的內衣、胸衣、外胸衣、瘦褲、窄裙、襯裙、裡來里去,無非是讓人們"看沒有到"她的肉體。

一九○八年,一位標致的小姐在舊金山搭電車,因為裙子太緊,抬不起腳來,她不小心把裙子提高了一些,結果被人看到了腳踝,好事的攝影記者立刻獵影一張,登在報上,惹起了一陣風波。那時候正是清朝光緒的最後一年,也正是民國前三年,咱們中國的女人們,在衣著上面,也跟西洋女人一樣,重點是裹來裹去,休讓登徒子看到分毫。換句話說,儘管中國男人們總是打敗仗,簽喪權辱國的條約,咱們的女同胞們在洋婆子麵前卻毫無愧色:--"你包得緊,老娘比你更緊!" 可是不久以後,洋婆子們開始不安分了,她們開始脫衣服。第一個開始向傳統挑戰的所在是海濱浴場,她們向傳統的泳衣提出了抗議。在一九○五年,美國仕女們所穿的泳衣平均大概要用布十碼!計開泳帽、泳衣、泳褲(長褲)、泳裙、泳襪、泳鞋一應俱全,同時衣服上要很多皺褶,不能繃得曲線畢露,一眼望去,只看到臉和手,活像個潛水人。到了一九一○年,女人們的抗議有點效果了,泳衣可以變成單層的了。慢慢的、偷偷的,女人的胳膊上的衣服開始短了,不見了,當時在海濱浴場埋伏的男女警察雖然罰了又罰,可是小姐們的脾氣彆扭得很,你愈罰她們,她們穿得愈少。一九一九年(民國八年)以後,泳衣的褲口開始上移了,雖然男女警察還是常常跑過來,手拿皮尺,量來量去,可是女士們膽大了,不怕罰款了。再進一步是一九三○年(民國十九年),泳褲已短到和它外面小裙子同一程度了。過了不久,法國的式樣吹過來了,大家開始嚮往把上下一身的泳衣改成上下兩件了。改呀改的,從十碼布的泳衣改到了五碼,從五碼改到了一碼,又從一碼改到了三點式的"比基尼"(bikini),最後到了瑪麗蓮。夢露身上,人類文明的最後這點面子也讓她脫掉了!

在泳衣上既然有了這麼大的改變,對其他衣裳自然起了帶頭作用,對肉體的觀念自然也有了不少的修正。在衣裳上面,女人可以袒胸露臂了,可以亮出大腿小腿了,可以使美國每年十五萬五千雙的絲襪銷路,在四十九年以後賣到五萬萬四千三百萬雙了;在觀念上面"褲子"裸體"等字眼可以出諸仕女之口了⑶,到了瑪麗蓮·夢露出來,她甚至可以從容大談對"貼身內衣"(underwear)和"性的象徵"(a sex symbol)的觀感了⑷! 上面這些簡單的敘述可以使我們看到,在現代化的潮流中,衣裳的式樣跟對肉體的觀念如何在慢慢蛻變。這種蛻變對洋人來說,當然比咱們老大中國得天獨厚。西方人繼承了古希臘的對肉體美的尊重觀念,這種觀念最具體的表現是他們創作的藝術品,在繪畫、壁畫、皿畫、織品、雕刻、浮雕、木雕等藝術品上,他們流露了各種對肉體的欣賞與禮讚。這種傳統的代代相傳,自然發展到近代的模特兒(model)、脫衣舞(striptease)、裸體會(siripfest)、日光浴運動(sun bathing camp),以及身上衣服的縮減、電影檢查的放寬……這一切轉變的重要性並不次於電視、火箭、盤尼西林和人造衛星。它同樣屬於現代化潮流的一部分,甚至是更切身更重要的部分。從普通飛機演進到噴氣飛機固然是現代化;從普通絲襪演進到尼龍絲襪又何嘗不是現代化?從肉體開放到縮短裙子,從縮短裙子到穿上絲襪子,再從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穿上尼龍襪子,這是何等現代化的樣子!又多麼使老頑固們沒有法子!

