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雜文隨筆 曾國藩日記

第15章 第十四章同治二年:走向八卦時代

曾國藩日記 曾国藩 10761 2018-03-18
二月初七日,聞王氏伯姊仙逝 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與沅弟出外拜各營官,凡拜七營。因楊厚庵來,遂與沅同歸,與厚庵等久談。與屠楷圍棋一局。午初中飯,飯後寫對聯二十付,又圍棋一局。夜與沅弟暢論執兩用中之義。核批,核各稿,閱本日新到文件。連日天氣燥熱,本日酉刻轉大北風,飛揚屋瓦,恐遂將久變矣。是日午刻接澄弟正月十七所發信,知王氏伯姊於十四日仙逝。姊生以嘉慶十三年戊寅十二月十三日,今五十六矣。道光十年於歸王氏。姊婿王國九,號萬程,即於十二年瘋痰,三十馀年不省人事,伯姊務歷艱苦,貧窮抑鬱。近年沅弟稍周濟之,困而漸亨,不意遽爾淪逝。兩月之內,連漕同氣之戚,吾兄弟五人,姊妹四人,從此僅存其四。撫今追昔,觸緒生悲。

這篇日記裡,說的是命運最不幸的曾大姐。 曾家排老大的,是大姐曾國蘭,排第二的才是長子曾國藩。大姐比曾國藩大3歲,小時候怕是由她親手把曾國藩帶大。大弟弟越來越有出息,越混越風光,可是大姐的日子,卻是一天比一天的悲摧。 大姐出嫁的時候,已經22歲了,年齡明顯偏大。曾國藩沒有說大姐為什麼會嫁得這麼遲,但她嫁的丈夫王國九,卻是有點讓人不知說什麼好。新媳婦進門兩年之後,王國九就精神分裂了,民間稱其為痰瘋,就是被一口痰憋住了,大腦錯亂了,偶爾也會恢復正常,但基本上已經喪失了生活自理能力。 曾國藩的大姐夫,陷入這種不清醒狀態長達30年之久。 正所謂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曾國藩雖然在學業上穩步增長,突飛猛進,可是在撈錢方面始終是無法放開手腳,只能眼看著大姐過著苦不可言的日子。這些年來,曾國藩,曾老九曾國荃,因為越來越受到朝廷的重用,錢的方面已經不再成為困擾他們的主要問題,由其是曾國荃,他和哥哥曾國藩有著明確的默契,聖人由大哥曾國藩來負責,撈錢的事兒,由曾老九負責。

曾老九到底撈到了多少錢,由於沒有個監察部門去查過帳,這已經成為了一個謎。可能很多,也可能不多,但無論如何,曾家人已經從經濟的低谷中,走了出來。所以曾老九已經有能力補貼可憐的大姐。 經歷了磨難,終於迎來了好日子,但曾大姐卻因為心力耗盡,辭別人世了。 曾氏家族,原本是非常龐大,兄弟有五人,姊妹有四個。但現在,曾國藩說,九姊弟只餘四人了。 珍惜生命吧,哪怕是苦難,那也是生命中難得的盛景。 二月二十日,英吉利提督士迪佛立來見 早飯後清理文件。旋寫沅弟信一封,見客數次,鮑春霆、蕭為則談頗久。寫李梅生信一封,與屠晉卿圍棋一局,又觀屠與薛一局,寫吳竹莊信一件。中飯後寫對聯十付。英吉利提督士迪佛立來見。士在上海已年馀,將換班回國,特來相見。先至漢口,次至安慶,聞餘巡閱沿江,又來蕪湖等候。本日又自蕪湖至裕溪口一晤也。接談約一時許,呈出一單,言願以英國之將領帶中國之兵勇,剿滅發逆。