寫到這裡,我們該轉過頭來,看看咱們中國。 翻開日本平凡社的洋洋巨冊《世界裸體美術全集》,第一使我們慚愧的,就是沒有一張中國的裸體畫,也沒有一張裸體雕刻的圖片,其中代表東方的有日本的出浴圖,印度的暴露畫,可是卻沒有中國的作品佔一席地,這真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 再翻開中國的美術史,你可以看到什麼《美人圖》、《明妃出塞圖》、《唐後行踪圖》,可是你絕對找不到一張光著屁股的女人,絕對找不到對裸體藝術欣賞的觀念。中國人沒有這些,他們壓根兒就不畫正視肉體的圖畫,也不畫一個脫衣出水的女人。他們要畫就畫兩個,例如仇十洲的春宮圖,這就是中國人的"裸體藝術"! 中國人的"裸體藝術"表現都是變態的、可恥的,什麼"男女裸逐"啦、"起裸遊館"啦、"裸身相對"啦、"簾為妓衣"啦,無一不是丟人的紀錄。換句話說,中國人對肉體的觀念是不正常的,這種不正常的觀念再被"禮教大防"一陣,立刻就建構了衣裳的偉大,所謂"絺绤蔽形,表德勸善",此"聖人所以製衣服"⑸也!

把衣裳既看得如此神聖,在另一方面,不穿衣裳或露出一部分肉體自然也就要不得。因為肉體是"醜惡"的、"同禽獸"⑹的,所以把肉體露給別人看就顯得大不敬,是對別人的一種侮辱。平劇裡"擊鼓罵曹"那一出,就是個好例子:禰衡裸體擊鼓時雖然自言"我露父母清白之體,顯得我是清潔的君子"。但他的目的卻顯然在"赤身露體罵姦曹",用肉體暴露來破壞宴會裡的,體統",從而達到侮辱別人的心願⑺。 古人們既然對肉體有這麼古怪的看法,所以他們對衣裳的重視也就不足為奇。可惜的是,中國人的穿衣歷史並不怎麼光榮,一個號稱有五千年禮儀之邦的大國國民,直到了漢朝還不知道穿褲子,這是何等妙事!黃帝只知道垂衣裳以治天下⑻,卻忘了製造褲子,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乃至下傳至秦皇漢武,大家都一脈相承了這個不穿褲子的道統!

正因為漢朝以前的人不穿褲子,所以衣服不得不拖到地上,偶爾有"衣不曳地"的故事⑼,那隻是相對的說法,身體發膚和小腿腳踝還是照樣要加以管制,還是包過來裹過去,直包裹到一個新的"服妖"局面出現,然後開始天下大亂。 所謂"服妖",按照《漢書》五行志的說法,是"風俗狂慢,變節歇度,則為剽輕奇怪之服,故有服妖"。這樣看來,每一種時髦服裝的出現,除非是聖人制定的,否則就有"服妖"的嫌疑,而做這種大逆不道的舉動的,若繩之以經典,則正好是"作……異服……以疑眾,殺"⑽! 不過,殺儘管殺,頭腦開明的人們才不怕這種恫嚇。在高跟皮鞋面前,沒有人能阻止她們不放開小腳;在新式奶罩面前,沒有人能阻止她們不挺出乳房;在三圍聳動的肉體面前,沒有人能阻止她們不曲線畢露!

在這種醞釀過程裡,民國成立是一個大轉捩。在民國前九年(光緒二十九年,一九○三),"愛自由者金一"就出版了《女界鐘》。這書攻擊纏足、穿耳、盤譬等舊式的對肉體與衣飾的觀念,但也不贊成"歐洲女子之蜂其腰而鼓其乳"。無疑的,這部先知的著作多少還有折衷派的傾向,但寫這一書的人絕沒想到他所提倡的改革運動,在民國成立以後,居然慢慢展開,雖然進度是異常遲緩,可是變動之大卻非他始料所及。 例如在"截發"上面,辛亥革命以後,男人的髮型有了很大的改變(辨子不見了),可是女人的髮型的改變(去髻剪髮)卻是十六七年以後的事。當剪短頭髮的潮流剛興起的時候,在內地曾產生許許多多的不幸事件,民國十六年的春天,武昌漢日的女人,有的為了逃避剪頭髮,只好到處躲藏,一次三十多個女人跑到一條小船上,結果大風來了,全部被淹死⑾。但是,儘管在內地的轉變有很多困擾,十里洋場的上海,卻首先開通起來,摩登的女子們在十六七年的時候順利的剪短了頭髮,隨著燙髮的西來,"雙丫"、"長辮"、"劉海"、"元寶頭"等等髮型部逐漸被淘汰,再由"電燙"變為"原子燙"、"奶油燙",直燙出今人這些千奇百怪的髮型。這種演變,是何等現代化!

再看服裝,旗袍是一個大轉變,它的轉變不在寬邊鑲滾、不在領子高低,乃在袖子的減少、下擺的縮短與開權的提高,問時淘汰掉北方的紮腳褲跟南方的散腳褲,換上了長襪子,或是(脆脫掉長襪於,上露胳膊下露腿。這種演變的最後成功是民國十九年,當時男人穿露出一節胳膊的上衣還不准進公國,可是女人的暴露部位,卻己趕過了男子!此外,另一種服裝上的麻煩是裙子,裙子的縮短在民國以後的女學堂裡很快的普遍開來,當然反動的勢力還是很大,直到民國十三年,還有什麼教育會聯合會發表什麼議決案,主張女學生"應依章一律著用制服",而所謂"制服",乃是"袖必齊腕,裙必及脛"。他們的高論是:

衣以蔽體,亦以彰身,不衷為災,昔賢所戒。矧在女生,眾流仰望,雖曰末節,所關實巨。 ……甚或故為寬短。豁敞脫露,揚袖見時,舉步窺膝,殊非謹容儀、尊瞻視之道⑿! 當時一位叫奚明的,在《婦女週報》第六十一期發表了一篇文章評論說: 教育會會員諸公當然也是"眾流"之一流,"仰望"也一定很久……"仰望"的結果,便是加上"故為寬短"云云這十六字的考語。其中尤足以使諸公必盪神搖的,是所"見"的"時"和所"窺"的"膝"。本來時與膝也是無論男女人人都有的東西,無足為奇。但因為諸公是從地下"仰"著頭而上"望"的緣故,所以更從時膝而窺見那時膝以上的非時膝,便不免覺得"殊非謹容儀、尊瞻視之道"起來了!

這些史料在今天回看起來我們一定忍不住笑,當我們看到今天小姐們這種"袖短直達肩窩,裙瘦難以闊步"的演變,我們怎麼能不說:這是何等現代化! 再看曲線,在過去,中國女人最缺乏胸圍觀念,大家都覺得乳房豐滿並不好看,所以要束胸,束到"胸乳寂發",才算好看。等到西洋的三圍尺碼來了以後,"大奶奶主義"油然興起,乳房乃得解放,其上圍小者不欲再小,上圍大者志在更大,於是不得不乞靈於所謂"胸罩"和"義乳",而楊貴妃時代的東方"河子"一類的東西遂被丟掉了。 "義乳"觀念剛流行時,得風氣之先的當然是那些在上海的名女人,當時因為用的是棉花,所以容易露馬腳,名女人徐來、徐琴芳等,都有過"不幸一乳遺失"的紀錄。後來"義乳"慢慢改進,由棉花而橡皮,由橡皮而塑膠、乳膠,並與"胸罩"合流,任憑女士們扭扭或恰恰,再也不必有泰山其頹的顧慮。當我們看到今天的女人們,挺著不辨真假的乳房,做然自道她的三圍數字的時候,我們怎麼能不驚喜:這是何等現代化! 另一種觀念的現代化是腳和鞋,從民國前三十年(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康有力計劃在廣東創辦不纏足會開始,八十年來,小腳已經成為殘餘的老婆婆們的標記,一千年可恥的"國粹"和"傳統"再也不能發揮它的淫威,中國的女人們不但揚棄了她們的裹腳布,並且更進一步,把雙腳居然亮了出來,這是《肉蒲團》時代的中國人絕對不能想像的事!