單開:用中國兵勇萬二百人,用英國頭目提督一人,中軍一人,副中軍一人,總兵二人,幫辦總兵二人,總理紮營、造砲台等事兵官一人,幫辦一人,把總四人、官醫一人,總管軍火局兵官一人、幫辦一人。其所管中國兵勇萬二百名中分為十七隊,每隊六百人,用英國頭目參將一人,游擊一人,都司六人,千總一人,把總十二人。十七隊皆如此。又每二隊公用官醫一人,通共外國頭目帶兵官每月年俸銀五萬八千一百八十兩,中國兵勇口糧在外。言如此,即包管克復金陵、蘇、浙。餘答以須函總理衙門定奪。語次,又出地圖,令餘指出長毛賊蔓延之處。申放仍歸蕪湖,略贈以茶葉,火腿之類。旋與薛炳煒圍棋二局,寫對聯十付。傍夕,雪琴言請卹事,詞氣過激,心為不懌。夜清理文件,寫沈幼丹信五葉,倦甚,二更三點睡。是日早間大雨,午後放晴。

說過了,曾國藩要開發新的戰爭資源,要成立洋槍隊。 這個機會,原本是人家太平天國的。說起這時候的太平天國,委實悲摧,全靠了最後的英雄李秀成,獨力支撐。 說起這李秀成,他與湘軍大將塔齊布,並稱慈悲二將。湘軍在攻擊由太平軍佔領的武昌之時,塔齊布摧師大入,揮刀斬殺,突然發現對手竟然全都是孩子,這是太平天國的童子軍,把不諳世事的孩子送上戰場,是洪秀全超喜歡的遊戲。因為孩子心智不成熟,易於奴化擺佈。塔齊布見童子軍血染城門,落水溺死,忍不住大放哭聲,立即停止攻擊,將落水的孩子全都撈出來。 而李秀成也懷有同樣的慈悲心腸,他替洪秀全六解南京之圍,最終擊潰清軍的江北、江南大營。原天地會反清復明好漢、現任清兵提督張國樑戰死,屍骨無覓。是李秀成命人從南門護城河中,將張國樑的屍體找到,以禮葬之。

李秀成說:兩國交兵,各扶其主,生與其為敵,死不與其為仇,此是卹英雄之心。 嗣後,李秀成克蘇州、常州,蘇民不忿,李秀成親率小艇,去說服人民群眾,卻被鄉民手持兇械圍住,但李秀成絲毫不以為忤,苦口婆心,勸說大家放下武器,接受天王洪秀全的……領導。 但洪秀全絲毫也體會不到李秀成這天才將領的價值和意義,事實上他原本就缺乏正常的思維能力。但要命的是,他的權力意識與神棍所特有的愚昧,卻是異常的發達。這就導致了李秀成的悲劇,李秀成不可能從洪秀全那裡獲得任何支持,相反,對李秀成牽制最大的,並非是湘軍,反而是洪秀全。 也就是說,李秀成是太平天國所表現出來的最理性的一面,但這卻非洪秀全所能接受的。所以,縱然是李秀成有心,也缺乏最基本的開發列強為戰爭資源的機制。

所以這支洋槍隊,最後就便宜了曾國藩的得意弟子李鴻章了。 李鴻章與洋將戈登,率洋槍隊攻克蘇州,構成了太平天國最終落幕的絕唱。 四月二十二日,亂世而當大任為人生之至不幸 早飯後清理文件,寫申夫信一,周子佩信一,與屠晉卿圍棋二局。旋見客二次,鄧伯昭、羅少村談頗久,閱《小旻》之詩。午刻拜發謝恩摺,一謝沅弟浙撫之恩,具疏恭辭,一謝季予諡建祠之恩,又附萬方伯辭藩藩一片,專曾德麟進京。中飯後至幕府鬯談。與程穎芝圍棋三局。申刻閱本日文件較多,寫沅弟信一。傍夕小睡片刻。夜與小岑鬯談,閱何廉昉所集蘇詩對聯,因閱蘇詩黃州一卷。是日淫雨竟日,徹夜不息,憂灼之至。皖南到處食人,人肉始賣三十文一斤,近聞增至百二十文一斤,句容、二溧八十文一斤。荒亂如此,今年若再兇歉,蒼生將無噍類矣!亂世而當大任,豈非人生之至不幸哉!

皖南啊,富饒的魚米之鄉。就因為洪秀全的精神顛狂,導致了人肉市場價格的突飛飆長。最初人肉只有三十文一斤,近期市場調控不利,價格連翻兩番,漲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斤。而且在句容、在二溧,人肉市場的價格,始終維持在八十文一斤的高價上。 洪秀全,他沒有絲毫的能力改變歷史,但是他可以改變太多太多的人的命運。 他不能帶你去天國,那裡是天耶嫂和洪秀全的家,你誰呀你?憑什麼帶你去啊。但是他可以讓你進入地獄,讓你站在人肉市場前,為人肉價格的翻番而憤怒。 為什麼洪秀全,他這麼容易就改變別人的命運呢? 是這個樣子的,人類的具體社會活動,有兩種,一曰建設,二曰破壞。天底下頂難頂難的事兒,就是建設了。打個比方,你想做點善事,替大家修橋鋪路,那就意味著你要出真金白銀,光靠嘴說是不行的,如果單靠你一個人的人力,替大家修築一座橋,只怕累死你,也乾不成這麼點小小善事。

但如果你要破壞呢?那就太容易了,你隨便給個路人當胸一刀,這家人就立即跌入到地獄般的苦難之中,一輩子也走不出你這一刀的陰影。 為什麼建設如此艱難,而破壞卻又是如此的輕易呢? 這是因為,無序(熵)的總量總是持續增加的,破壞是加大社會的無序總量,非常容易。而建設則是逆流而上,於無序中建立秩序,這其中的艱難,可想而知。 洪秀全是天才的破壞專家,他從中國舊有的社會結構入手,首先著手破壞了家庭結構,把家庭拆散,讓每一個人都失去家庭的保護,淪為孤零零的個體,被迫屈順於洪秀全的神權暴力之下。被迫離開原有的正常生活,進入這個地獄般的人肉市場討價還價。 任何時代,總有許多存心險惡的人,以各種方式呼喚戰爭。因為戰爭是破壞,是比建設容易百倍的事情。而在一個更多的人渴望建設的世界裡,這個社會才會慢慢變好,才會成為每個人都能夠獲得尊嚴與幸福的天堂。

四月二十九日,陳氏妾病逝,年僅二十四。 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見客三次,核改信稿。已刻見客二次,楊畏齋坐最久。午刻核科批稿,改沅弟信一件。中飯後與曉岑圍棋二局,寫沅弟密信,鬯論勤儉志謙明強六字,寫未畢。許信臣來,久談約一時半。旋將沅信寫畢,與洪琴西論皖南事,請其寫信與纘先。戌刻至幕府一談。接信,知含山已克,壽州亦有可解圍之機。夜又與筱泉圍棋一局。本日文件於酉刻閱畢。其批札各稿,則竟未核辦,積閣甚多,對之不能了也。二更三點稍寐。四更五點聞號哭之聲,則陳氏妾病革,其母痛哭。餘起入內室省視,遂已淪逝,時五月初一日寅刻也。妾自辛酉十月入門,至是十九閱月矣。謹守規矩,不苟言笑。內室有前院後院,後院曾到過數次,前院則終未一至,足跡至廳堂簾前為止。自壬戌正月初三吐血後,常咳嗽不止,餘早知其不久於世矣。料理各事,遂不復就寢。妾生以庚子十二月初四日辰刻,至是年二十四。

陳氏女過門十九個月後,與曾國藩的緣份徹底斷絕了。 她死了。 她死的時候,母親陪在身邊,大放悲聲。而曾國藩在寫給弟弟的一封信中,透露說:此女性情尚屬平和,惟其母貪而且狠,因女病常住此間,若漸染母教太久,亦必變成狠性,殆非吾家之福。今女既物故,母之技亦無所施矣。 隔了一天,曾國藩說:是日內室後事皆陳氏之母與兄嫂為之,申刻大斂。竟日聞其母號泣之聲,心緒殊劣。 又隔了三個星期,曾國藩再次表示,陳氏女下葬之事,命巡捕成天麒經紀此事……連陳氏女的下葬,他都沒有去。 在這兩個年齡相差了31歲的男女之間,原本就不存在著交集。他們的相遇只是一個誤會。陳氏女本是一個正常的民間女子,而曾國藩,他刻意以求要成為聖人,距離正常人有著很大的偏差,這偏差就是一道無法愈越的鴻溝,他和她,永遠也不會彼此讀懂對方。