在過去,女人向男人呈露色相,衣服易脫,腳布難解。可是幾十年來,中國女人卻一反故態,反倒穿上了孔鞋、涼鞋和拖鞋,美麗的腳丫子全部亮相。這種劇變,我們怎麼能不拍手說:這是何等現代化! 在對肉體的觀念上面,最正常的合法開放是藝術家眼前的模特兒。模特兒的出現最早是在私人的畫室裡,到了民國八九年,上海有人發難了,最有名的是常州怪人劉海粟,他公然呼籲:"模特兒到教室去!"主張公開在教室裡做人體寫生。當時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老頑固們大罵他、新聞記者攻擊他、孫傳芳的五省聯軍捉拿他,人們把他跟寫性史的張競生、唱毛毛雨的黎錦暉目為"三大文妖"。可是時代的潮流到底把"文妖"證明為先知者,全國各地的美術學校一個一個的成立了,光著屁股的模特兒也一個一個的合法了,在道統與法律的夾縫中,模特兒幾乎變成唯一的漏網者。第二個漏網者是什麼,我不能想像,看到目前的所謂"歌舞團",我想遲早大概是脫衣舞了! 根據這些簡單例證,我們大概可以看出現代中國人對肉體與衣裳(尤其是女人的肉體與衣裳)觀念的轉變。不論從哪一點上看,這幾十年的轉變都可說是進步的、可喜的,都可說是,三千年來未有之變局"⒀!從這種變局裡,我高興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在那麼多老腐敗的道學屍影下,居然還能奔向幾條現代化的跑道,--脫掉該脫的、露出能露的。這真是我們這一代的偉大了⒁! ⑴見pete Martin的"WiII Acting poiI Marilyn Monroc?"p. 7 Pocket Books lnc.,NewYork,1957. ⑵P.6,此書的副標題是America Transforms ltself l900一1950,Pennant Edition,Banlam Books Inc.,New York l952. ⑶在本世紀初的幾年以前,這一類的字眼都是禁忌。 ⑷見Life雜誌,May 25,1959,P.52。 ⑸見"白虎通"。 ⑹劉孝標註引王隱《晉書》: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頭散發,裸袒箕踞。其後貴遊子弟,阮瞻王澄謝鯤胡毋輔之徒,皆祖述於籍,謂得大道之本,故去中幘、脫衣服、露醜惡、同禽獸。甚者名之謂"通",次者名之謂"達"。 ⑺從一些舊日文獻裡,可以知道裸體辱人的事實:試看《孟子》公孫醜上:"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又如賢明傳:"彼雖裸裎,安能污我?"這些話都可以反證暴露肉體可以達到羞辱人的目的。 ⑻繫辭下:"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 ⑼《史記》孝文紀:"所幸慎夫人,令衣不得曳地,篩帳不得文繡。"《漢書》文帝紀贊:"所韋慎夫人,衣不曳地。""晉書"苻堅載記:"堅后宮悉去羅紈,衣不曳地。" ⑽《禮記》王制。並參看《晉書》武帝紀"帝以奇技異服,典禮所禁,焚之於殿前"的話。 ⑾這一部分史料,請看陶希聖的《中國社會現象拾零》(二十一年上海新生命書局版)頁三三九一三四二。 ⑿見十三年的《婦女週報》或《婦女雜誌》。 ⒀這是李鴻章的話。 ⒁在這篇文章裡,我並沒有興趣提倡"裸體主義"(nudism),我只是指出肉體暴露一件事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更不必用禮教的眼睛來大驚小怪。