他們雖然同處一室長達19個月,但相互看對方,就好像地球人看火星人一樣,始終也無法看懂對方。 不可能讓陳氏女去理解曾國藩,她和他存在著三十年,上萬本發了黃的古書的遙遠距離。也不可能要求曾國藩向她走過來,他沿著自己的聖賢之路,走出的太遠,已經繞不回來了。 臨死前的陳氏女,一定會產生這樣的幻覺吧?彷彿自己落入了一個可怕的洞穴中,面對著面目可憎,皮屑紛飛的異類怪物,她於無盡的痛苦與絕望之中,慢慢沉陷入永恆的睡眠之中。 她回到夢境中去尋找自己的生命與快樂,留給曾國藩的,只有厭惡與憎恨。 五月二十五日,本日睡賊留石床 早飯後見客二次,衙門期也。清理文件。旋與小岑圍棋一局,寫沅弟信一封。天氣奇熱。有石床者,系賊首居此時所置,久棄不用。本日在石床久睡。中飯後又圍棋一局,閱李文正公詩,閱白香山詩。申刻,天轉西北風,稍有涼意,酉刻甚涼。連日鬱蒸之氣,為之稍解。外間望甚殷,猶以不得雨為觖望。酉正至幕府鬯談。燈下,又在竹床久睡。二更後改摺稿二件,片稿一件。核批札各稿。三更睡,微涼,稍成寐矣。 陳氏女走了,曾國藩又恢復了他舊有的孤獨與淒惶。於是他獨自一人,在陳玉成的英王府中探險,尋找寶物。 太平軍的將士們,多是既貪且狠又蠢之人。貪蠢狠,此三者同為一體,過於貪婪者謂之蠢,貪之不得,心生怨恨,謂之狠。所以太平軍一路擄掠而行,把看到寶物全都搜羅過來,佔為已有。但蠢人必然又缺乏品鑑識貨的眼光,搶來的寶貝太多,到底哪樁值錢,哪樁是偽劣產品,這可就難住他們了。 所以太平軍的地盤上,盡多笑料。淮上名將劉銘傳攻克州,生擒太平天國護王陳坤書,磔之。而後劉銘傳住進護王府,夜晚睡覺的時候,就听見到叮叮噹當刀劍撞擊之聲,出門看時,卻見護衛林立,庭院中並無刺客交手。再去找聲音來源,發現是戰馬吃草的時候,籠頭馬環與槽沿碰撞所發出。 馬槽怎麼會發出金屬之聲呢? 劉銘傳仔細觀察,越看這馬槽越是蹊蹺,找來行家品鑑,原來此物乃護王府鎮宅之寶,號虢季子白盤,價值連城。劉銘傳大喜,當即瞞著人,扛著這只馬槽送自己家去了。 連護王府都有虢季子白盤,曾國藩現在住的陳王府,應該有更好的東西吧? 但曾國藩說,他就找到了一隻大家丟了不要的石床,別的好東西,可能在他搬進來之前,就被大家搶光了吧? 曾國藩,連太平將陳玉成睡過的石床,都敢躺下來睡,可見在他的心中,實在是百無忌禪。 八月二十四,龐作人來,其一無所所而好講學 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見客二次。有龐作人者,一無所知,而好講學,昔在京已厭薄之,本日又來,尤為狼狽惡劣。甚矣,人之不可務實也!與魯秋航圍棋一局,寫澄候弟信一封。午初讀《周禮大司馬》。大孝風來談極久。中飯後,郭三來,雨三之弟也。錄《詁訓雜記》,閱本日文件,與曉岑圍棋一局,酉刻核批札稿未畢,至幕府鬯談。夜再核批札稿,改信稿五件。二更後溫《詩》《大明》《谷風》《柏舟》詩篇,高聲朗誦。睡頗成寐。是日北風甚勁,蕭然深秋,歲行暮矣。 龐作人,他終於來了。 苦等了二十年之久,曾國藩終於等來了他。 龐作人又是哪個呀? 想一想,二十年前,曾國藩還是名年輕的庶吉士,困於京師,為了向領導靠攏,大搞理學修身,結果在京城的庶吉士中,掀起來了一場批判曾國藩人性不潔的良好風氣。那時節,曾國藩每天都要寫日記,狂罵自己不是東西,聽說門外熱鬧可看,忍不住去看,這是錯誤的。聽說有美女,不由動了心,這又是錯誤的,搞到最後,生生把曾國藩搞到快要發神經,硬是成了個假道學。 當時在北京城中,對曾國藩所謂修身表現得最積極的,就有這位龐作人。 二十年前,龐作人吃飽了,閒極無聊,就拿起曾國藩的修身日記指指點點:小曾,不對不對,你除了這些毛病,還有更多的缺點。你的缺點太多太多了,多到了不像話的程度,來來來,你坐好了,聽我說說你還有哪些缺點…… 就這樣,龐作人放著自己的正事不干,每天以修理曾國藩為樂事。曾國藩慘遭他的大批判修理,早就恨死了這個龐作人,只是因為自己缺心眼承諾修身,結果落了話柄給別人,賦予別人批判他的權力,當時只能唯唯諾諾,表示自己慮心接受,但那股子怒火,卻是越發的熾盛。 二十年過去了,曾國藩修身大有所成,他已經成為了眾望所歸的聖人。 而龐作人,仍然是當年那個龐作人。當年他有多麼的膚淺,現在仍無絲毫的提高。這是因為他沒有承受到曾國藩那般,從苦水里熬出來的心靈磨難,而是以仲栽者自居,高高在上,指手劃腳。他的大腦仍然是那塊生了鏽的鐵疙瘩,與曾國藩的距離,早已是天差地遠。 而曾國藩,這口氣憋了整整二十年,現在他終以雄居於智力的金字塔尖,對龐作人回以極度的鄙視與厭惡: 甚矣,人之不可務實也! 曾國藩說。 對你仇人最大的報復,莫過於二十年後,雄居於成功者的顛峰,溫和的說上這麼一句話。 九月初五日,餘所寫扁為匠人壞之,惱怒殊甚 早飯後見客二次,衙門期也。旋寫沅弟信一件,見客二次。出門拜客三家。歸,寫左季高信一件,見客一次。溫《秋官》《布憲》《禁殺戮》《禁暴氏》《野廬氏》《蠟氏》《雍氏》《萍氏》《司寤氏》《司恆氏》《條狼氏》《修閭氏》《冥氏》《庶氏》《穴氏》《祚氏》《雉氏》《(折石)氏》《翦氏》《赤髮氏》《壺涿氏》《庭氏》《銜枚氏》《伊耆氏》,中飯後溫畢。錄《雅訓小記》。觀昨日所寫扁為匠人誤鉤於紙上壞之,惱怒殊甚。閱本日文件,核批札稿,圍棋一局。傍夕至幕府一敘。夜核批札稿甚多,二更後與紀澤談雜事,溫陶詩,朗誦十馀篇。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曾國藩永遠是那個暴脾氣的曾國藩。 二十年前,他在京師,第一天當官,就和車夫吵了兩次架。二十年過去了,他終於熬成了聖人,但他仍然是他,所謂的聖人,只不過是大家無奈接受了這一點而已。而且現在的曾國藩,權高位重,脾氣更大了,他寫的牌匾,被匠人的鉤給弄壞了,曾國藩惱怒殊甚。 這麼點小事就惱怒殊甚,至於嗎? 如果你認為不至於,那隻是因為你不懂得體諒別人。曾國藩的書法,是花費了無數心血的,如果你現在有一幅曾國藩的書法,又或是王羲之的書法,被誰不當回事的弄壞,你急氣不急氣? 曾國藩的急氣,是他非常重視自己,尊重自己的勞動。工匠的損壞或許只是無意,但如果在這件事情上,仍然有誰無法理解曾國藩的話,那麼只是因為他不懂得尊重別人的勞動,也沒有學會尊重自己。 尊重自己,才會愛惜自己。尊重別人,才會重視別人的勞動與付出,就是這樣一種簡單而陌生的觀念,曾國藩希望我們能夠領悟。 九月二十九日 早飯後清理文件。旋見客,坐見者一次,立見者四次。寫沅弟信一件。見客,坐見者二次,立見者三次。已刻,聞家眷船已到河下。旋請客便飯,黃南坡、程穎芝、杜小舫、劉開生,皆善奕者,觀黃南(坡)與程一局、劉與程一局。午正。家眷入署,內人率一子、四女、一婿、一兒婦、一孫女,又有送者鄧寅皆,陽牧雲,次第應酬俱畢。陪客便飯,未正畢。又觀程與黃圍棋一局,又見客二次,閱本日文件。旋與兒女輩一談家事。傍夕與小岑一談。