一個鋼琴家,可以表現他的指法;一個運動家,可以表現他的體魄;一個美人,為什麼不能表現她的肉體?肉體本身並不是什麼神秘或骯髒的東西,它在勃朗寧的詩中是"愉快"(pleasant)的象徵,是可以給靈魂做"玫瑰網眼"(rosemesh的,一個以"精神文明"自豪的民族,豈可以隨便遮蓋它嗎? 〔附記〕 這篇文章校好後,今天早上看到《聯合報》說: (合眾國際社英國布拉德福二十六日電)約一千八百人昨日參觀一個藝術展覽會,該展覽會上所懸掛的三幅裸體畫,上週被禁,昨日又重新掛起。據官員們說,通常星期天的觀眾只不過二三百人,因這三幅畫,突增至一千八百人。 經過英國藝術協會的抗議後,警方准許重掛。該協會曾表示,如不准懸掛那三幅畫,即停止此展覽會。 這條有趣的小新聞,可算是現代時潮中的一股小逆流了。 (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後記〕 《由一絲不掛說起》原登《文星》第五十九號(一九六二年九月一日台北出版)。發表後,我讀到一九三四年一月八、九、十、十二、十三日的天津《大公報》,有"菁如"的一篇《北平婦女服裝的演變及其現狀》,收集材料不少。文中指出北平婦女服裝的六次沿革是: 第一、寬衣大袖時代, 第二、窄身高領時代, 第三、短袖短裙時代, 第四、短衣長裙時代, 第五、長短旗袍時代, 第六、西服及半裸體時代。 這篇文章的結論是:"二十年中,北平婦女服裝,比較顯明的經過了這六種的變遷。" 二、《文星》第六十二號(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一日)刊有艾健先生的一篇《面對一絲不掛》,是從一個學醫的觀點來討論健全的性心理的,可以參看。又《文星》編輯部曾收到一封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留學的中國學生署名"特號老頑固"的來信,對我這篇文章提出嚴重的抗議,他說: ……近來翻閱台灣報刊雜誌.覺得台灣之崇美心理已經到達了"變態"的地步,尤其一般自認為"現代化"的人。 當一個民族,尤其一個曾以它的文化站在世界最前面數千年的民族的青年們,只是囚為三百年的落後與百餘年的屈辱,而喪失盡了他們的自尊與信心的時候,後果將是可怕的。 ……今晚"有閒",再讀《文星》,發覺比"好大言"更令人悲傷的是,有少數自認為"現代化"的人們,卻忘了什麼是"現代化"了。假如認為他們所崇拜的人們的女人脫光了衣服,而我們的女人也必須跟著脫光才算是"現代化"時,那麼人家中飯都改吃冰涼的三明治,而我們的中學生反而吃蒸熱的便當,也實在大不"現代化"了。我雖然只在高中、大一時念過一些子曰、詩云外,沒有鑽過舊書堆,可是我至少知道每種文化都有其特有發展的方向與方式;假若說人家從裸體像發展到脫衣舞而我們沒有就該慚愧的話,那麼我們更應該覺得慚愧的,該是我們大早發明火藥、紙張、印刷術、磁針、地震儀……大早發達了天文學、數學、嚴密的政治制度,……因為偉大的"現代化"的鼻祖們而要轉借我們的,這對我們而言豈不更可恥?漢朝以前的人還不知穿褲於是不光榮,而現代女人當眾脫掉褲子倒是"最文明"的事;偉大的心理、偉大的邏輯 雖然我的房中也貼上了張所謂"裸體藝術",但是我還是不懂"找不到裸體藝術欣賞的觀念"有何不對的地方?是否有文化即必須有"裸體藝術",不然就不配稱為"文化"呢? ……中國祇是落伍了三百年,中國的文化中可以驕做的東西遠比可恥的多,我們需要向人學習、向人吸取的是那些使他們強大、使他們富裕的東西,而不是由他們的強盛、富裕的結果,所造成的使他們趨向頹廢的生活方式。先生,你是捨本求未了。 先生,大概你是把那些"陳舊"的五四時代的東西讀得大多了,把自己緊緊地關閉在你自己所製造的小圈子裡,做著往日陳舊的英雄式的美夢,設想著你周圍還佈滿了"那麼多老腐敗的道學屍影";先生,已經沒有了,已經沒有"那麼多老腐敗的道學屍影"了。