夜與鄧寅皆一談《周易》,二更後又與內室詢家常瑣事。睡,不甚成寐。 形容一個人的忙,最常的詞叫日理萬機。想知道什麼叫日理萬機,看看曾國藩今天的工作日程,就知道了。 這一天,曾國藩接見來訪者12人次,按每次30分鐘計算,共花費六個小時的時間。 請客人吃飯兩次,按每次一個小時計算,花費兩小時。 寫書信一次,按半小時計算。閱讀文件,按半個小時計算,總計1小時。 看高手下圍棋三局……按每局一個小時計算,三個小時。 與家人聊天,與朋友說事,與學者討論《周易》,按1小時計算。 總計忙碌了十三個小時。 他忙得很是充實,還在今天把家屬接來了。家屬的到來,表明此後已經沒有什麼危險存在了,太平天國已經沒有幾天撐頭了。所以呢,與他團聚的家人們,少不了要給他添點堵,添點亂,誰讓你曾國藩本事大呢?背靠大樹好乘涼啊,每個人都要開動腦筋,弄出點麻煩丟給你。 你本事越大,家人依賴的心理就越強。依賴的心理越強,自立的能力就越差。自立的能力越差,旺盛的精力就只能走野路子,通過製造事端惹事惹禍惹麻煩,以渲洩出來。 後面這一段,是治家的規律法則,曾國藩的日記中沒有明確提出來過,但這個意思,總是欲言又止的那般痛楚。 十一月二十三日 早飯後,見客一次,衙門期也。旋圍棋一局,閱《通考錢幣一》,江方伯來久坐,雙閱《錢幣考》未畢,寫沅弟信一件。中飯後寫厚庵信一葉,見客一次。閱本日文件,見李少荃殺蘇州降王八人一信稿一片稿,殊為眼明手辣。小岑來談頗久。傍夕至幕府一談。夜核批札各稿,二更後與紀繹講七言律詩之法。旋讀七律二十馀首。 這一段,就是歷史上有名的李鴻章蘇州殺降,洋鬼子一怒撥槍之故事。 說起蘇州殺降一事,帶有很強的因果宿命的色彩。早年前太平軍始入安徽,攻城掠地之際,講道理勸說大家加入太平軍,為洪秀全獻出一切。安徽桐城人氏程學啟,被太平軍的道理給打動了,認為人活著就應該為洪秀全獻出青春和生命,要不你爹媽為什么生下你來呢? 於是程學啟加入太平軍,與官兵無數次的血戰,立下赫赫戰功。但後來曾國藩佈局兩江,逐次蠶食,抓住洪秀全死活趴在南京城不挪窩的這個致命缺陷,不停的以圍攻南京城的方式調動太平軍,圍點打援,打得太平軍越來越慘。搞到最後,太平軍在安徽的勢力,已經被牢牢的壓在安慶一城。 安慶之戰,可以說是太平天國的生死之戰。如果湘軍拿下安慶,就可以趁勢下落南京,徹底消滅太平天國。如果太平軍守住了安慶,與南京相互呼應,湘軍只能是徒勞的疲於奔命,直到徹底拖跨為止。所以程學啟被派去協助安慶守將葉芸,力抗攻城的曾國荃、曾貞幹兄弟。 但是葉芸越瞧這個程學啟越是不對頭,嗯,這個程學啟,嗯,政治上是不是不太可靠啊,對天王的忠誠,好像還缺了幾份火候啊,嗯,我要好好的考驗考驗他,除非是他是真的忠於天王,否則一定會經受得住我的考驗。 於是葉芸就來折磨程學啟,從屁股後面不停的修理老程,斷他的糧草,終止他的彈藥供給。可憐的程學啟,前面是曾國荃曾貞幹兄弟玩命狠打,後面是主帥不間斷的找麻煩。逼得要死要活,情急之下,乾脆一咬一狠心,率千名士兵,縋城而下,投奔了曾國荃。 看看,果然沒經受得住考驗吧?葉芸搖頭嘆息:早知道程學啟靠不住。遂將程學啟的妻子兒女,統統拖了出來,一刀刀的宰殺掉。 悲摧的程學啟,背叛了太平天國,卻仍然未能得到曾國荃的信任。缺德的曾老九命他駐於營外,夾在湘軍與安慶城池中間的尷尬位置上,而湘軍的大砲,精確的瞄準了程學啟部,稍有異動,立即開砲,絕不跟你開玩笑的。 那時的程學啟,真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但好歹,一番血戰而後,安慶城被攻克,葉芸等萬餘守軍盡數戰死。而此時,李鴻章奉曾國藩命急返安徽,招募淮軍,程學啟立即合夥跟李鴻章走了,他和李鴻章好歹是鄉黨,至少李鴻章不會拿他當外人。 情況正是這樣,程學啟在李鴻章這裡受到重視,於是他潛心治軍,勤奮摸索,找到了一個把戈登的洋槍隊,和淮軍的原始武器結合使用的好辦法,從此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不久便和戈登合兵,強攻蘇州城。 說起蘇州之戰,也是極為有趣,攻守雙方,都是聯合國的部隊。守城的除李秀成及轄下大將,慕王譚紹光外,另有由洋將白奇文所率一千名僱傭軍組成的洋槍隊。而攻城的這邊,則是淮軍程學啟與戈登聯手塔檔。但是太平軍僱請的洋將白奇文,比戈登差得遠,譚紹光又比程學啟差得遠。所以這時候除非是李秀成親自來到,否則必敗無疑。 這時候李秀成正在南京,接譚紹光日日飛文前來,急忙向天王洪秀全打報告,要求天王發兵助之。猜猜洪秀全是怎麼答复他的? 洪秀全說: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必須要李秀成“助餉十萬”,否則不許李秀成去營救蘇州。 這洪秀全,怎麼拿自己當山大王了? 他原本就是個目無見識的神棍,只是因為精神失常,總說自己是耶穌的弟弟,而太平天國就是立即在這個假說之上的。從頭到尾,太平天國就是一個惡做劇,一個戲弄民眾的騙局。所以,每次洪秀全出場,都能夠收到跌破讀者眼珠的華麗效果。 蘇州告急,洪秀全扯皮,可憐的李秀成逼得差點瘋掉。可洪秀全勒索他十萬,拿不出來,洪秀全是決不會放他離開的。 如果把太平天國比作一幢大宅子的話,這宅子的主人,就是洪秀全,而李秀成是他雇來的員工。現在房子起火了,搖搖欲墜,員工李秀成正要衝過去救火,可是宅子主人洪秀全卻攔住他,說:先拿十萬救火費來,不掏錢,不允許救火。 那這火還救不救? 按理來說不應該救,可是李秀成的朋友家人,全都在這幢宅子裡。雖然宅子主人神智錯亂,可是李秀成只能委曲求全,賣了自己所有的產業、首飾,湊足了十萬兩銀子,這才獲准離開南京。 臨走之前,洪秀全又來難為他:限你四十日後回來,否則的話,哼哼,你知道你父母妻子兒女,他們會落到個什麼下場,哼哼哼。 李秀成真是說不出來的絕望,他趕到蘇州,卻發現大勢已去,城中氣氛詭異,人人驚心不定。再加上李秀成心懸著南京城的妻子兒女,擔心哪天洪秀全突發神經,把自己家人拖出來點天燈,心慌意亂,抵不住程學啟與戈登的土洋結合,蘇州防線節節後退。 到了這一步,李秀成不得不和部下交心了:主上蒙塵,其勢不久。爾是兩湖之人,此事由爾便,爾我不必相害。現今之勢,我亦不能留爾。若有他心,我乃國中有名之將,有何人敢包我投乎? 李秀成的意思是說:大勢已去,天王的精神錯亂越來越嚴重,我知道你們現在都想投降,投降就投降吧,我不會難為你們,你們也不要找我的麻煩……李秀成逃離蘇州,急返南京營救老婆孩子。 這邊守將郜永寬等人秘密聯絡程學啟,要求投降。雙方在陽澄湖邊舉行了秘密會議,隨後郜永寬等四王殺主將譚紹光,開城投降。 按說事情到此,就應該劃上個完美的句號了。可不曾想,接下來又橫生變故,程學啟向李鴻章建議,為永絕後患,殺掉已經投降的郜永寬等四王。李鴻章接受了這個建議,這是因為曾發生過太倉太平軍蔡元隆假降事件,淮軍在受降時中計,結果被殺千人。於是程學啟邀請蘇州投降的郜永寬等四王赴宴,於宴席上突然翻了臉皮,當場殺了四人。 此事傳出,中外輿論頓時喧嘩。最無法接受的,就是英國人戈登。