先生,中國人早已發現了他們自己的道路,已用不著你坐在小房子裡"悲天憫人"了;中國人早已發現他們的缺點與優點,中國人是去奔向"幾條現代化的道路"的,但我敢打賭至少不是"該脫的脫掉、該露的露出",我們這一代的偉大不是在學習別人頹廢的末節;我們這一代的偉大是在有人們肯不計名利,埋頭苦幹,給未來的中國以無窮的希望。李先生,請先不要寫洋洋灑灑千萬言的答辯,請你先多想一想,多看看"新"的東西;或者最好請你先脫掉你引以為傲的長袍馬褂,走出你自己所造的象牙之塔……李先生,請不要再鼓吹你的"現代化"了,台灣的崇美程度早已超過了你的鼓吹;台灣來的女孩子的"扭扭舞"早已跳得比美國女孩更好,再鼓吹則可能台灣的"美化"程度要超過美國了。 我借抄這位留學生的信在上面,同時決定聽他的勸告,不寫"洋洋灑灑千萬言的答辯"了。也許我能設想一下留居國外的一位愛國青年朋友的心理狀態,也許我能大夢初醒地不再"設想""佈滿"在"周圍"的"那麼多老腐敗的道學屍影",我盼我真的發現這些"屍影""已經沒有了"!我盼這位青年朋友的"打賭"真的贏了! 三、另一件很巧的事是,一位留在中國的美國人,似乎也對這個問題感到興趣:美國大使館的專員、美國新聞處的副處長司馬樂天(Jonh A.Bottorff)先生,居然在他家裡的一次聚會中,出示我這篇《從一絲不掛說起》的英譯本給我看。我想到這位在中國的美國人和那位在美國的中國留學生,覺得真是一個好對照。 四、我這篇文章發表後八個月,台北出現了一家教育廳備案、教育局立案的"間柵美術補習班"(一位師範大學的畢業生主持的),為了有"裸體攝影"的科目,鬧得滿城風雨。誰說這卞是一個"觀念"的考驗關頭呢?去年流行的脫衣舞風潮,據今年三月二日《民族晚報》的一篇"脫衣舞內幕"所載,已形成"禁者自禁、脫者自脫","睜眼閉眼,皆大觀喜"的餘波,不知道此番"人體畫室風波",又"波"到什麼樣子也!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五、一九三三年九月四日杭州《民國日報》有一條新聞標題是:"寧波公安局嚴禁女子奇裝異眼",副標題是"為維持風化實有厲禁必要,倘敢公然過市立加逮捕",內文如下: (寧波快信)寧波公安局昨出示嚴禁女子奇裝異服。特為抄錄於下。 為嚴禁事。查得年來女子服裝。每多競尚新奇。風氣已為之一變。近更變本加厲。裙則長不過膝。足則赤然元襪。是種裸股露趾之怪象,一經躑躅通衢。萬人注目。莫不引為奇觀。乃竟恬不為怪。尤复欣然自得。寡廉鮮恥。道德淪亡。考其作俑之始。又皆出於一般智識女子。興念至此。殊堪痛恨。似此提倡乖謬。有傷風化。一旦相互效尤。蔓延全境。行見文物之邦。將為野蠻異族所同化。不獨貽笑大雅。抑且騰笑友邦。輕侮賤視。豈非自召。其謂區區小節。實屬國體有關。本局長負維持風化之責。斷難默爾姑容。合亟佈告。從嚴禁止。以維廉恥而敦風俗。嗣後務各自愛,慎勿再蹈前項惡習。借重人格。以全聲譽。倘仍不知悔改。公然過市。唯有立加逮捕。按照奇裝異服。依法從重拘罰。不稍寬貸。除飭屬遵照。認真辦理外。仰各凜遵毋違。是為至要。切切此佈,(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六、參看Maurice Parme lee博士的Nudismin ModernLife。 (Revised Edition)1931,紐約Garden City版,這是一本最清楚的著作,有插圖二十九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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