因為他是蘇州受降的擔保人,郜永寬等正是因為相信了他的擔保,才開城投降,豈料結局卻是被殺。這豈不成了他戈登忽悠人了嗎? 悲憤之下,戈登拎著手槍來找李鴻章,要和李鴻章公開決鬥,以挽回他那受到侮辱與損害的尊嚴。 然後李鴻章何等精明,豈會讓他找到? 這件事,讓曾國藩聽得也是目瞪口呆。日記中,曾國藩表示讚許李鴻章眼明手辣,但這個評價非常可疑,因為李鴻章就是曾國藩日記出版的主編,這段日記是不是被他自己偷偷的改過,殊難預料。 殺降的程學啟,在此後不久的戰鬥中,頭部中砲身亡。 (10)難得的八卦精神 十二月二十四日,聞筠仙續弦不合意 早飯後清理文件,見客二次,圍棋一局。出門拜朱學使,已正歸。見客一次,又立見者四次。寫澄候弟信一件,核科房批札稿,幕府批稿。中飯後見客二次,閱《通考徵榷五》,閱本日文件甚多,核改信稿批稿甚多。傍夕至幕府一談,黃南坡來久談。聞郭筠仙繼弦錢氏之女為繼配,由滬帶至廣東,竟以不合而大歸,良用憂駭。改复總理衙門諮稿一件,信稿一件。二更四點睡。 這篇日記裡,說的是中國頭號大漢奸郭嵩燾郭筠仙的鬱悶事。 郭嵩燾被列為中國頭號大漢奸,是因為他是中國第一個駐英法大使。出訪海外期間,他犯下三樁不可饒恕的罪行:頭一樁,是他在考察海外造船公司的時候,因為風大,披了洋服。對此,愛國志士直斥他:即使凍死,也不應該披洋衣。第二樁罪,是當外國元首走進來的時候,他起身相迎,此舉令愛國志士痛心疾首,認為我泱泱大國,竟然在蠻夷小國的酋長面前起立,這成何體統啊,非漢奸而何?最後一樁罪,郭嵩燾在國外看音樂會,翻閱樂譜,這更令愛國士誌所不能容忍。 這麼一說就明白了,郭嵩燾這個人,沒別的毛病,就是相對來說比較正常。落在連精神異常者洪秀全都能夠稱王稱霸的怪地方,正常人反倒不正常了,這就是郭嵩燾的不幸。 在這篇日記裡,曾國藩以其罕見的八卦精神,爆了郭嵩燾一記猛料。說是郭嵩燾二次婚姻之後,夫妻感情不和,鬧起了離婚。曾國藩表示驚駭。 我們知道,曾國藩這一輩子,堪稱名利雙收,應有盡有,唯獨在他的情感生活上,呈現出一片慘淡的空白。所以曾國藩的內心之中,必然有著一種難言的酸楚。於今郭嵩燾在愛情上遭遇到了挫折,曾國藩趕緊八卦一下,維持一下自己的心理平衡。 (11)本章事件補 本章所涉曾國藩年譜紀事: 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曾國藩53歲。 正月二十八日(3月17日),曾國藩從安慶出發赴天京城外,巡察各處湘軍營盤,以定進退大計。 二月二十八日(4月15日),回到安慶,認為務軍壕牆堅固,撤銷退後之議。 三月十八日(5月5日),曾國荃補授浙江巡撫,未赴任,仍留雨花台治軍。左宗棠升授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 四月,石達開在大渡河被俘,隨後被押至成者處死。 五月十五日(6月30日),湘軍水陸合軍克太平軍嚴密防守的九伏洲,天京糧道中斷。 六月二十九日(8月13日),郭嵩燾補授廣東巡撫。 七月初二日(8月15日),劉蓉補授陝西巡撫。 九月:湘軍陸續克城外要隘,天京合圍。 十月初七日(11月17日),彭玉麟、鮑超水陸兩軍克高淳、東壩等城隘,由皖南入蘇南。 十月十二日(11月22日),鮑超軍克溧水、建平二縣。 十月二十四日(12月4日),太平軍蘇州將領郜永寬等殺主將賴紹光,降淮軍,蘇州城平定。 十二月:蘇渙入京,李鴻章暫署理通商事務大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